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不必知道


    百裏時收回手,跪在龍榻前,麵色有些凝重,過了一會兒抬眼看向榻上躺著的少帝。少帝正緊緊攢著胸口的位置,臉色發白。他咬著牙,嘎吱作響,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硬是一聲不吭。


    殿內一時安靜的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清。


    德寶不安的低聲催了一句:“神醫,切勿讓陛下等候……”


    他臉色蒼白,神情有些惶惶,話音未落,就聽見少帝說:“你先出去吧,其他人也都撤下。”


    “是。”德寶連忙抖著聲音說了一句,顫巍巍的出了殿。


    方涇在廊下抱著膀子看天,見德寶帶著恐懼的神情出來,有些看不上,道:“幹什麽這般麵色。皇帝還沒死。”


    德寶又是一驚:“方少監慎言!”


    方涇不在乎的嗤了一聲。


    “你怕死?”方涇問他。


    “我不怕死!”德寶有些虛,可還是堅定的回他,“我知道這事兒是要掉腦袋的誅九族的。我沒九族,就我一個。淩遲我也不怕,剝皮我也不怕。隻要老祖宗能活,我德寶的命算什麽。”


    “我瞧你渾身抖如篩糠,大汗淋漓,經不起大事兒的孬種。”


    德寶不服,結結巴巴說:“這、這逆天而行的事兒,還用得是皇帝的命。我、我……怎麽能不驚慌啊!我可是連隻螞蟻都沒碾死過呢。”


    方涇周身那種陰冷的氣息,在聽完德寶磕磕盼盼的話後,終於淡了一些。


    他抱著膀子繼續看天。


    “我條命,是老祖宗給的,他就是我親祖宗。別說是陛下以命換命,就算是趙家列祖列宗的命,在方涇眼裏,都不如老祖宗的金貴。”


    德寶怔怔的看他,方涇於是笑了,指了指天,道:“紫禁城這四角兒的天地太窄了,隻容得下老祖宗一個人在我心頭。”


    *


    他們站得離後殿有些遠。


    可還是隱約有些話能讓少帝聽見。


    百裏時為他紮針止痛,亦聽見了幾句,笑道:“臥榻之畔豈容這樣有異心之人存在?”


    少帝忍痛閉眼也不說話,待百裏時行針過百,他冒了一層薄汗,心悸的感覺才緩和下來。


    百裏時收針的時候,他聲音沙啞道:“他身邊總得有幾個忠心的。”


    少帝聲音疲倦,已是強弩之末,卻已經換了話題:“朕問你,你說大荒玉經前七式是做陰陽調和為主,於身體無大影響,為何朕已心悸了兩次?”


    百裏時歎了口氣:“行大荒玉經,是采陽補虧之術,這個‘陽’陛下也是知道的,不隻是陽元,更有陽壽。”


    他的話猶如千鈞,可少帝卻極為平靜:“我知道。”


    “傅掌印身體千瘡百孔,大限將至。且自身亦有死意。如今陛下非要逆天而行,以自身之壽命去力挽狂瀾,非要讓傅元青久活,自然會有反噬。隻是……從第五式開始就是如此……未來恐怕異常凶險。”


    “有多凶險?”


    百裏時將一碗茶倒入旁邊的空杯,倒一半時說:“幸時,二人可共享陛下天壽。”


    然後他將剩餘半杯也倒了進去,“差的話,傅元青活,陛下死。”


    少帝倒平靜:“原來如此,不算太糟。”


    “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陛下。”百裏時說。


    少帝看他:“你講。”


    “陛下與老祖宗乃是世間最親近之人。原本可以無事不談、無話不說。”百裏時道,“卻又為何非要如此遮遮掩掩。你與他講明,大荒玉經修行時,若能天人合一,二人合心,便能共享壽命,甚至得道成仙也不稀奇。又為何非要假扮他人身份,來與傅元青做這等周璿?”


    少帝沉默了一會兒,道:“你不懂傅元青。若明說,他定不同意。他心裏裝著的隻有先帝、隻有百姓,怎麽會允許大端朝帝王與一個宮人雙修?又怎麽肯冒著這麽大的風險來做此事。他傅元青粉身碎骨不足惜,可這江山社稷決不能斷送。”


    百裏時點頭:“以陛下九五之尊,做此事確實風險極大。其實也可以向掌印陳述厲害,再由其他人與傅掌印雙修呢?”


    少帝這次沉默了更久:“我不願。”


    百裏時微微挑眉:“陛下……難道你……”


    少帝慘笑了一聲:“你早看出來了吧。朕心悅他,久矣。”


    “那邊同他直說,與他雙修。”


    “朕喚他做阿父!”少帝道,“他這般尊禮之人,怎肯與一個他親手撫育的兒子雙修?更何況,他喜歡的是趙謹!”


    最後兩個字,少帝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我為了這事,籌謀了許多年。先是不喚他做阿父,他不懂。又漸漸疏遠他,他認命。這一年多以來,我在你的幫助下,麵容漸漸修飾偽裝,如今這張假臉與先帝已有二致。這樣,才能以陳景的身份……去和他雙修。”


    “可我知道,我自己的模樣與趙謹是一般的。有時候,真恨這張臉,傅元青多少次看我,眼裏看著的都是趙謹……有慶幸,我與我父親一樣,所以傅元青才選中我,才看到我就情動深陷。”


    ““他雖以親子待我,卻又心中警惕我。我昨日為他懲戒劉玖,針對太後。他說我捧殺他……我在他眼裏,不過是先帝的兒子,是海晏河清、太平盛世時必須要存在的一個帝王。至於我是誰?我如何想?我要什麽……他從未仔細想過。”少帝又笑了兩聲,“他若真在乎我,真在乎他撫育了十三年的孩子,為何看不出端倪?為什麽不起疑?!我可真嫉妒陳景,能得到他全部的愛憐。”


    百裏時喉嚨動了一下,把話憋了回去——也許是你自己偽裝的太好?


    “可陛下要明白。這樣的謊言,可能無法讓雙修達到應有之效果。”百裏時道,“屆時陛下殞命,傅元青亦救不活。”


    “那以你的意思……”


    “還是應當挑選恰當的時機告訴他。”


    “朕再想想。”


    百裏時為他擦拭汗水,搖了搖頭:“陛下何必呢,這些事該讓傅元青知道。”


    “……他不必知道。”少帝又說。


    第31章 宮牆內的海棠


    “太祖皇帝以前朝為鏡,防外戚專政,洪武元年便重新修纂《女訓》,又倡《女德》、《烈女傳》,為祖宗家法。又曰凡天子、親王之後、妃、宮嬪,慎選良家女為之,進者弗受。故,自開朝以來,後宮女子多采之民間。”內閣次輔衡景自正月間下朝被踩斷腿後,今日是第一次來文淵閣。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在案前走了幾步。


    於閭丘捏著胡尖微微頷首:“衡閣老所言極是。”


    “那老朽便不明白了,首輔既已清楚太祖遺訓,在選後一事上,於閣老為何卻力薦權家女子?!”衡景質問。


    於閭丘笑了笑道:“衡閣老,應知道當今太後便是陛下龍潛時的正妃,太後之名當年亦在京城內遠播。既已有先例,我等效仿便不算越界。”


    衡景皺眉:“於閣老……”


    於閭丘又道:“後少帝尚未弱冠,亦需要前朝支持,若屆時根基不穩,尤其是兵權……定……”


    他的聲音小了下去。


    未曾進入文淵閣內,按照規矩站在外間堂屋的傅元青靜靜聽了幾句,便抬目而望。


    文淵閣就在端門東側,是離宮外最近的地方,傅元青看著那簷上的騎鳳仙人歡喜的帶著五脊六獸朝著宮外的方向眺望,仿佛下一刻就要躍出去,不知道為何有些豔羨。


    然而這種豔羨沒有持續多久,就聽見了匆匆的腳步聲,浦穎拿著奏折正跨進內閣堂內正門。


    他看見屋裏的傅元青就是一怔:“你、你怎麽在這裏。”


    傅元青掖手作揖道:“奉陛下口諭,就立後一事等內閣諸位大學士議個辦法。”


    “他們在議?”


    “是。”


    “內閣三位都在?”浦穎又問,“於閭丘、衡景、於睿誠。”


    “正是。又請了禮部尚書師大人過來同議。”


    “那你怎麽不進去?”


    事實是剛諸位內閣輔臣回來,於閭丘請他入內,被衡景和師建義直接攔住,師建義指著文淵閣門口的石碑道:“太祖皇帝曾在此立下戒碑。傅掌印可識字?讀得懂上麵說什麽嗎?”


    他問傅元青是否識字,分明是羞辱人。可傅元青垂眼道:“傅元青識字,讀得懂太祖訓誡。上麵說的是:內宦宮奴不可幹政,違者斬。”


    “這戒碑,皇極殿下一塊,文淵閣下一塊。上朝議事是先帝的遺詔沒錯。可這下了朝,來到內閣的話,傅掌印還是應該有幾分敬畏吧?”


    傅元青躬身作揖道:“傅元青明白諸位輔臣的意思,傅元青就在外等候諸位大人議個章程出來。不敢入內窺探。”


    “內閣重地,那邊煩勞傅掌印在此恭候了。”於閣老客氣道。


    “應該的。談不上煩勞。”傅元青說完這句話,諸位大臣便進去議皇後人選直到現在。


    刻意搓磨人的事兒多了,也不必事事說得清楚。


    傅元青回答:“按照規矩,外朝議事,內侍官非召不可入內。”


    浦穎語塞,半天後道:“今日查辦侯興海貪墨案的聖旨下來了,賴立群已經帶著錦衣衛在各衙門抓人了。”


    “浦大人過來送吏部的折子?”傅元青沒接這句話,隻說著側身讓開,“浦大人請進。”


    浦穎經曆了春場跑馬那日的事,又在前幾日禦門前有所反思,十幾年的怨懟消散了些許,更多的無所適從和手足無措湧了出來。他從傅元青身邊走過,又頓了一下,說:“倒忘了。”


    然後浦穎在懷裏胡亂摸了摸,掏出一個信封:“老爺子托我帶進宮給你的東西。”


    傅元青一怔。


    “昨兒楊淩雪送過去的山參,因為是帶了皇命的東西,我爹不敢再扔,給老爺子送過去了。老爺子知道是你送的,大哭哀嚎,提筆寫了八個字,讓我進宮拿給你。他渾渾噩噩的,以為還是傅家剛出事那會兒,要是寫了什麽東西犯了忌諱,傅掌印大人大量別往心裏去。”


    傅元青看著那封著的薄薄一張箋。


    他伸手去拿,指尖微微發抖,將那信接了過來。


    “啊……還在發愁怎麽帶給你呢。”浦穎有些故作輕鬆道,“沒想到竟能在內閣遇見。太好了。”


    傅元青沒有說話,從信封裏拿出那張箋,隻覺得薄薄一張信箋竟有千斤重。他小心翼翼的打開信箋,折痕清晰,浦夫子熟悉的字跡顯露,肆意灑脫、力透紙背。


    上書八個大字——慎獨、慎微、慎言、慎行。


    一時間,傅元青內心氣血翻湧,千百種滋味堵在了嗓子中,眼眶酸熱。


    “夫子病重中,還擔心我在宮中安危,讓我審慎行之。”傅元青低聲道。


    “……他年齡大了,總活在十年前的記憶中。你不用為他擔心。”浦穎忍不住說,“傅掌印大可不必——”


    他收起信箋,正衣冠,雙手合握於胸前,行大禮,一鞠到底,對浦穎道:“多謝浦大人。”


    浦穎連忙讓禮:“不過一封信而已,掌印多禮了。”


    傅元青起身,沉默的微微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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