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理驚訝於瑾瑜和葉辭邏輯思維上的一致性,頓了頓說:“嗯,變好了。接下來幾天你可以查驗到底有沒有。”


    瑾瑜長睫毛微顫,從莊理臉上發現了不曾見過的由內而外的自信力量。


    莊理說:“你一定要去京都的話,之後我可以陪你去。今天的展覽是你也想來的對嗎?你小時候見過聞澍,我想他也期待見到你。”


    藝術家聞澍原在香港就備受矚目,去年畫作在拍賣會上再創最高記錄,一舉躋身世界級的青年藝術家。


    少有人知道聞澍與其重要藏家葉辭之間的隱秘——聞澍是瑾瑜的生父。


    瑾瑜跟著葉辭曾見過聞澍幾次,並沒有親昵到世叔的地步。但不知是否由於血緣天性,瑾瑜小時候就喜歡聞澍的作品,而今有了強烈的自我意識,更是在聞澍的作品中找到了某種共鳴般,稱聞澍是她最喜歡的藝術家之一。


    此番在東京舉行的重要展覽,是瑾瑜主動提出要和葉辭一起來看的。


    青少女不願表達內心,反問莊理你也喜歡聞澍嗎?


    莊理一直記得當年小展中聞澍執意要展出的一幅畫作。即使時光蹁躚,遺落了畫作的細節,可隨著時間,畫中那雙手反而愈發牽住了她的心弦。


    對月吟詩、賞花作興,自古以來人就有毫無道理的寄情行為。或許這就是藝術的力量,一個不完全懂得技法與創作的人也能從藝術中尋找到情感共振。


    “喜歡。”莊理拿起正在融化的巧克力巴菲,“你不吃我吃了?”


    瑾瑜別別扭扭地和莊理分享一杯巴菲,好似找回了時光。


    瑾瑜說老爸寄禮物其實有問她意見,她說全球化什麽都買得到,又不是以前還要背老幹媽拌飯菜越洋跨海。


    “其實爸爸就是想用家鄉的東西誘惑你回去,就像培養用戶習慣。”


    莊理挑眉,“你還知道這些。”


    “一個喜歡自由而獨立閱讀的人,是最難被征服的,這才是閱讀的真正意義 —— 精神自治。在一個毫無權利可言的時代,閱讀是有教養者唯一的特權。”


    莊理驚訝地點頭。


    瑾瑜將最後一勺巴菲送入口中,隱隱帶著驕傲說,“茨威格說的。”


    少傾,父女倆握手言和,換上稍正式的著裝前往美術館。


    夕陽為美術館鍍上豐富而柔和的色彩,展館裏衣香鬢影,言笑晏晏。


    莊理不經意抬頭,看見葉辭也正看過來。


    人影浮動,遙遙相望。


    你知道嗎?阿辭,他們有個詞叫一期一會,是說所有的相遇一生隻有一次,我正是抱著這樣的決心來見你。


    一期一會,世當珍惜。


    *


    第六十八章


    一展館的人都在漫無邊際地寒暄, 隻有一位青少女遊離在外般看展。


    一麵牆上懸掛著藝術家聞澍這兩三年來創作的新係列,依然聚焦局部,但關於人, 手、眼睛、嘴唇翕張露出的牙齒,乃至頭發。


    小尺寸畫作,接連展示出來給人拚圖的感覺。事實上這場展覽就叫做“尋痕”。


    到底是一個人的痕跡還是某種感情在於觀看者的解讀。或者不是痕跡,是疤痕。


    當莊理遇上聞澍本人,提到這一點的時候, 瑾瑜正好走了過來。


    “瑾瑜。”莊理招手讓瑾瑜來到身邊。


    “長這麽大了啊。”聞澍感慨。


    “聞叔叔。”瑾瑜頷首笑了下。


    聞澍問起瑾瑜還在繼續畫畫沒有, 以及學畫的一些情況。瑾瑜打開手機給聞澍看她的習作。


    莊理有一種古怪的感覺,瑾瑜對聞澍天然親近, 但聞澍待瑾瑜隻是像恩人的女兒那樣。轉念又覺得沒有什麽好奇怪的,男人天生缺失, 對孩子的出世比起母親來說要淡薄得多,何況即使是瑾瑜的母親, 未曾有一天養育過瑾瑜, 恐怕也沒有太多感情。


    這麽多年, 聞澍和葉玲間的情意也隻剩下被迫分離的恨意和偶爾一現的懷念了吧。何況聞澍作為藝術家,執著於自己的藝術追求, 逝去的曾經也消融在創作表達中了。


    到底沒有人的世界裏時間是靜止的。


    *


    瑾瑜能夠適應人多的場合,卻仍是不喜歡的。和聞澍有過短暫交流, 悄聲和莊理說想要離開。


    莊理其實應該參加之後的派對,結交一些需要結交的人士,但出於對孩子的那一點母性,便帶著瑾瑜找到葉辭, 三人一起提前離開了。


    莊理的翻譯也負責開車, 大學來日本念書後一直待在這邊。路上瑾瑜說想吃點東西, 翻譯便推薦了一間不需要預訂的吃壽司的餐廳,載他們過去。


    “麻煩你了。”葉辭客氣地讓翻譯和他們一起吃飯,可翻譯察言觀色,看出葉辭父女和莊理非同一般的關係,婉言謝絕了。


    瑾瑜看了展覽,見了聞澍,心情正好,同葉辭之間最後的一點別扭也沒有了,席間說起漫畫、遊戲和女仆咖啡廳,葉辭也愉快地回應著。


    莊理對這些不很了解,吃得比較安靜。


    “你有情緒?”坐的士回到酒店,瑾瑜先上去了,葉辭和莊理在吸煙區吸煙、喝冷飲。


    莊理輕輕搖頭,“記得你以前私底下吃飯也不喜歡說話,我現在一樣的。今天我很放鬆,也很開心。”


    她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世上大多數工作亦如此,從某種層麵上來說人人都和陪酒女沒什麽差別。


    社會機器運作,職業人就是隨著洪流滾動,不斷被碾壓的齒輪。


    “你喜歡你的工作?”葉辭問。


    “說不上是藝術家式的熱愛,但我喜歡。遇見的人,身邊發生的事,每天都有不一樣的體驗,我想這真的是最理想的職業之一。”


    見葉辭不說話,莊理彎起唇角,“怎麽,想起以前和我爭辯工作的時候了嗎?”


    “沒有爭辯。”葉辭撣了撣煙灰,上身往前傾了些。


    即使還隔著一張窄小的茶幾,他瞬間突如其來的靠近也讓莊理有一絲慌亂。勾住冷飲杯耳的手指鬆開,她小聲說:“不然是什麽?”


    “命令吧。”葉辭挑眉。明知是錯,卻不覺得有錯,真是他一貫的作派。


    莊理覺著自己或許就被他這蠻橫的、危險的一麵所吸引。


    “你現在沒法兒命令我了。”莊理端起陶瓷杯呷了一口冷飲。


    葉辭沒說話,一直注視著她,待她不甚自在地放下陶瓷杯,他伸手拿起了杯子。


    杯子在他手中轉動著,藍色彩釉透過光線呈現出微妙的變化,他又將杯子舉高去瞧杯底,那兒凹印著出品工作坊的logo。


    “你知道東京哪裏有做這種陶藝的地方麽?”


    “誒?”莊理愣了下,“我可以問問小金……”


    “嗯,你問一下。”葉辭放下杯子,拇指指腹抹過留下淺淺唇印的杯沿,似不經意。


    莊理抿了抿唇,“你要……”


    葉辭接著說,“瑾瑜前陣子說想做陶藝,我最近太忙,差點給忘了。”


    莊理一邊發簡訊給翻譯,一邊回說:“我以為你行程安排得很緊湊,還有時間帶瑾瑜去?”


    “不緊湊,騰出空了才來的。”


    “那瑾瑜說去京都,你說你哪有時間……?”


    葉辭沒說話。莊理收到翻譯的回複,在打字間隙中抬頭,就見葉辭似笑非笑睨著她。


    啊……因為他要把時間給我?


    莊理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下一瞬又懷疑是想錯了。


    這時,葉辭微微偏頭,說:“你有時間嗎?”


    莊理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它蓋過周遭窸窸窣窣的談話聲、杯子和勺子的輕響、鄰座一對戀人起身離開的腳步聲。


    微信提示音響起,莊理得以低頭看手機,而後如釋重負地笑說:“小金太靠譜了!他發了三家店給我,有一家店離這裏不太遠,你看看?我來預約。”


    “你決定就好。”


    過去幾乎沒有莊理真正決定的事情,連哪一幅畫放在哪都是葉辭和為他工作的人說了算,現在他把做決定的權力讓渡給她,盡管是很細微的一件事。她體察到了變化。


    莊理明早還要工作,說定了做陶藝的時間便打車回了住的酒店。出於經濟考慮,公司並沒有給她安排度假酒店,葉辭讓她留下來,她學日本女孩“嗯嗯”搖頭,說這裏離辦公室太遠,不方便。


    因為這一句話,莊理下午一點走出辦公室,就有一輛黑色的的士來接她。


    無論是最初還是現在,她好多少次感歎他的細致入微。坐在車裏,她無端幻想起若是現在才和他相遇會怎麽樣。


    凡事沒有如果,像莫比烏斯環,她不遇見他便不會出國工讀,也就不能夠看見他站在東京街頭等她。


    曾經他太遙遠,而她現在也隻是靠近了一點點。


    推開車門,高跟鞋踏實地踩在地上,她朝那衣擺在微風中飄動的身影走了過去。


    *


    “我想做兩個,一個送給聞澍。”


    三人在溫柔的店員帶領下在工作台前坐下,瑾瑜笑著說。


    莊理朝葉辭看了一眼,後者波瀾不驚,輕“嗯”了一聲。


    “為什麽?”莊理問。


    “什麽為什麽?”瑾瑜覺得莊理的問題才奇怪,“他昨天送了一堆展覽周邊給我,我應該回禮吧?”


    “他應該離開了東京了。”


    “沒關係啊,我寄給他。啊……”瑾瑜想起來說,“阿英知道了肯定會說我不記她的好,那麽我做三個!”


    店員看見瑾瑜比出的手勢,犯難地說:“時間可能來不及喔。”


    翻譯傳達給他們,瑾瑜悻悻地說:“那好吧,下次再給阿英做一個。”


    “爸爸幫你一起做。”葉辭說。


    瑾瑜臉上失落一掃而光:“好耶!”


    莊理和瑾瑜都是第一次接觸陶藝,跟著店員老師一步步上手,而那邊的葉辭卻不需要指導,捧著陶土在轉台上行雲流水拿捏造型。


    莊理說:“你不會就是那種什麽一上手就都做得很好的人吧?”


    葉辭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


    說話時沒注意看自己的陶土,歪倒下去,莊理頗有些妒忌,“其實你做過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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