少帝遂在第一年春節的時候,便找了個由頭,把宅子賞給了他。


    “朕聽說,凡宮內大璫在外都有私宅。阿父為內監首揆,也應當有一處私宅。沐休之時也好躲躲懶。”少帝那會兒說話還帶著奶聲奶氣的強調,正襟危坐在龍椅上,十分認真的說,“這是來自皇帝的賞賜,阿父不要推辭。”


    他謝恩,在那年初五,第一次出了宮,自傅家事發三年,第一次推開了熟悉的宅門。


    私宅裏的東西早就抄家罰沒入公。


    可又被一一找了回來,原封不動的擺在了它們曾經在的地方。


    就連聽濤居的牌匾,還有先帝親筆書寫的《聽濤說》,都是曾經的樣貌。


    不知道花去了少帝多少的心思,和多少的時間。


    待他走後,這裏,還是應該還給陛下吧……傅元青這麽想。


    他回去瞧過一次,隻在書房取了些書卷,不敢多看寢室一眼,然而出門時,推倒了燭台,燭台咕嚕嚕滾動,一路滾到了那張“大端海內全輿圖”下。


    那夜裏,他抬起燭光,照亮這大好河山,將心中所想統統傾述給陳景聽,陳景認真的樣子還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頭。


    不隻是寢室,不隻是臥榻,不隻是這裏,亦不止是庭院……這聽濤居內處處留下過陳景的記憶。


    光是想起來,便有些心絞般的倉皇。


    那日走後,他便住在司禮監衙門裏,不再出宮。


    就在同一日,陛下駕臨皇極門聽政。


    斷了近百日的朝會,再一次恢複正常。


    百官喜極而涕。


    寅時剛過,方涇就衝進了司禮監,他臉色發白道:“幹爹,出事了。”


    傅元青最近都起得晚,這會兒剛剛起身,剛穿好貼裏,正在淨麵,他聽見方涇的話,用帕子擦了擦手,掀簾子從裏屋出來問:“怎麽了?”


    方涇剛要回話就見劉玖從司禮監大門口跌跌撞撞的走進來,不等人通稟,直接闖入傅元青這邊的大門,他兩腿無力,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跪倒在地,竟似乎不覺得痛,對著傅元青叩首砰砰作響,慘聲道:“老祖宗救我!”


    傅元青連忙上前扶他起來。


    劉玖三山帽丟了不知道在哪裏,臉色蠟黃,額頭剛磕破了,往下在流血。這位禦馬監掌印從未有過的狼狽。


    傅元青扶他坐下,劉玖才回神,一把抓著傅元青的手腕,就哭道:“求求老祖宗救小的一命。小的感念您恩德,未來做牛做馬回報。”


    “不急。”傅元青讓方涇去倒茶,對劉玖說,“劉廠公喝了這碗水。”


    劉玖將前一日的冷茶一口喝光,這才有了幾分鎮定,他苦笑道:“這、這上朝議政的苦差事,奴婢擔當不來,擔當不來了。求老祖宗拿回去吧。”


    “劉廠公何出此言?”


    劉玖歎了口氣:“就立夏後幾日。河南布政司遞了六百裏加急。加急奏疏裏說,自四月底起,順天府境內連續二十多日陰雨連綿,雨水大作。周遭如洞庭湖、鄱陽湖、太湖等水位暴漲,有決堤淹田之險,加急上報。望朝廷早做籌備【注1】。本來隻需要禦筆朱批後,各衙門便按部賑災便可。可不知道什麽有心人士鼓動,前幾日便有一堆奏折自內閣入了養心殿,會極門那邊兒的奏本是曹秉筆管,想來也是極多的。”


    “都說些什麽?”


    “老祖宗應該猜得到。”劉玖道,“說皇帝不孝,不肯為太後增上徽號,這就是老天對皇帝不孝的懲罰。”


    傅元青思索了一下:“陛下如今隻要禦門聽政後,便去太廟供奉祖宗牌位,齋戒自省,應不會理會才對。”


    “是啊!”劉玖道,“主子爺不理會,可是外臣們不知道怎麽了,不依不饒的,今兒主子爺禦門聽政的時候,又有不少官員請奏皇帝為太後增徽號。”


    傅元青緩緩皺眉:“以陛下的性格,必定震怒。”


    “何止是震怒啊。”劉玖抖著聲音說,“主子爺說,你們說太後的徽號不匹配先帝的諡號,那朕就為先帝減號。”


    “什麽?”傅元青一怔。


    “是真的。”方涇接話過去,“下了朝,在去太廟的時候,陛下已經怒不可遏,說熒惑入鬥、洪災將到,都是先帝德不配位,不但要為先帝減號,還要把先帝牌位從太廟裏請走。”


    劉玖哭了:“怎麽辦啊,老祖宗,主子爺這是冒犯神廟皇考,是忤逆祖宗的大不敬罪。這是咱們這些主子身邊兒人的死罪。回頭被外臣一頓口誅筆伐的,人就要被杖斃啊。這朝太難上了,我不去了,我再也不去了!”


    劉玖在這邊哭著。


    季茹從外麵端了新燒好的茶進來。


    遞了一碗給傅元青,季茹問:“老祖宗,燙不燙,要加冰嗎?立夏從冰窖裏拿了些冰出來,在配房裏捂著。”


    傅元青搖搖頭。


    茶是滾燙的,隻是如今他身體漸漸虛弱,焐著手也隻覺得有些暖意。


    從他回宮,到現在也四五日了。


    陛下不曾召見他。


    太廟上值的名單裏,也沒排他的值。


    開始心也是懸著的,然而陛下開始了禦門聽政,傅元青有輕微鬆了口氣的感覺——至於為何如此,為何有些失落又有些輕鬆,他不敢細想,也不願細想。


    他俠坐於榻上,雙手捧著那碗茶,安靜了一會兒,一時間司禮監裏隻有劉玖的哭聲。


    “陛下今日在哪裏?”他問。


    “還在太廟。”方涇道,“曹哥跟著伺候。”


    傅元青放下茶,站起來:“半安也連著六七班了,我過去替他一趟。”


    方涇皺眉:“老祖宗,您最近又頻頻風寒,您別去了,身體不好……”


    “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可是先帝移廟這樣震撼朝野的事,絕不能讓陛下去做。”傅元青站起來。


    他穿好補服,依舊覺得有些涼意,便對方涇說:“幫我去櫃子裏把正月裏那件貂絨大氅找出來。”


    方涇眼眶紅了:“幹爹,那可是三九臘月穿的氅衣。您身體都這般了嗎?您歇歇,歇歇吧。兒子去找主子爺說,兒子去求主子爺。”


    “半安勸不住陛下,你也不行。隻能我去。”他道。


    方涇擦了擦眼淚,入內翻箱倒櫃。


    傅元青別上貂璫與牙牌,整理了一下腰間搭扣,然後對劉玖道:“劉廠公。上朝議事是陛下委以你的重托。包含陛下萬般信任之意。如今恐有災禍就推卸責任,你就沒想過陛下知道了如何處置你?”


    劉玖哭的眼眶都腫了:“那、那該怎麽辦,求老祖宗給指條生路。”


    傅元青抿嘴一笑:“生路我早就為廠公指過,您拿著三法司公文在北鎮司想要提審侯興海時,我便說過。”


    劉玖一臉茫然。


    “四個字,可明哲保身,可無愧於心,可頂天立地。”傅元青對他說。


    “什、什麽。”


    那件傅元青穿了好些年的天青色羊絨貂絨氅衣,終於在箱子底被找到了。


    方涇提留著為傅元青穿上。


    “公理天道。”


    傅元青說完這話,轉身踏步離開了司禮監。


    他坐凳杌抵達太廟前殿外,曹半安與神宮監掌印高勤海在外麵急的團團轉,見他來了,連忙下階。


    “老祖宗。”高勤海要哭出來了,“您可算來了。”


    傅元青回禮,看向曹半安。


    “主子爺入內後,就把大門關了,不讓人近。”曹半安說,“從門縫裏,看主子爺把靈台都砸了……”


    他聲音小了些:“還把先帝的牌位扔了,這會兒似乎打算用蠟燭點燃了燒著玩……我們真著急,說要不卸門軸進去。”


    “進去是死。不進去神廟牌位被燒也是死。”高勤海渾身發抖,“老祖宗救我,老祖宗求您救救小的。”


    “半安,讓賴立群安排魏飛龍帶隊,圍住太廟,替換掌廟的這些宮人。”傅元青對曹半安說。


    “讓周圍所有人都退出太廟。”傅元青對高勤海說,“記得讓大家封嘴。絕對不允許提起任何有關的事,不然就真的救不回來了。”


    “好,好,我知道了。”


    傅元青深吸了一口氣:“想辦法開門吧。我進去。”


    宮人們卸下半邊門板,巨大的門板傾倒下來,被勉強撐著,露出一條縫隙,傅元青便從那裏麵鑽了進去。


    外麵的人們悄無聲息的又把這門板裝了回去。


    於是太廟諾達的前殿便安靜了下來。


    陽光從格子狀的窗框中射入大殿。


    太廟前殿供奉的是先前七位逝去的天子。


    以左為尊,從左到右共計七廟。


    在七廟之上乃是太祖皇帝的牌位。


    頭頂有藻井,中空,鑲嵌透明琉璃瓦,光芒射下來,落在太廟中間,形成了流動的七彩祥雲。澡巾的榫卯上雕琢繁華的雲外仙山,一共七層,與天子七廟一一對應。


    最右邊那小廟被砸的稀巴爛。


    經緯被刀劍撕碎。


    香爐倒塌。


    趙謹……或者說成帝的牌位被扔在了長命燈裏,紫檀木如今浸泡了滿滿的油脂。


    “你來了?”坐在蒲墊上那個有些憔悴的人問他。


    傅元青行禮:“陛下。”


    “不是這樣鬧騰,你是不是都想不起朕這個人?”少帝問他,眼下鐵青,眼裏都是血絲,他拿起酒來灌了一大口。


    與上次在觀星台上不同,這次他喝的酒極烈,不到身側,已經能聞到濃烈的酒味。


    “算起來,司禮監離養心殿也沒多遠,沒安排你上值,你便不來。說不定因此還樂不思蜀吧。”少帝醉醺醺的笑了一聲。


    他的眼神陰霾,緊緊盯著傅元青。


    中間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湧動聚攏。


    傅元青看不明白,沉默了一會兒,卷起袖子,開始收拾雜亂的靈台,他低聲說:“主子不應該如此對待祖先……這是大不敬。”


    “是嗎?”少帝咯咯笑了,“太廟太廟,乃是天子之廟。大端二十二任帝王,除了太祖可長駐此廟,祖宗規矩,祭祀隻需上溯七帝。所以太廟裏永遠隻有七個牌位。朕若死了,便要有一位祖宗移廟,到底是誰大不敬?”


    傅元青從長明燈裏,把浸泡了許久的成帝牌位拿了出來。


    巨大的牌位被他捧在懷中,又重新放置在靈台上,他從懷中掏出帕子,輕輕擦拭牌位上的油漬。


    ——英高啟天弘道明肇德敏文欽武章聖達孝昭皇帝趙謹之位。


    素色帕子沾染了汙漬變得斑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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