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長異常震驚,將葉辭與女兒傳喚來大宅。


    風水極佳的會客室裏,葉辭與萬以柔並坐在一席金絲楠木沙發上,之間隔得遠遠的,在父親麵前也不像往日那邊恩愛作態了。


    董事長顧不上細枝末節,問葉辭怎麽向洪家、向家求助也不告訴家裏。


    葉辭作恭敬模樣,卻冷言冷語,“恐怕要問你的女兒。”


    萬以柔本來對綁匪的要價就很有些驚訝,現下綁匪不受管控,連同她也威脅起來了,她才覺得小看了這些窮凶極惡的罪犯。


    可她不能在這時就攤牌,麵對家人和葉辭隻得裝作憂慮重重的模樣。


    “是嗎?”葉辭牽了下唇角,“你最好真的擔心瑾瑜,有個萬一,萬以柔我告訴你,就是下地獄我也要拽你下去。”


    萬以柔麵若冰霜,“……我倒不知原來你能一下就拿出這麽一筆現金。”


    “關於我,你什麽時候了解過?”


    葉辭不與萬以柔多掰扯,快步離去。忍氣吞聲從來不是他的風格,當前救回瑾瑜要緊,這之後有的是時間清算。


    對這一切詳情,莊理無從探查、打聽,日子變得渾渾噩噩。終於聽辦公室同時談論起這件事,她好似能夠喘氣了,直接了當地問萬克讓是否聽說了。


    “我也是昨天才聽說的。”


    昨天聽說了,還在簡訊裏同她講甜言蜜語,莊理感到心寒,“難道葉小姐不是你妹妹嗎?”


    “lowy……你怎麽了?”


    莊理意識到自己差點就要說錯話,緩和道:“我隻是覺得老天怎麽如此不公,你家度過了危機,可葉小姐……”


    “誰讓我姑丈這麽狠。”萬克讓倒起苦水,說家裏公司種種坎坷,又說大姑原本美滿的婚姻到頭來成了這樣,“lowy,你同情誰,都不該同情他的。……你知,我曾經對他還抱有僥幸,覺得大姑所籌劃的不過是一種示威,但現在你看,大姑若不是這樣做,就沒有一點還擊的餘地。”


    莊理暗自深呼吸,說:“阿讓,你告訴我——這件事到底和你們有沒有關係?”


    萬克讓發誓說他真是這才知情,假若知道大姑的計劃裏有這一步,一定會反對。可事已至此,也隻能這樣了。


    “這樣是哪樣?”


    “瑾瑜不會有事的,大姑不可能讓她有事。”


    沉默半晌,莊理輕聲說:“阿讓,我不知原來你心裏這麽能藏事。”


    “這麽講來,你不信任我?”


    “這種事已經超出一個人的底線了。阿讓,我從來沒為別人的事這麽難受過。”


    萬克讓安撫莊理,還說她是好難得善良的女孩。莊理愈聽愈覺得如鯁在喉,為什麽她不能聰明一點,在第一次撞見萬以柔打電話的時候就察覺這些呢?


    不是為葉辭,而是一個小小的女孩。


    綁架對被害者最痛苦的事,其實不是受苦受累,活在對綁匪的恐懼中,而是等。


    等到發現家人根本就不想贖她。


    希望隨時間泯滅,是會毀掉一個人的。


    第二十八章 (二更)


    在商業較量上, 抓住敵手最致命的弱點,莫說一石二鳥,直接就可將其擊潰。


    可這不完全是商業利益, 萬以柔同葉辭結婚多年,也陪伴、養育瑾瑜長大。一個人到底多冷心冷情,才會對孩子下手?


    莊理對這個世界的輪廓又清晰了一點,覺得自己所經曆的事、使用的手段實在不堪一提。


    最後期限將至,也許老天也有一點憐憫之心, 香江狂風暴雨, 刮起大風,吹落市民未來得及趕回家收起的衣服, 吹動門店雨棚與廣告牌,若非寒風刺骨, 真教人如臨夏日。


    “下雨了啊。”葉辭從大樓走出來,撚滅煙。


    隨後的謝秘書撐起傘, 垂眸道:“葉生, 上車吧。”


    “鴻飛, 你講,我到底是誰呢?”


    謝秘書微微攏眉, 不忍道:“葉生,你身後還有我們好多人。”


    葉辭哂笑, “前些日子見,這行長還二公子二公子的喊得親熱,今兒就‘得公事公辦’了。給葉家做了這麽多事,足夠我進去的了, 可我不過是一條揮之即來找知己去的家犬。”


    何時見葉先生講這番自貶的話, 謝秘書握傘的手微微顫抖, 鬥膽說:“您對瑾瑜小姐的好,我們都看在眼裏,是他們不近人情,連至親骨肉——”


    葉辭淡淡打斷他,“上車吧。”


    本來幾天裏籌集八億港幣就足夠吃力,現下綁匪又追加一大筆,葉辭沒有煉金術,哪能一夕間變出那麽多錢。


    短期內拋售地產、債券和股份是很難的,轉賣藝術品相形之下又顯得杯水車薪,於是葉辭向平日裏親切得稱伯父伯母的人求助,可葉家家母打過招呼了,要葉辭的事自己擔著。


    到底是誰的事?說來是根正苗紅、名門大家,可對至親這般計較,有用就是家犬,沒用即是醜事一樁。


    也怪不了誰,葉辭當初要來這個孩子的目的也不純粹,為了籠絡葉家,籠絡住至少其中一個人。


    車上,刮雨器一下又一下作響。葉辭坐後排閉目凝神。


    副駕駛座上的謝秘書的手機響了,他隻說了兩句話,便探身請葉辭接聽。


    軟語在耳邊響起,葉辭眉頭舒展了些許,說:“你告訴那些事兒、幫我作分析,已經足夠了。……小理,你知道麽,我現在覺得你的願望特好——很多很多錢,是的,一個人有身價又怎樣,得有現金流,可以隨時用一捆一捆的錢砸死人。”


    說到最後他笑了。


    可電話那邊的人聲音澀然,“葉辭,我是認真的,想為你做點什麽。”


    葉辭故作不著調,“我怎麽看你那instagram發過一句話,同情男人就是一個女人不幸的開始,你別不幸啊,我受不起。”


    莊理啐聲,“就你記性好?大資本家,誰要同情你了,我心疼公主。”


    “公主。”葉辭微哂,“是公主就好了。”


    莊理不明就裏,電話就斷線了。


    *


    而另一邊,電話始終忙音無人接聽。萬以柔攥著手機,怒不可遏。


    起初她催促著綁匪計劃動手,可他們磨磨蹭蹭到聖誕節前做好準備。那時她是有一瞬間心軟,不過更多是因為得知瑾瑜也非葉辭親生這件事,考慮到萬一這個孩子對葉家至關重要,葉家雷霆手段,她反倒會吃虧,於是將時間延期。


    現金流對生意人來說太重要了,稍有差錯就可能讓一個企業倒閉。綁匪從葉辭那裏要錢,等於對他抽筋剝皮。


    因此,綁匪獅子大開口提出那麽一筆錢,萬以柔也沒有阻攔。後來他們向葉辭加價,她提出異議,要求他們低調謹慎,反倒被威脅再多說一句就對瑾瑜動手了。


    萬家喊打喊殺的日子早過去了,萬以柔沒經曆過,沒見識過這些人多可怖。她可不想瑾瑜有個三長兩短,隻得再忍耐。


    可現下綁匪直接過河拆橋,不認她這個雇主了。


    葉辭能在限期內籌到那麽多錢嗎?萬以柔很擔心,要是拿不到那麽多錢,綁匪們就會真的撕票。


    她知道綁匪們大體在哪個位置,可她不敢找過去。葉辭找了道上的人盯她,九龍廳裏也有督察和警司在暗中搜尋綁匪的下落,她露麵就是甩脫不開的證據。


    那麽有沒有一個可以代替她,既不會讓計劃落空,又能和綁匪交涉、保證瑾瑜安全的人?


    萬以柔想到了原本搖搖欲墜的萬克讓一家,趁敵人孱弱之際,他們有了喘息的餘地。他們對葉辭不利的理由很充分。


    萬克讓一家是她花了好多力氣扶起來的,之前覺得恨鐵不成鋼,現在情況有了轉圜的餘地,她不太情願拋卻這絕佳的棋子了。


    然而是去是留,隻能看他們自己的造化。


    捋清思緒後,萬以柔托人給莊理指了個方向,承諾的當然是一大筆錢和萬克讓太太的身份。


    萬以柔不信任莊理,但隻要莊理還是萬克讓的女朋友,這個平凡的大陸女孩就有利用價值。


    說不準這是最後一次——萬一死在綁匪手裏了呢?


    沒人會在意這種人的性命。


    *


    風雨飄搖,莊理稀裏糊塗地乘上渡船,去往偏僻的離島。她身上沒有任何電子設備,一路上也都有人監視,根本沒機會給葉辭傳訊。


    她是欣喜的,真的等到這樣一個機會,同時也恐懼極了。


    那次萬克讓問起,她答得語焉不詳就被誤認為家鄉在成都,至少是一個國際化都會。實際她是四川達州區縣出生成長的,以為卡西歐手表和evisu的m字牛仔褲就是摩登的代表,那種典型的小鎮女孩。


    並非以家鄉為恥,隻是她不願意被看穿來曆。好像一說出口,別人就會立即看到她和父親及爺爺婆婆陳舊的三居室。白熾燈光永遠刺眼,可以折成四方桌的圓桌上放置的紗罩,以及其中的殘羹剩飯。


    並沒有離她很遠,幾年前她還日日夜夜如罐頭中沙丁魚般死沉沉地悶在那個家。念高中去成都,同母親親近起來,還被父親那邊的家人奚落。


    而在這之前,她也是小鎮女孩中生活較為優渥的。什麽生日會在kfc舉辦根本不值一提,她每天都有好多零花錢,可以同時買涼串、烤洋芋、幹脆麵。


    那時父母已經離異,母親的消息難以探尋,父親的小工廠還在運作。他們各自都組建了新的家庭,莊理接連有了同母異父的妹妹、同父異母的弟弟。


    那是一個下雨天,莊理和如今的瑾瑜差不多大。她沒有司機接送,更沒家人來接,她習慣了獨自回家。


    畢竟家離學校也不遠。周圍都是熟悉的路與街坊,家人很放心。


    就是那樣平常的一個下午,莊理被綁架了。


    一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男人將她掠走,關在了臭氣熏天的集裝箱中。


    綁匪向莊理的父親——一個小工廠老板索要十萬塊。千禧年物價飛漲,十萬塊對一個工薪家庭來說是有些多,但也沒有多到駭人聽聞。


    莊理在集裝箱裏等了一周,也沒等到父親拿來十萬塊。


    最後是因為天氣炎熱,集裝箱失火,莊理才被附近廢車場的管理員和趕來的消防員救下來的。


    其實身上不止後腰那道疤,隻是那處傷得深,她長高了、長大了也沒有像其他疤痕一樣淡去。


    沒有淡去興許是好事,她會一輩子記得被遺棄的感覺。


    因為十萬塊人民幣。


    *


    如今莊理又來到綁匪窩藏的地方,陰森森、亂糟糟,一股鐵鏽的氣味彌漫。


    綁匪倒是換了模樣,凶神惡煞,手臂上還有一道刀疤。他的同夥看起來尋常一點,戴一副眼鏡,後來莊理了解到眼鏡兒是念金融的,搞過保健品傳銷,在監獄裏認識了其他罪犯,這才共謀“幹票大的”。


    眼鏡兒有文化,負責交涉,莊理有代表學生會部門談判、拉讚助商的經驗,可在此排不上用場,之後假以美色迷惑,可對方仍無動於衷。


    也是,在巨額的財富麵前,什麽都不在重要。


    談判失敗,莊理手腳被綁住,關進了這座破木屋的裏間。


    一張狹窄木床,瑾瑜困倦到熟睡,頭發淩亂,身上昂貴的小裙子髒兮兮,手裏緊緊攥著她的珠串首飾。


    似乎綁匪曾起念搶過。


    莊理睡不著,蜷縮在床尾,將頭靠在牆壁上,看天窗外漸漸亮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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