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門響了一聲,開始未曾留意,他換好了整潔的貼裏,又套上內官服,係著腰間革帶往外走時對陳景道:“我現在去養心殿複命,半個時辰便歸。一會兒午膳要吃什麽,你可想好,我讓司禮監下麵的廚子多做一些。”


    無人應答。


    “陳景?”


    傅元青抬頭看著空蕩蕩的院落,怔了怔。


    “陳景。人呢?”


    書房、寢室裏都沒有人。


    傅元青攢眉,意識到陳景不在院落中,又響起了剛才那聲門框響……大約是出去了?


    還未曾他細細琢磨,方涇已經從北邊過來,推門而入道:“幹爹,您回來了?陛下問詢,讓您速去養心殿回話。”


    “好。”說話間,他已將司禮監掌印牙牌掛在了革帶上,“現在便去吧。”


    方涇引他出門,卻不走:“幹爹,等會兒凳杌吧。今日您在浦府摔盆的事兒,宮內已經知道了,您跪地久了,膝蓋肯定痛的。便別操勞走路了。”


    傅元青不疑有他,稍等了一會兒,凳杌便被抬了過來。


    並不曾耽擱多久,便朝養心殿的方向而去。


    養心殿的遮陽帳掛了起來,他進去的時候,少帝靠在東暖閣的軟榻上正在讀書,待通報了進去,少帝的眼神便一直盯在他的身上。


    高深莫測。


    傅元青將浦府的事情細細說了一次,少帝“嗯”了一聲,“東廠這邊方涇已經遞了密報過來。大體朕已知曉。那遮天蔽日的詩是從州峰書院被授意傳出來的。州峰書院在外西廠地界內,原本應該有所照顧。可劉玖這邊連一個字都沒有提及,他以為他如此維護那些士林學子,便能成為其中的一份子嗎?阿父說怎麽辦?”


    劉玖分明是少帝身邊紅人,又是禦馬監掌印,代行批紅之權……怎麽忽然詢問起自己如何懲治劉玖了?


    傅元青更加困惑起來,遲疑道:“劉玖有失職之責,可罰篾十下。”


    “要朕說,這種吃裏扒外的狗東西,就應該杖個三五十,打死算了。”少帝笑了,“還是阿父心腸軟。方涇,便按照你們老祖宗的意思辦。”


    “是,今日劉廠公在禦馬監,奴婢這就安排掌刑太監過去。”方涇應道。


    任誰知道飛揚跋扈的劉玖這會兒失了聖恩,都要拍手稱快。


    可傅元青並不覺得愉快。


    他與劉玖唯一的區別,就是現在少帝還有仰仗他的地方,待半年後,他隻會比劉玖更慘,碎屍萬段。


    少帝又問:“阿父今日辛苦了,可曾用膳?”


    “已在宮外和北鎮撫司的差役們一起用了早飯。”


    “那就是沒進午膳。”少帝道,“方涇。”


    方涇機靈,躬身問:“主子,午膳在何處用?”


    “在此間吧。”少帝道,他看了傅元青一眼,“阿父同朕一起用膳。”


    傅元青一愣。


    “怎麽,阿父不願?”


    他記得陳景早晨專注的目光,那個年輕人說以後的日子都要與他一起用膳,讓他認真吃飯。


    “臣……”傅元青頓了頓,“臣謝陛下恩典。”


    不一會兒司禮監下麵的宮人們便擺了案幾,然後是菜肴進來。


    少帝效仿先賢,午膳素來節儉,然而進出宮人亦是絡繹不絕,擺滿了整整一桌。傅元青麵前設了小幾,同樣菜色選了些不違製式的,也擺好了。


    方涇獻寶似的對傅元青說:“幹爹,您嚐嚐這盤子荔枝豬肉。滑而不膩,香嫩甜美。”


    “好。”傅元青夾了一筷子。


    “幹爹,還有這個玉絲肚肺,入味爛軟,好吃得很。”


    傅元青又進了一些。


    方涇難得見他吃飯積極,更熱心了:“幹爹,還有這個、這個……”


    “方涇。”少帝喚道。


    方涇連忙轉向少帝:“主、主子!”


    “下去!”


    “是,是!”方涇連忙招呼了下周圍的宮人,大家悄然都退下了,暖閣裏隻剩下少帝與傅元青。


    少帝從自己桌上拿了一小碟子醃菜,走到傅元青桌前,彎腰放下:“這是禦酒坊呈上來的,糟瓜茄,是細心做的,吃著還算開胃,朕便讓他們多做了些。阿父平日吃的清淡,大魚大肉你也不喜,試試這個吧。”


    傅元青看著麵前那碟小菜,輕咬一口,有些酸鹹的味道便在嘴裏綻開,酸鹹中又帶了些瓜茄本身的果香,味道淡雅,比一般醃製菜肴不知道好了多少。


    他眉宇都有些舒展。


    記憶中與陳景一起吃飯的時間少得可憐,偶爾那麽幾次,陳景都偏愛更爽口的素菜,若帶些回去給他佐餐,定能讓他喜愛。


    “如何?”少帝有些期待地問。


    “很好吃。臣能討些恩賜帶回值房嗎?”


    “喜歡就多吃些。”少帝比以往顯得更熱心,他蹲下來,在傅元青的小幾前,與傅元青視線平行,“不用帶回去了,以後阿父都與朕一同用膳。”


    傅元青一怔,問:“陛下此話當真?”


    “君無戲言。”少帝說完這話,看傅元青麵色也怔了,“你不願意?”


    傅元青放下碗筷,起身在旁跪地叩首道:“皇帝賜膳乃是極大的恩寵。隻是一次是恩寵,若次次如此……那便不是恩寵了,而是縱意,非明君行徑。臣擔當不起這樣的偏愛。請陛下收回成命。”


    “阿父不願同朕一同用膳。可……”少帝開口,“你卻答應陳景一起用膳。”


    傅元青眉目冷峻了:“陳景今日與臣約定一同用膳時,並無旁人在場。陛下從何得知此事。”


    “你別忘了陳景亦是東廠之人,是朕的死士。”少帝說,“朕要問詢,他敢不回話?”


    傅元青一怔,剛才路上種種不自然之舉,如今已有了答案。


    “所以陳景回宮便立即被召來養心殿問話。中途又讓方涇來召臣,為了空出時間,還非讓臣等凳杌而來。”


    少帝扔了筷子,不怒反笑:“一說到陳景,阿父便沒了君臣進退。阿父在乎他,比在乎朕更甚。”


    “陛下把陳景怎麽了。”


    “朕是天子,想如何就如何!”少帝站起來,倨傲道。


    傅元青歎息一聲,叩首道:“臣已回宮複命。今日臣休沐,便告退了。”


    他說完此話,便起身要走。


    “阿父要去做什麽?”


    “去尋陳景。”


    “傅元青!”


    傅元青撤身而去,不留情麵。


    剛走到東暖閣門口,腰就已被人從身後一把摟住,傅元青一驚,還未等他開口,少帝已將他抱入東暖閣內龍案上……


    “陛下?!”傅元青已失了顏色。


    “阿父……”少帝死死摟著他的腰,不讓他掙紮,聲音急促顫抖,“阿父……別這麽叫朕,別叫我陛下。我聽膩了。”


    傅元青茫然。


    禁錮他的年輕人又開口,帶著熱烈的祈求:“叫我的名字,叫我趙煦。叫我煦兒,就像以前那樣……你說你對我傾盡所有,我知道的,阿父……”


    年輕人粗魯的解開了他的盤口,急不可耐地扯開他的衣襟,在他親吻傅元青胸膛的那一刻,冰涼的嘴唇貼在了他的胸前,身下……抵在他的腿側,一道驚雷才響徹傅元青的腦子。


    前些日子少帝半夜召他入寢宮的事又回到腦海。


    一切變得如此清晰——他一手撫育成人的帝王,對他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少帝親吻他的臉頰,癡迷道:“阿父……我想要你。”


    傅元青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大力氣,一把推開少帝。


    沒了依靠,他從龍案上跌落下來,那龍案極高,摔得他膝蓋發痛,傅元青站起來,抖著手將衣服係上,他發髻已亂,幾縷發絲貼在臉頰上。


    “陛下要做什麽?”他聲音發顫,然而卻在質問。


    “我……聽陳景說了……”少帝緩緩走近,他眼裏的欲望絲毫不加掩飾,“阿父要為我而死。”


    老祖宗神誌稍微清明了一些,他道:“陛下年少,而人心叵測。狼窺虎伺之中,不如此不足以立威,不足以警世人。”


    少帝欺上,傅元青又退了兩步,身後便是放著膳食的小幾。


    “他還說……阿父已為我傾盡所有,願以身飼之。”少帝癡癡地看他,“原來我在阿父的心中如此重要。阿父不說,我豈非永遠不知道你的心意。”


    少帝步步緊逼,傅元青退無可退,一腳踏翻了那小幾。


    禦膳散落一地。


    傅元青臉色慘白道:“臣以身飼少帝,更以身飼天下!陛下既然知臣苦心,又怎麽不明白這其中道理?!”


    少帝怔了怔。


    “可阿父說……珍愛我。”少帝聲音微顫,“難道阿父騙人?”


    傅元青慘笑:“我怎麽會騙人。天下再無人如您在臣心中一般珍貴。臣珍愛您……”


    他在少帝期盼的眼神裏,說出後麵二字:“如子。”


    “你說什麽?”少帝眼神裏的光凝固了。


    “臣珍愛陛下如子。”傅元青又道。


    “如子?”少帝緩緩重複了這兩個字。


    “是,如子。”


    “如子……”少帝視線微移,他看到了地上散落的糟瓜茄,恍然道:“朕記得有一年夏日,朕貪玩中了暑,光祿寺的飯菜又一向難吃,送來的膳食連續幾日朕幾乎都吃不下去。是阿父差人從宮外尋了糖醋醃菜送入宮中,又煮了粥,日夜喂朕湯飯藥劑,過了好些日子朕才緩過來。這些年來,朕一直記得,讓禦酒坊試了無數次,才依稀有了當年的味道……”


    傅元青微怔:“臣……都快忘了。”


    少帝抬頭看他,問:“那你為何要討賞……你、你討要糟瓜茄是為了給陳景吃,是不是?!”


    “……”傅元青良久不能言語。


    “哈哈……”少帝突兀的笑了起來,他捂臉大笑,樂不可支,聲音卻似哭泣:“阿父這些年來,眼裏看到過朕嗎?心裏有塞下過朕嗎?一個要死的低賤之人,不過一個月,就能讓阿父費盡心思討好。為什麽?因為他與阿父同榻?因為他讓阿父快樂升天?!”


    “請陛下慎言。”傅元青道,“陳景待我,絕不止膚淺交換。他愛我願身死供奉。我敬他已許棺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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