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草民隻是一個灶丁。讀書人這個名號,乃是老師給的。”


    王艮三十八歲時,遠赴江西往遊學在王守仁門下,拜執弟子禮。


    王守仁覺得他個性高傲,把他的名字改成帶有靜止意思的“艮”字;王艮經常與王守仁爭論,時時不滿師說,堅持自己的觀點,既“反複推難、曲盡端委”,又“不拘泥傳注”、“因循師說”,自創“淮南格物說”,氣得王守仁幾次大罵。


    皇上眉眼彎彎:“朕知道,你主張‘即事是學,即事是道。人有困於貧而凍餒其身者,則亦失其本非學也。’朕認為,這很對。”


    王艮喏喏不敢言語。


    王艮也堅信自己的思想是對的。可是……


    他家裏有銀子後,就想孝順老師,自以為給老師長臉,坐新出的“招搖車”招搖過市,遭老師指責。元和二年,一路北上入京,沿途講學,受到各方重視而轟動一時,老師聞訊大為震怒,欲設法召他回來“痛加製裁”,隻是奈何鞭長莫及。


    元和五年,王艮應南直隸的泰州知府王瑤湖之聘,主講於安定書院,宣傳“百姓日用即道”的觀點,求學者紛至遝來,老師去打仗,顧不上他,他得以創立泰州學派……想想就一把辛酸淚。


    “……皇上,老師,不搭理草民。”


    “不對不對。你來湖廣,就是王守仁老師推薦。王守仁老師說,如今你的學術思想已流傳泰州一帶,也有自己的弟子門生,不需要在坐館泰州,當行走天下。不是不搭理你哦。”


    !!!


    不說王艮,在座的人都震驚地張大嘴巴。


    王守仁創立心學,雖然和理學不同,可也皆是儒家。而王艮因為出身原因,更偏向於墨家。他們都以為,這才是皇上力主王艮來工科學院的原因。


    皇上矜持地笑。


    王守仁老師,人稱“完人”,豈是徒有虛名?


    王守仁老師在河套打仗,再是擔心湖廣土地改革帶來的動亂,四方士族親友給他的壓力再大,他還是大力支持,按照原來計劃,打完戰事。


    皇上小大人的模樣,學著徐景珩安靜說話的習慣:“王守仁老師的心裏,家國天下第一。他很為你驕傲。之前打壓你,乃是因為,大明的環境。如今舉薦你,也是因為大明的環境。”


    之前,理學的天下,王艮的學說,注定是學說,空談。如今大明變化,這學說,才有用武之地。眾人聽懂了,都紅了眼睛。


    他們作為大明文人中的“異類”,一直以來受到的打壓太大。他們和有見識的官員們一起,試圖給日暮西山的大明文化尋找一條出路,其中艱辛……誰於訴說?


    皇上眼見他們眼淚花花,耐心等候。


    好一會兒,眾人緩過來,擦擦眼淚,一起看著皇上。


    休息好的學生,也都圍過來,一起看著皇上。


    皇上也挺“感慨”:“朕以前,光聽徐景珩說,‘皇上到了江南,就知道。’江南什麽模樣,朕一直好奇。朕一路南下,看了一半的江南,給朕的震撼太大。


    隻有江南這樣的地方,才有這般學風出現,才會大膽地批判理學的扭曲之處,和朕提出釋放人的本性。人的本性是什麽?朕看到江南的繁華,朕隱約明白。可是,大明不光有江南,大明的江南也要發展的更繁華。朕首先要大明人吃飽穿暖,懂禮儀,知榮辱。”


    “朕本來也批判理學的一部分。”皇上眼望下麵擠擠挨挨的人群,運動內力,聲音放大,“於是朕去了解。”


    他的聲音裏,莫名帶上一抹悲天憫人,自己都沒有發覺。


    “朱子先生祖籍江西,出生在福建,那時候是南宋。南宋當時的情況,諸位熟讀史書,都知道。蝸居南方,卻是漫漫一片問佛求仙之風,朝野上下之人不顧民生,不顧國力,不思北上……


    朱子先生憂國憂民,主張恢複經濟、任賢修政。反對求和,主戰。反對佛學、崇尚儒學……


    可是,沒有人聽他的話。他為官,是一個好官,可也隻能救助一方。他苦學經義,結合二程學說,提出理學,教書育人……”


    朱子先生的本意,壓製人性,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因為當時的南宋環境太過於糜爛。


    “理學存在於大明一百五十年,走到今天,今天的大明,國泰民安、河清海晏。江南人都說,理學不合乎人性,因為今天的江南,不是南宋的江南!”


    !!!


    震耳發聵!


    皇上告訴他們,朱子先生的學說不是不好,可以批判,但不要為了批判去批判。


    “所有站在今天的立場,用今天的眼光,去看過去的人和事,都是耍流氓,是不可取。


    大明一統大江南北,大明不是南宋。可是,大明不是天生這樣,大明經過慢慢一百五十年的波折,才有今天。朕告訴儒家人,要放開心胸,去容納百家文化,朕今天也告訴你們,理學的創立之初,沒有錯。


    大明用理學一百五十年,也沒有錯。


    唯一的錯,是大明在該出現新文化的時候,沒有出現。我們要思考,為什麽沒有出現?怎麽辦?要的是行動。


    朕走遍大江南北,大明的北方和西部還有戰爭,大明的西南還困在山窩窩裏,朕要讓北方、西部、西南,都和江南一樣繁華,一樣安居樂業。諸位中有很多心學弟子,也有理學弟子,也有天文地理算法世家弟子,有三四千的工匠……一心報國,上下求索。


    朕知道,你們都是大明的好兒郎!


    朕相信,你們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研究出更好的火器,要大明不再需要拿人頭打仗;你們一定可以研究出更好的醫術,更好的作物種子,更好的馬車,更好的路麵……大明四通八達,道路通天。大明人肅清海路,開出山路!大明人人吃飽穿暖,讀書進學,真正飛上月亮!”


    “亮”字長長久久地回響在人的心口。


    皇上今天的發言,對在場的人震動太大。


    皇上告訴學子們,不要因為,儒家不認可他們而苦惱。更不要為了儒家人的打壓,而氣餒。儒家人能為了家國天下,容下其他文化,墨家也能,墨家人不小氣。


    “朕相信,你們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研究出更好的火器,要大明不再需要拿人頭打仗;你們一定可以研究出更好的醫術,更好的作物種子,更好的馬車,更好的路麵……大明四通八達,道路通天。大明人肅清海路,開出山路。”


    皇上要他們,記得自己的使命,記到靈魂裏,記到心坎上。


    “天下國家的根本,乃是‘安身立本’,何為‘安身’?‘百姓日用即道、家國有需即道。’甭管一個人,一個家,一個國,都要吃飽肚子,有房有車有活計做,這是‘安身’。”


    在場的人哭。


    看到小報的人,哭。


    平頭老百姓,每天為了柴米油鹽掙紮,每天為了一個銅板計較,他們也不想,他們也想享受人性繁華,體驗人心富貴。


    可他們首先要活著。


    活著,是什麽?是和平,沒有戰爭。是衣食無憂,有銅板去聽一個小曲兒,去買一本書學習……是有空閑去看看桂林的山水,吃吃瀾滄江的大魚……


    是日子有希望,有奔頭。


    是有人看得見他們,看見他們的苦,聽一聽他們的聲音,為他們說句話。


    “皇上,你好好長大……”大明的老百姓哭完了,去給皇上上香,接著哭。


    內閣六部九卿一起歎氣。皇上說的這些,很好。可這些,不是靠讀書科舉的士族,不是靠種地的老百姓,也不是靠跑商的商人,是靠工者!


    就連民間文人都感知到,皇上一句話,直接否決儒釋道、理學心學的“形而上”,“上勾不到天,下夠不到地、忒虛……”


    皇上就差直接說:“你們這些儒家人,有本事,你們也和王艮一樣自學成才,從一個貧困人家的灶丁開始?你們有本事,也和王艮一樣,門徒以平民百姓居多,入山林求會隱逸,過市井啟發愚蒙,沿途聚講,直抵京師……發展門派,赤手以搏龍蛇?!”


    民間文人氣得大吼:“那王艮能有今天,門人中不乏著名學者如徐樾、顏鈞、王棟、王襞、羅汝芳、何心隱等人,子弟至五傳共有五百人,那還不是王守仁提攜的功勞?”


    眾人齊齊去找王守仁,管管你的學生,帶壞皇上。


    王艮閉關思考。


    王守仁唯有歎氣。


    王守仁和親友弟子們講解:“皇上的重點,是在說,王艮也走了偏路。王艮自學成才,教導人讀書也是讀書,忘記他自己是怎麽發家致富,忘記他作為一個灶丁的根本,是應該要灶丁們更輕鬆地製造鹽巴,運送鹽巴。”


    他的目光悠遠,孤單,卻更是為皇上的成長激動、驕傲。


    “你們要記得,將來,大明以農為本,以商流通,以工者為中流砥柱,天下的人,都是讀書人。”


    他的親友弟子們,驚恐,更多的是懵懵懂懂。王守仁卻也沒有強求——走在時代前麵的人,都太孤單,這樣懵懵懂懂,也是福氣。


    士農工商齊頭並進,才是皇上發言的重點。皇上在給工科學院的學子們打氣加油,不是誇朱子先生多好多好。


    天下的工匠們再不通文墨,也明白皇上的意思。聽話聽音,華夏人的古老傳統。


    那儒家文人不知道嗎?更知道啊。皇上就差直接說“工者大明柱石”!可他們能怎麽辦啊?他們看著工匠們歡天喜地地鬧騰,不敢去找皇上,隻能去找王守仁——


    王守仁啊,你也是皇上的老師,你們,楊慎、謝丕、劉成學、唐伯虎……都是皇上的老師伴讀,皇上剛滿月,你們就跟著皇上,你們都教導皇上什麽?


    王守仁幹脆請假幾天,休息躲懶。


    楊慎從山西回來北京,正琢磨再去哪裏主持土地改革,當即給皇上寫封信,還問皇上,不能光給貴州寫文章,四川也要。


    謝丕在南海大改革,隻有更高興。


    劉成學,如今就是工科學院的院長。


    唐伯虎:“???”唐伯虎嚇得不敢出門,生怕民間文人圍堵他,天天窩在驛館裏。


    蔣冕和毛紀氣啊,這叫你們去教導皇上,合計著,是皇上教導你們?唐伯虎眼一瞄皇上的院子——欺負我也沒用啊,你們去和皇上論理?


    蔣冕和毛紀就更氣。一去找皇上,聽說皇上在陪指揮使曬太陽,更氣。就覺得,他們皇上那麽好的一個孩子,就是被指揮使教導壞的。


    蔣冕和毛紀給北京寫信,得知楊廷和已經決定退休的日子,一時又傷心,又歎氣——


    皇上的一番話,天音一般回蕩在天地間,劈開大明混沌的天地,投射一縷陽光。


    年不到八歲的皇上,黑寶石的大眼睛明亮,比那日月星辰,藍天白雲還亮,看得見大明所有人,看得見所有大明人的苦難,皇上年幼的小身板站在工科學院的廣場上,吼出這句話,整個人,都是仿若一道光。


    大明墨家文化,萎靡兩千年,即將熄滅,皇上給點燃,發出微弱的細小光芒,要人看著,就淚流滿麵。


    大明的老百姓哭,大明的工匠們更哭。


    匠人們兩千年來養成的自卑自輕自賤,為哪般?老天開眼,送來皇上,給予他們這一絲絲光芒。


    工部裏頭,章懷秀和徐杲等等工官們一起哭,聽他們一邊哭,一邊說“工科學院很大,皇上一圈轉下來,花了兩個時辰,又餓又累,午休用膳都在學院裏,下午還跟著學子們一起,上了幾節課,感受一下教學……”


    章懷秀記憶的最好,擦擦眼淚。


    “工科學院,環繞東湖水,坐擁珞珈山,環境優美、風景如畫,比國子監還好看。整個學院占地麵積七千畝,建築麵積卻隻有一半,標準大明學院的式建築群,古樸典雅,巍峨壯觀,卻是最為寬敞,都是準備做研究的空地。”


    徐杲一聲哽咽:“是以工、農、醫為主,兼有經、法、史……天文地理等等。還有蹴鞠、樂曲等、跑步等玩樂?”


    章懷秀沒法說,那都是皇上自己想玩,皇上自己天天被指揮使管著,辛苦鍛煉,就要天下的學子都辛苦鍛煉。


    章懷秀特理解的模樣:“……這都是皇上考慮的周到。那文人考科舉,不也要一個好身體?”


    身體是本錢。特別是普通人家,沒有一個好身體,藥多吃不起。在座的都明白。這個說:“考得好。”


    那個問:“去年科舉改革,考算法,天文地理,後年,估計這些也要考?”


    一時氣氛有歡樂起來,滿滿的都是希望。


    臘月裏,家家戶戶準備過年,各街各店鋪忙碌年禮,到處熱熱鬧鬧。


    給自己放假·皇上,有空就窩在工科學院,和學子們一起研究,蹲在工地上,看實際使用效果,一身粗布衣服特有模樣兒不說,他還和學子們、匠人們一起用飯,頓頓一杯牛奶,一份水果,


    飯菜?青菜豆腐湯、白菜清炒菌菇、紅菜苔炒臘肉、一條武昌魚或者肥魚……看得所有人心疼皇上。


    雖然冬天裏牛奶和水果難得,可大明的富貴人家,哪個不是一頓飯八大碗八大碟?可每次皇上都一副“我就喜歡青菜豆腐湯、白菜清炒菌菇……”的小樣兒,湖廣人都說,皇上那是憂國憂民,帶頭節約簡樸。


    聽得知情人都無言以對。


    “明明是徐景珩要皇上減肥,說身體要練到一個完美的狀態,飲食也要注意,不能大補……皇上“憂愁”?皇上那是憂愁自個兒!”興王磨牙、再磨牙——興王如今吃一個豬血煮白菜,府裏的人都用眼神兒瞄他,他不就吃一個豬血煮白菜?!


    興王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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