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貞不答不動。


    封焉微蹙起眉頭,怨道:“你不像個修道者,倒像個僧人。”


    離貞凝了凝眉:“安靜便安靜,你怎麽這般聒噪。”


    “噢,原來阿貞是聽了我的話。”封焉竟然笑了出來,仿佛有多開心似的。


    有病,離貞心道。


    封焉淡淡地注視著離貞手中比平日的耀眼多了幾分內斂的白劍,道:“阿貞別握著劍了,握我的手好不好。”


    離貞:“劍修的手本就該用來握劍。”


    封焉:“那也不必連休息時都不鬆開。”


    離貞緩緩張開了眸,側首望向封焉,微笑道:“我不鬆開,是為了防你呀。”


    封焉的眼眶稍微張大了些許。


    離貞以為他又要被她激怒,惡狠狠地來控訴她,可封焉卻在愣了片刻後說道:“阿貞方才的笑真好看,我還想再多看一會兒。”


    離貞的眼角毫無預兆地抖了一抖,糟糕,這魔頭厚臉皮的功力竟又長進了。


    封焉細細觀察著離貞神情的每一絲變動,他忽而笑了兩聲,道:“阿貞,當年我把你救回這山中時,你也是這般與我鬥嘴的。”


    離貞的臉色沉了一分,心底有些不適。


    封焉撐著腦袋淺笑著看了離貞半晌,直到他自己僵直的笑冒出一絲澀意,他才低柔地開口問道:“阿貞……你要如何才能接受我?”


    離貞沒有立刻回答,也沒有當即掐滅他的願想,她沉默地看著遠處夜幕之中朦朧的山巒,半晌後低聲道:“將葛鎮三百餘人命,還給月地雲階。”


    封焉有些錯愕地抬高了眼睫,月光照得他淺棕的眸子裏透出恍惚和茫然。


    “如此,便好嗎?”


    離貞撫劍的動作頓住,這回輪到她愕然看向封焉。


    “你能做到?”


    封焉忽一眨眼,眸中的恍惚之色已不複存在。


    “做不到。”


    離貞冷哼,既然做不到,他還何必反問。她說那話,本就是一句不可能實現的幻想,可她竟當真被封焉那句反問而勾起了一絲期望。


    在她意識之中,封焉當真有著超乎常人的能力,一切匪夷所思之事,從他口中說出,他便當真能辦到。


    這種信任,並非什麽好事。


    離貞沉默之時,封焉亦沉默著看著自己虛握的手,眼中暗光湧動,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許久過後,他出聲打破寂靜:“阿貞隻想著那兩個孩子的願,你自己呢?”


    “我自己……”離貞麵無表情地望著遠方。“對你已沒了任何念想。”


    封焉早就料到,離貞會說出這種話來。可當她不緊不慢地將那絕望輕飄飄說出口,他仍忍不住心底錐刺般的痛。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求得你的原諒麽?”


    離貞笑道:“連半句道歉都未曾出口,還談什麽原諒與否。”


    封焉欲言又止,兩拳漸漸握緊,雙眸犀利,卻半晌都吐不出一字。


    “你不必勉強。”離貞徐徐說道。


    她看向封焉,眼中的笑意薄涼無溫,還帶著一絲未予掩飾的譏諷。“我很清楚,你心底從不認為自己有錯,就連裝都裝不出半分歉意來。”


    封焉似被說中了一般,握緊的手略微顫抖,圓睜的眼一片錯愕呆滯。


    久遠的記憶毫無防備地拋入腦海——


    梳著馬尾的俊俏少年在白玉砌成的宮門前跪了十日,才終於等到那高高在上的墨衣女子自門前經過。


    “師尊,阿焉究竟犯了什麽錯,你為何不肯見我!”少年一身狼狽,高抬的臉上寫滿質問,狼眼一般鋒利的眸子裏透著淒切和激動。


    墨衣女子矜持地側過身來,垂望向他的雙眼靜默無波。


    “你錯便錯在,從不知自己犯了何錯,更不認為自己有錯。”


    ——那雙神祇般眼中的冰涼的光,與現在麵前這雙眼裏的如出一轍。


    離貞看到身邊的男子竟有些哽咽,她心覺詫異。如此一位冷酷無情的魔頭,被她戳到痛處,不惱羞成怒,居然像要哭了似的。


    自此之後,封焉沒有再說話,安靜得出奇。


    -


    水下密室之中,昏迷多日的男子忽而睜開了眼睛。


    他直起身來,感受自己被困在狹小一隅,屋內還坐著兩個睡著的人。


    這股獨特的氣息,是被困赤霄殿的那兩個孩子。


    蕭念剛走到密室門口,那兩個沉睡的孩子便敏銳地醒了過來。


    “蕭前輩,你怎麽樣?”雲階見到蕭念醒來第一句話,便是關心他的身體。


    蕭念回身,毫無光彩的眼望著兩人懵懂的臉。“多謝關心,我無礙。”


    月地乖巧地說道:“蕭前輩有何所需?我二人會盡力照顧前輩。”


    蕭念沉默了一瞬。


    “我要離開。”


    第44章 、殘次品


    烏雲遮了半片月亮,山間的夜色愈發沉暗起來。


    坐在草地上的兩人各懷心思,周圍安靜的隻有風吹蟲鳴。


    失落不語的封焉抱著雙膝窩了小半夜,忽然眸光一閃,猛地站起身來。


    離貞察覺身後之人氣息驟然鋒利,她下意識握緊了劍,起身躍離了一丈。


    封焉雙眉緊蹙,敵意卻並非衝著她來。他好似發現了什麽異常。


    “水下有變。”他道。


    離貞心頭一震,唯恐是蕭念出了什麽岔子,她緊跟封焉回到密宮中,室內隻剩下月地和雲階,蕭念已沒了身影。


    那兩人下意識顫了顫身體,僵硬地站在原地,拳頭緊握。


    封焉一瞬間怒火盈胸,眼神似乎要將兩人燒成灰燼。


    “蕭念人呢?”他壓抑著語氣中的怒意,可怖程度卻絲毫不減。


    雲階強頂著他的威壓,道:“蕭前輩要挾我們,我們隻好打開了結界。”


    封焉驀地掠至他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頸,陰沉斥道:“別以為本尊不知你們的心思!”


    “封焉!”離貞目眥欲裂,劍刃瞬間架在了他的肩頸。


    封焉雙眸輕眯,鬆開了雲階,月地立刻去扶住雲階的身子,看他難受地咳嗽一陣心疼。


    離貞心中慌亂無比,師尊離開了結界,便是將自己暴露在了白繭魔尊的探知網之下,就算他有“四方定”神技,那副虛弱之軀,也決計無法逃脫白繭的捕捉。


    她當即便提劍衝出了密宮。


    “阿貞!”


    封焉忙喚道,他回頭向那對少男少女留下一個警告的眼神,便迅速跟了上去。


    -


    蕭念瞬息之間便飛了極遠。


    連續使用“四方定”讓他的靈力消耗了大半,但遠離了赤霄殿和華真宗,他便無所顧忌。


    就在不久之前,他從密室中醒來,告訴那兩個孩子,他要離開。


    小姑娘很是擔憂:“可蕭前輩隻有留在此處,才能解開操魂術。”


    蕭念心意已決:“若承封焉之情,貞兒便更無法逃脫那魔頭的掌控。我不會為一己之私,而讓貞兒承受苦難。”


    “可若……蕭前輩遭遇不測……”


    他輕描淡寫地牽起了唇角。“心無所掛,貞兒會變得更強。”


    兩個孩子的內心,除了對彼此掛念不忘,剩下的便全裝著離貞。


    他們應他所願,將他放離了結界。


    黑暗的壓迫感襲來,蕭念停下了行動,渾身緊繃地迎接那破夜而來的威壓。


    不愧是睥睨修真界的力量,如此之快便尋上門來。


    白繭魔尊立於凜風,冷漠地垂眸望著那白衣仙君。


    “吾專程從華真趕來,居然隻見著你一人。”


    蕭念壓低了雙眉。他昏迷多日,華真宗與魔族便戰了這許多日。隻是,他已無暇再問那方戰況如何。


    昏暗的月光下,白繭定眸注視著蕭念,仿佛能將他每一縷發絲都看得清清楚楚。


    “無垠子,你守護的那名手持萬裏碎星的女子,究竟是誰?”


    蕭念的臉上露出錯愕與茫然。他凝眉正色:“你說什麽?”


    蕭念的反應倒令白繭疑惑了一瞬。“看來,你並不知曉自己的來曆。”


    蕭念心下一震,不由得握緊了手中劍。“你究竟是何人,知道些什麽?”


    “多說無用。”白繭沉緩地說道,在察覺蕭念並不合他的猜想後,他便失去了那僅有的興趣。


    白繭殺意驟濃,蕭念當即躍起,持劍朝他攻了過去。


    “不自量力。”白繭冷笑著,略顯枯槁的右手隨意一劃,便牽動了蕭念體內的萬千白絲。


    蕭念的劍離他僅剩了不到半尺,卻再近不得。他如同被無數鎖鏈纏繞一般掙紮不得,被狠狠砸到了地下。


    “無趣,實在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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