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懲罰劉玖,以篾替仗,是救了劉玖的命。如今這會兒,太後讓他也受篾十下,則是赤裸裸的羞辱。


    “奴婢一再拂太後的意,是該受罰。”傅元青說。


    說到這裏,尤寬入殿道:“娘娘,曹秉筆來了。”


    太後請哼一聲:“讓他進來吧。”


    曹半安穿著前一日的青灰色直身入內,他麵容溫和實在,行事素來低調,就算是在後宮中,算得上是討人歡喜的類型。


    就算是蕙蘭姑姑,見到他,也會柔和幾分。


    他跪地請了太後安。


    太後問:“司禮監看來是清閑衙門,掌印在這邊侍候,秉筆也過來了。”


    “宮中未有中宮,太後代主子爺親躬祭祀先蠶,如今又煩勞諸位夫人們一同為親蠶祭祀操心分憂。這可是司禮監頭等頭兒的大事兒呢,掌印與奴婢怎麽能不往仁壽宮多跑跑。”曹半安笑了笑,“陛下聽說諸位都在仁壽宮,便送了些尚寶監裏新作的首飾玩意兒過來,請太後與諸位夫人們品鑒。奴婢剛從養心殿過來,便是辦這個差事的。”


    他說完這話,便讓隨行的宮人們端了許多小巧的珠寶擺件進來,端在命婦小姐們跟前,一人一件。另有一件十分奢華的鳳冠被曹半安捧著端上來。


    他在傅元青身旁下跪,爬了兩步,將托盤遞在太後手旁:“請太後品鑒。”


    於是殿內的氣氛就緩和了。


    就算是權悠也再沒辦法想辦法責難。


    “皇帝有心了。”太後瞧著那飾品,歎了口氣。


    “主子爺聽見了太後誇獎,定然欣慰。”曹半安又道,卑躬屈膝笑道,“咱們掌印這身子骨兒不好,也想為太後多盡心,就是使不上勁兒。奴婢年輕,太後有什麽事兒,您叫奴婢去辦。定把差事辦得妥妥當當。”


    “你倒是比你們傅掌印會說話。”


    “奴婢說的都是實話,也是掌印心裏話。”曹半安道,“隻要太後玉體康泰,喜悅順遂,奴婢們便心慰了。”


    太後點點頭:“還有何事?”


    “今兒個趕上春分,咱們下麵兒人都想換了春日新衣好在各位主子們眼麽前兒伺候,宮中衣物發放尚衣監那邊兒幾位還等著掌印查驗。奴婢也是一著急,就鬥膽過來叨擾太後筳宴,請掌印跟奴婢回趟司禮監。”


    太後沉默半晌,最後到:“都下去吧。”


    權悠一愣:“姑母,就這樣……”


    太後揮揮手:“你們也散了吧,我乏了。”


    “是。”曹半安得了令,連忙攙扶傅元青出了仁壽宮,經過庚琴時,傅元青微微行禮,這才臉色煞白,一瘸一拐的被曹半安攙著,走了出來。


    身後還聽見命婦們請告退的聲音。


    剛邁出宮門,就看見方涇眼淚汪汪地瞧著他:“幹爹受苦了。”


    “讓你不要去驚動陛下,你不聽。”傅元青輕歎一聲,“還把半安也繞了進來。”


    “那不然呢,主子爺也不能進仁壽宮啊。”方涇委屈地說。


    曹半安笑了一聲:“老祖宗也是的,總不肯跟太後服軟。她那樣尊貴的女人,隻想看到別人匍匐腳下。其實說些軟話,事情就過去了。”


    傅元青搖了搖頭,隻說:“今日又辛苦你了。”


    “老祖宗說什麽話,小的應該做的。”曹半安扶他一點點走路,邊走邊道,“我進去時瞧見幾位姑娘,都是禮部在議碟文鹵薄的貴女……太後是想讓皇上先見見這幾位嗎?”


    “有些這個心思吧。”傅元青左邊被曹半安扶著,右邊被方涇攙挽,饒是這樣,小腿往下依舊痛的有些沒有知覺。他急促喘息了幾聲,這才緩了口氣,道:“隻是以太後的心機,斷不會無緣無故的這麽……應還有其他緣由。”


    說到這裏,已經出了蹈和門,進了夾道,這夾道兒幽長,走到頭就是宣武門。今日命婦入宮,帶了不少仆役下人,大部分進不了仁壽宮的便在此處等候。


    凳杌已經停在不遠處。


    又走了兩步,待寬敞的地方,傅元青隻覺得腿腳鬆弛了一些,正要說自己無事了,便聽見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


    “元青,是你嗎?”一女子,前行幾步問。


    傅元青一怔,回頭看她。


    以不到四十的女子,戴幅巾,身著素色襖裙,正緩緩蹲福:“元青,我是顧淑望。”


    傅元青緊緊盯著她,心已被攢緊。


    “入樂籍後,前幾個月被發派南京秦淮河畔的院子裏。”顧淑望道,“那時年輕,我又善琴。來賞樂的大人們都還算敬我,還有姨夫以前的一些友人照拂。待開臉接客後,便逐漸不太好。你從浣衣局出來前那一年,是最辛苦的,院子裏的嬤嬤派的都是最差的夥計,又操勞……妹妹病逝。更有些親戚家的女兒們上吊自盡的。”


    傅元青與她緩緩在夾道中走著,垂首聽她說話。


    身側曹半安攙扶他,便知道傅元青雖然麵色如常,可手緊緊握住他的掌心。


    “是我傅家的錯。”傅元青說,“牽連了你們。”


    “這不怪你,元青。”顧淑望道,“我父親是你姨叔,我是你姨姊,當時藏詩的事,我父親也知情。不冤。更何況,後來你一入司禮監,便把家裏還活著的人都妥善安置,已是盡力了。”


    傅元青看她,有些淡淡的憂傷:“我不能幫你落籍。你到現在還是樂籍。”


    “你自己身陷囹圄,不能求全責備。”顧淑望道,“我雖是樂籍,卻已出了東西市的勾欄胡同,不用以身侍人。身籍已經被禮部郎中許紹鈞買下,如今許老爺便是我的主人。又在五年前我得主家老爺恩賞,自己個兒在京郊開辦了女子書院,收女子入學。不限身籍。”


    傅元青笑了笑:“是嗎?那太好了。”


    “如今我那書院名字已叫做妙鬆書院。”顧淑望道,“朝廷還給我了一塊兒匾,禮部親自來人掛的牌匾。”


    說到這裏,顧淑望眼裏有光,看他笑道:“你記得咱們年少時,我們一同在家裏識字,你父親親自教習。我問姨夫,為何男子年長後可恩選科舉,入書院讀書,上朝廷治世。女子十五便得嫁人生子,終身操勞?為何夫為天,妻為地。男為陽,女為陰?為何夫為妻綱,夫可休之?為何男女授受不親,女子隻能束足於庭院,終身不得自由?”


    傅元青道:“記得。我父親說這是天地倫常,自古有之。你說你不信。”


    “是,我不信。若女子識字,定不是現在這般。”顧淑望道,“我那時就同你說,我要做女先生,教習平民女子,認字讀書,不再愚昧終身。”


    “我雖做不得良家子,隻能為樂籍。可也算是完成了少年夙願。”顧淑望對傅元青道,“有時候隻覺得人生如此足矣,過往種種苦難,也都可以撫平。”


    “是啊……姨姊如今已經是女先生了。”


    “元青,是不是你?”


    “什麽?”


    “你記得我的夙願,便幫我安排了這樣的路。”顧淑望問他。


    傅元青說:“你都說了,我身陷囹圄,自顧不暇。諸多種種都是姐姐自己的努力,算不到我頭上半分。”


    顧淑望沉默了一會兒,行士子禮,道:“元青,你也不用騙我,族親受你照拂的多有人在,不止我一個。今日主家夫人入宮,又命人傳話問我要不要同行,我便來了。是想當麵看看你,也想當麵謝謝你。”


    “你主母是元宜人?”傅元青問。


    顧淑望道:“正是。”


    剛才仁壽宮中與權悠一唱一和的那個命婦……


    傅元青沉吟。


    “怎麽了?”顧淑望問他,“可是有何不妥。”


    “沒事。”傅元青神色如常道。


    原來太後剛才不過虛張聲勢……麵前的人,才是她此行召他來的目的……是威脅嗎?還是拉攏?


    兩人行至玄武門,命婦們的車馬都在此等候。


    元夫人的車馬亦在其中,顧淑望對他說:“我走了。你若有空,便來書院看看。”


    “好。”傅元青摸了摸腰間,然後問曹半安和方涇,“你們帶銀錢了嗎?”


    曹半安和方涇連忙從錢袋裏拿出了些錢財。


    方涇還有些急:“幹爹,我就帶了一千兩,沒有多少。我再去取些。”


    “夠了。”傅元青說。


    他又回頭去看顧淑望。


    “我知道你建學時,除了許大人給了些資助,全是靠著附近的尼姑庵香火,還有朝廷劃撥了幾塊學田維持,再無其他來源。你又心善,接濟了不少學生,束脩都不用,讓她們來上學。女學困難,前路蹣跚,這些錢你收好。”傅元青將一千一百兩銀票疊好塞入顧淑望手中,“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你做的事情乃是蔭澤後代的大事。你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學生們。”


    顧淑望緊握手中的銀錢,眼眶紅了,她躬身行禮:“元青,我謝謝你,也替學生們謝謝你。”


    “你不用謝我。”


    傅元青一笑,握手回禮道:“是我,我應替朝廷,謝謝顧先生。”……


    第46章 憐憫(二更合一)


    目送顧淑望的馬車隨了元夫人出玄武門,傅元青緊緊握著的手這才鬆開,他低頭看曹半安掌心,被自己掐得有些發白,連帶著自己掌心也紅一塊兒白一塊兒。


    “許紹鈞搏名聲,對顧先生算得上以禮相待。”曹半安開口道:“妙鬆書院我已讓下麵的守備太監仔細照顧著,老祖宗不用擔心。”


    傅元青知道曹半安是說來讓自己放心的,卻沒有答複。


    待命婦們的車馬走的差不多了,庚琴這才帶著丫鬟從夾道理緩緩出來。她瞧見傅元青等人,微微行禮:“傅掌印。”


    傅元青謝她:“傅元青謝小姐解圍。”


    庚琴屈膝回禮道:“掌印不必謝我,我隻是喝了碗水而已。”


    傅元青對她道:“於太後及諸位外命婦前,小姐臨危不亂,智勇雙全,令傅某刮目相看。”


    “權家小姐本要發難於我,還是傅掌印說了些話,引走她的注意。我這才得以保全自身。您瞧,我自身難保,談不上解圍。”庚琴冷冷清清的回絕了傅元青的謝意,又萬福道:“小女需盡早歸家,這便拜別了。”


    她不等傅元青再說什麽,已經在侍女的扶持下上了自家牛車,從玄武門晃晃悠悠出去了。


    比起諸位命婦的排場,簡陋了許多。


    方涇抱怨道:“真是不識抬舉,入了後宮就算為後,也得拉攏拉攏咱們內官吧。高高在上的,瞧不起誰呢?”


    “庚昏曉在六科廊做言官便剛正不阿。折子可上過不少,咱們都被罵過。”曹半安笑道,“庚小姐深得其兄真傳。”


    傅元青收回視線,凳杌也抬了過來。


    “幹爹回監裏嗎?”方涇問他。


    傅元青猶豫了一下。


    曹半安已經安慰道:“老祖宗剛才辛苦了,不若回監裏,讓方涇給您揉揉腿。今日養心殿是小的伺候,主子爺若問起,小的答複便是。您放心休息。”


    司禮監衙門所在之處乃是玄武門外,萬歲山東側,與尚衣局正好挨著。而司禮監值房則就在養心殿門口,傅元青的掌印值房也離得不遠,平日大部分時間,他也都住在掌印值房中。


    他沒有見皇帝,已經有十幾日了。


    一個在大內。


    一個在皇城。


    不用上朝,不用批紅。甚至有事攀扯到司禮監,也都是曹半安去辦——這並不奇怪,一年多前開始,少帝便對他多有提防,不再近身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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