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聲雷動。


    莊理平靜地看著這一切,忽聽男人低語:“你講為什麽參加別人婚禮會掉眼淚?”


    他的聲音很好聽,國語口音也很正,她微愣,轉頭看去。見葉公子並未掉淚,甚至可以說很淡漠,才意識到他指的是坐席上的親朋好友,包括萬克讓的母親。


    “……感動吧,或者不舍得。”莊理思忖道。


    “你不覺得這很像馬戲團秀?”


    葉公子語言平淡,卻讓外來者莊理錯愕、堂皇,她正琢磨該如何接話。他已經得出結論,“boring.”


    也不知是說婚禮還是說她。


    應該不會是說她吧?哪個正常人會在這會兒同陌生人討論婚姻的適當性,莫不是他早對婚姻危機有所察覺?


    *


    司儀宣告儀式結束,人們湧向新人,一起拍合照。一會兒,娘家人牽著新娘婚紗裙擺去更有象征意義的噴泉前拍全家福。


    “失陪。”葉公子頗有風度地對莊理頷首,將酒杯隨手放在一張椅子上,跟親眷們走了過去。


    泱泱一大家子人,到後麵萬克讓一家才輪上資格入景框。萬以柔把萬克讓叫到身邊,他的父母卻站在邊角。


    陽光黯淡了些,煙霞彌漫,夢幻的粉紫色將這座不知有多寬闊的花園籠罩。水聲潺潺,鳥語花香,萬克讓站在年輕的姑姑與姑父身邊,他們都笑著。


    快門聲響過之後,新娘說起捧花事宜,萬克讓聽了忙朝莊理招手道:“lowy!”


    眾人皆笑,阿讓的心思昭然若揭。


    萬克讓也不覺羞赧,粲然道:“說不定你們很快就要再參加婚禮了。”


    長輩們稱好,也有人開始詢問lowy小姐的來曆。年輕一輩的說阿讓找空中餐廳臨時訂桌,借跑車裝一車玫瑰,拜托小姑幫忙在夜裏啟動上太平山頂的纜車,追求攻勢猛烈,不勝枚舉。


    萬克讓的父母無法再維持雲淡風輕的態度,小聲斥責:“阿讓,怎麽能隨便講這種玩笑。”


    萬克讓對莊理說老媽會喜歡她,當然是說來好聽的。他清楚他們會是什麽態度,才將人帶到家族場合亮相,至少老媽不會當眾給人難堪。


    當下觸及紅線,他知道也該收斂了,便說:“當然是講笑啦!我們還要再玩幾年咯,像大姑姑父這樣,拍拖幾年在適齡的時期結婚,幸福美滿……”


    “就你嘴甜啦。”萬以柔嗔他,其實幫腔給他父母看。於是萬父萬母暫且也不說什麽了,隻盯住走近的莊理,冷冷的。


    他們大老遠跑香港來可不是為了見勾引兒子犯渾的狐狸精的。


    必定是有手段的狐狸精。


    莊理終於站在了萬克讓這幫近的遠的親戚前。抬眸,對上葉公子的目光,他笑意盎然,說:“靚妹仔喜歡的亙古不變,阿讓,當年我就這樣追到你大姑的。”


    啊,多麽淒婉的愛情故事,教人不得不同情。


    可莊理卻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然後在一下秒,同他錯開了視線。


    第三章


    “講什麽胡話啊。”


    像是為丈夫當眾說起當年事而感到甜蜜又不好意思的太太,萬以柔說了句話,接著又蹙眉小聲說,“讓你不要飲那麽多。”


    旁人隻當是夫婦之間的嗔怪。葉辭也笑笑,不語。


    人們把焦點重新放回新娘身上,男人們走開,未婚的女人在推搡下圍聚。新娘背對女人們往前走了好幾步,準備就緒後拋出捧花。


    莊理站得遠遠的,萬克讓也沒攛掇她去接捧花。因為萬克讓被他母親叫到不知哪個角落去講話了,或許說訓斥更恰當。


    拋完捧花後新娘去換衣服,女人們散開,莊理想再走遠一點,卻被幾位年輕男女裹挾般往餐席帶去。他們對阿讓猛烈攻下的女友感到好奇。


    餐席設在樹林中的闊地上,玻璃燈串點亮漸晚的夜空,搭起冷餐和甜品,冰桶中的酒飲、香檳塔讓空氣中充滿浪漫氣息。透過樹林的影,可以看見遠處閃爍微光的海麵。


    莊理忽然有一種古怪感覺,這場婚禮的重點也許不在新娘新郎身上,而是展示這座龐大的花園。


    年輕男女們果然也感歎花園真美啊,然後說起它悠久的曆史來。


    花園於上世紀二十年代建造,屬於一位英國貴族。英國貴族的女兒與一位萬姓長工產生私情,那個年代英國人同中國人結婚還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貴族的女兒因染疾返回英國治療,未再回來過,臨終前將花園這塊地贈予長工。


    這位長工便是萬家開山的太爺。各種詳情不必敘說,縱觀香江富豪,沒有哪個男人不是依仗女人起家的,太爺因為這塊地逆轉命運,逝世時雖擁有不小的百貨公司,但地價飛漲,沒能力購回,成了終生遺憾。


    幾位兒女瓜分太爺的百貨公司,同洋人搭上線,做私人地產和軍火。新時代來臨前夕,敏銳的獵人們嗅到氣味立馬改頭換麵,從傳統行業轉型新能源科技,於是如今在內地也擁有成打的辦公樓。


    其中三分之二屬於大爺,其他兄弟姊妹望其項背。大爺的兒女長大成人,分別進入家族集團公司,鞏固他們的商業帝國。


    年逾半百,大爺才想起來太爺的遺願。那麽這件事誰來完成?地要購回不說,還不能做商業地產,一眾兒女不願碰這燙手山芋。


    就在他們議論不休時,葉二公子悄然購回了地皮,推平樓房,重新建造花園。


    地皮屬於葉辭,花園姓萬,這麽多年來花園隻進行非盈利的公益活動。今日的婚禮是第一場,也可能是最後一場。


    “為什麽?”莊理終於忍不住出聲。


    “都結過婚了呀,vicky小姑是最後一位。”本家女孩意識到自己劃地意識太強,莊理是阿讓的女友,或許也憧憬在這如夢似幻的花園舉行婚禮,便又說,“我瞎講啦,阿讓同大姑關係很好的。”


    莊理明白對方是作何想的,說:“我以為要改成酒店之類的,畢竟這裏不能對大眾開放,實在可惜。”


    怎麽看都是謊話,也確是謊話,她還以為理由是花園的主人討厭婚禮。


    “你鍾意的話可以叫阿讓帶你來玩呀。”本家女孩說,“william就經常來這邊練琴,運氣好的話可以聽他演奏。”


    william萬允恭,世界級大提琴家,早在十六歲就開始與樂團一起巡演了。亦是萬克讓同本家親昵的緣由,萬家金孫。


    第一次正式約會,餐桌上聽萬克讓講起關於名字的故事時,莊理很恬靜地笑了,就像聽到了一個不太有趣的瑣碎小事。


    實際心下驚濤駭浪——本來覺得萬克讓和一般富二代沒差,不曾想萬克讓的萬是萬允恭的萬!


    那一刻慶幸自己不落下每本財經雜誌,否則不可能知曉大提琴家的名字。某期雜誌報道過萬允恭背後的財團,一個龐大的新能源科技集團。


    當然,現今又了解到,並不是每個萬字都具有同等價值。


    “謝謝你的好意。”


    “可惜william沒來,不然你們就可以認識啦。”


    莊理對花園和大提琴家都沒興趣,她是俗人。但對萬克讓那些庸俗浪漫攻勢更不敢興趣,她隻愛實際的——錢或者可以變現成錢的東西。


    *


    談話終於不必進行下去,換了派對舞裙的新娘出現,同新郎一齊向人們敬酒。樂團現場演奏歡快音樂,新人跳開場舞,人們陸續加入,好不熱鬧。


    莊理身旁的本家女孩和其他年輕人都去玩了,她一個人靜靜的,仿佛要融於背後深處寂靜的樹林,要淌到那片飄起霧靄的海裏去。


    萬克讓怎麽還不過來?


    莊理此刻才需要起男友。是的,男友,而不是一貫認為的入場券。


    即使底色冷漠又市儈,她也有感到寂寞的時候。看著眼前流動的盛筵,想起的卻是陳舊的三居室。白熾燈光永遠刺眼,可以折成四方桌的圓桌上放置的紗罩,以及其中的殘羹剩飯。


    “莊小姐,”過分正式的稱呼讓莊理心下一緊。


    來者穿西裝製服,胸前別名牌,寫著什麽manager,應該是現場的工作人員。


    “黎曼女士請你去溫室。”


    莊理不意外,心道該來的總是來了,寬慰自己這座繁盛似本埠植物園的花園,溫室也值得一去。


    *


    玻璃屋在夜色中發亮,像精巧的模型,遠遠地就看到了。莊理方才感到忐忑,她以為自己可以從容應對這種場麵了,可笑地仍舊畏懼。


    沒有哪個人願意承受這種事。


    “不好意思,請問萬克讓在嗎?”莊理問工作人員。


    後者遲疑一秒,說:“讓少爺走了。”麵對即將變可憐的漂亮女孩,他起了惻隱之心,又補充,“黎曼女士讓人把他帶走了。”


    “謝謝。”莊理抿緊唇。


    挺直背走進玻璃溫室,工作人員不再跟了。珍稀名貴的花種盛放,五彩繽紛,蝴蝶飛舞,牽引她繼續往裏走。


    看見貴太太的背影,莊理在幾步開外停下腳步。她沒有說話,落停的腳步聲讓太太轉身。


    “莊理小姐。”萬母審視年輕貌美的女人,如同審視一件花樽是否值得購買。


    而莊理想的是他們知道稱呼她的名字了,一種來曆全然曝光之感。


    “萬太太找我有什麽事?”她佯作鎮定。


    “我想你很清楚的,”萬母甚至不再講拗口的國語,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粵語,不善道,“阿讓年紀還小,你呢比他大一歲,卻還讓他惹出那些啼笑皆非的事情。我認為你們不合適。”


    迅速下結論是貴太太們的特性。


    “隻是這樣?”


    萬母頭一次處理這種事,見莊理這般自若很是驚詫,“這還不夠?我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兒子發瘋!”


    是了,鮮活的例子太多,貴太太們都怕這種事發生。萬克讓不是青春期小孩了,家中獨子,該斬斷的緣要趁早斬斷。


    “我隻是同阿讓拍拖,沒想要怎麽樣。”莊理如實相告。


    “你們這種女人我見過嘛,大陸來念個一年製碩士,一年製能念什麽書?還不是為了打開人際關係。你是為找工作也罷了,勾男仔算什麽,不是撈金就是為了落籍移民咯,一步跨龍門——”


    因為萬母語速太快,莊理聽得艱澀,不得不打斷說:“萬太太,恕我直言,要跨龍門我作何不找到萬允恭,要同阿讓拍拖?”


    萬母瞠目結舌,“你還肖想william少爺——那也是你可以打的主意?!不得了,真是大曬啊你!”


    算了。語言不通,雞同鴨講。


    莊理說:“如果想要我和阿讓分手,你應該說服阿讓而不是我。”


    “天啊,還講你不是為了錢?你根本就不鍾意他,隻是看中了他的身家!”


    “萬太太,無效溝通是浪費時間,等你心平氣和我們坐下來談比較好。抱歉,我先——”


    莊理正要轉身,一記掌摑落下,清脆無比,像誰在溫室玻璃上砸了個小小的洞。


    燈好像暗了一瞬,莊理睫毛顫動,緩緩向萬母看去。耳朵嗡鳴,依稀聽得“賤人”“婊-子”一類的話語,然後高跟鞋踢踢踏踏走遠,世界安靜。


    怔然許久,莊理撐著花台瓷磚蹲了下來。從手袋裏拿出一隻50ml小瓶裝的廉價伏特加,擰開蓋子仰頭喝了起來,什麽軟飲也沒兌,四十度直燒喉嚨。


    喝完了把瓶子扔回手袋,繼而摸出煙盒與打火機。嶄新的打火機怎麽也擦不亮。


    莊理雙手蒙住臉,慢慢的,慢慢的發出了啜泣聲。


    五分鍾,市儈女孩精準到哭泣也要限時,時間就是金錢。然後莊理把手機屏幕當鏡子,用紙巾擦淚和暈開的眼線睫毛膏,開始補妝。


    起身,挺直背走出溫室,又是美麗、從容、氣質嫻靜的lowy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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