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祿寺送上來煮熟的豆子,他按照禮節分發給文武百官,自覺自己的事情完成,興衝衝的就要出發——


    四月初八的太陽光燦爛,春風拂麵,格外溫柔。老師伴讀玩伴們都歸家過節,乾清宮靜悄悄的,徐景珩悠閑品茶,“事不關己”地,看著禮部官員們勸說奶娃娃皇上,參加浴佛節。


    “皇上隻要接見一番北京城的高僧即可。”禮部尚書額頭冒汗。


    “朕不要。”小娃娃鼓著腮幫子——就是不去要做佛事,接見高僧,更不答應。


    “皇上~~~佛門道門,雖然是出家人,也是大明人,皇上的子民不是?皇上您不和他們一般見識,見見他們,好不好?”禮部尚書哀求。


    “不好好。”小娃娃雙下巴一抬,不大度。


    禮部尚書萎靡了,掏出手帕擦汗:“皇上,那白雲觀,建在元朝,乃是道教三大祖庭之一,香火旺啊,人多啊。還有很多把戲哦。那大高玄殿,乃是永樂大帝的龍興之地,皇上喜歡永樂大帝哦,去看看好不好?”


    “朕喜歡永樂大帝。永樂大帝喜歡朕。”小娃娃特驕縱的模樣。


    禮部尚書張大嘴巴,徹底沒詞兒。你和皇上說祖宗之法,皇上說祖宗們都喜歡他,才不會為難他——皇上說的沒錯兒啊。


    禮部尚書一屁股坐在繡墩上,敗下陣來。禮部左侍郎大著膽子跟上:“皇上,佛門和道門,對皇上無禮,臣等已經處罰他們,清查了他們萬頃土地,皇上,他們都改過了。”


    “皇上,他們也有做事兒……這人都要有個信仰,他們鑽研佛法,研究道法,給老百姓一個信仰,也是做事兒。”


    皇上小鼻孔朝天,不樂意他的子民去信仰佛道。


    禮部左侍郎一看,哎呦呦,我們皇上胖的真好看,瞧這雙下巴。


    禮部侍郎再接再厲,義憤填膺的模樣:“皇上,臣也認為,萬頃土地,對比他們占據的土地而言,還是太少了。應該規定,他們不得亂開寺廟,隨意收取百姓的供奉土地。”


    皇上眨巴眨巴眼睛,迷瞪眼看他。


    徐景珩/禮部尚書:“!!!”可以,禮部也出來人才了。


    禮部左侍郎,何孟春,皇上老師楊慎的好友,今年五十歲,前一屆內閣李東陽門下學生,生平以氣節自許,學問賅博,最喜歡講學,還醫術精湛。


    因為人在禮部,平時對上下古今、時事得失等等,都喜歡評議一番,和禮部尚書一樣動不動拿“禮”壓人,可他對上皇上,那立馬轉變策略。


    就見何孟春一副和皇上同仇敵愾的架勢:“皇上,萬物存在皆有道理。佛門和道門,百姓的信仰所在,但他們恃寵而驕,不乖乖。朝廷應該多多利用他們。等秋天的時候,蒙古僧人來北京,就要他們接待,還不給他們俸祿。”


    小娃娃皇上一聽,歡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開口:“何孟春也去奧斯曼?”


    何孟春更歡喜,皇上還記得他的名字!何孟春連連點頭:“皇上,臣也在去奧斯曼的名單上,臣自願去,因為要對道路等等盡可能規劃詳細,大約定在初夏出發,過完清明節。”


    皇上眼神兒詢問。


    何孟春笑的恭敬討巧:“皇上,臣等考慮,多一點時間學習一些西方國家的語言。清明節過後出發,北方完全冰雪消融,草木青青,給先人祭祀掃墓一番再走,安心上路。”


    小娃娃表示明白,瞧著何孟春身上生命力旺盛,人也有力氣,放下心來。


    又記起來地圖上說的,奧斯曼很遠,滿臉關切地囑咐:“去奧斯曼,要好好的。盡快回來啊。”


    何孟春驀地心裏一熱,鄭重保證:“皇上放心,臣等一定一個不缺地回來,盡快回來。”


    小娃娃點腦袋:“北京的僧人道人幫忙招待蒙古僧人,要給俸祿,做得好,有賞賜。”


    小娃娃非常英明,做事就要給俸祿,做得好就要給賞賜,不喜歡歸不喜歡,不能亂處罰人。


    何孟春一愣,明白皇上的話,胸腔鼓動,重重地答應一聲:“臣遵旨。”


    我也不喜歡很多人不懂禮儀,我平時隻能多教導教導人,卻不能不搭理,因為這是我的職責所在——何孟春覺得,這輩子遇到皇上如此明君,即使“蘇武牧羊”也值得了。


    禮部的任務完成,小娃娃·朱載垣,大明皇帝,滿身“威儀”地接見北京城的四大道觀觀主,六大寺廟的主持高僧。


    “要乖乖啊。秋天蒙古高僧來北京,接待好,朕有賞賜哦。”皇上自覺禮部尚書言之有理,他們也是大明子民,應該關心。


    十個僧人道人,因為皇上土地改革燒到自家,家家大放血,就想鬧一場,結果,胳膊擰不過大腿兒,今天還因為皇上對佛道的不喜歡委屈,可這一聽皇上的話,立馬又感動。


    “阿彌陀佛。老衲感謝皇上關心,一定做好接待事宜。”


    “無量天尊。老道感謝皇上關心,一定配合做好接待事宜。”


    皇上滿意。


    滿意的皇上,特大方地賜給各位出家人袈裟和道袍,賞賜每個人一千兩銀子,圓滿完成今兒過節的所有流程。


    換上一身寶石紅的民間小公子服飾,和美美指揮使一起高高興興地逛廟會,西山的幾個老寺廟,要去看;禮部尚書說的,永樂大帝的龍興之地,也要去看。


    一份薺菜春餅,兩顆糖葫蘆,一碗櫻桃奶酪,小肚子吃的圓圓,開始買買買。


    先一步來到京城的吐魯番使節擺攤吆喝,蒙古的木雕刻,匕首,喜歡,買。


    特邀來京的西南四省手藝人,現場製作的鬼麵具、紫藤串兒、銀鈴鐺……都買。


    聽說書先生大說特說黃土高原的打醮活動,興奮地拍手鼓掌:“好!好!”


    晚上回去的時候,記起來一個小事。


    “西南四省的土司來北京,要見啊?”


    徐景珩:“皇上要見,是他們的榮幸。西南沒有官員,部落土司就是統治西南地方的人。”


    皇上困倦的眼睛微微睜開:“西南沒有官員?”


    徐景珩因為皇上的敏銳,笑:“西南地方特殊,世襲的土司統治那裏,加上山嶺林子多,一直不好派流官。但是朝廷花了百年時間扶持西南讀書人,現在,到可以派遣官員的時候了。”


    皇上直覺:“不乖乖啊?”


    “不乖乖。皇上派一個鎮得住的官員去,臣建議,彭澤吧。當年,彭澤和楊閣老、王瓊、王守仁……鬥來鬥去的,無所謂是非對錯,清流和實幹派,理學和心學,皇上不管他們鬥法,隻管給他們事兒做。”


    “多多的事情,他們就沒有精力鬥了。”


    皇上的大眼睛“刷”地一亮:“指揮使好好。朕給他們事情做。”


    楊廷和,統領內閣,土地改革,夠忙了。


    王瓊,吏治改革,立誌裁減掉三萬官員,目前將將裁減一萬,也夠忙了。


    老師王守仁,帝師,馬上要出發去宣府和大同領兵,也夠忙了。


    彭澤,因為當年和甘肅巡撫殺回回使臣寫亦虎仙的事兒,被彈劾,一直賦閑在家,正好,派去西南。


    彭澤:“!!!”彭澤做夢也想不到,皇上還記得他。


    彭澤,陝西人,弘治三年進士。體貌軒昂,篤誌力學。初授工部主事、刑事郎中,累官至兵部尚書、太子太保,於大明有大功勞,偏偏兩度“削職為民”。


    一個是因為,彭澤為官剛正不阿,清正廉明,得罪一些權臣。一個就是,清流正臣裏麵的爭鬥。


    正德初年,彭澤出任真定知府,為了整治宦官權貴屢次違禁出宮,備棺於廳堂以死相誡,使其不能得逞。後來繼任浙江副使、右僉都禦史,巡撫遼東,所到之處皆以威猛嚴正見稱。


    任保定知府,奉命征討劉惠、趙钅遂,製定軍紀十一條,厚賞峻罰,激勵將士,使得軍威大振,四個月便摧毀劉、趙反軍。因功晉右副都禦史,隨後又因平定鄢本恕、藍廷瑞、廖惠曹諸部有功,進封左都禦史、太子太保。


    提督甘肅三邊軍務的時候,與當時的副使張九疇,拘留吐魯番使者失拜煙答、回回使臣寫亦虎仙等人,使吐魯番蒙古失去內應,隻得求和,本是功勞,卻遭到當時的兵部尚書王瓊的彈劾。


    一道“妄增金幣,遺書議和,失信啟釁,辱國喪師”的聖旨,再次回家。


    如今小娃娃繼位,冤家對頭楊閣老位極人臣,仇人王瓊做到六部第一部 的吏部尚書,王守仁也成為帝師,彭澤在家裏養老,一方麵有點厭戰的心灰意冷,一方麵有點兒不甘心。


    特別是聽著小皇上的一道道英明聖意,親眼目睹大明人的骨氣熱氣又被燃起,他更是待不住。


    可要他去和幾個政敵套近乎謀求複出,他的驕傲也做不出來,正糾結掙紮的時候,錦衣衛來傳達皇上旨意,彭澤以虎威大將軍兼左都禦史,總督雲貴兼巡撫,三日內出發。


    彭澤仰天大笑,奉詔複出,風風光光地打馬上任,立誌要在西南做出自己的政績,報效皇上,青史留名,氣死他的政敵們。


    彭澤六十六歲了,但他感覺,自己還能再活六十年,看著皇上長大,娶媳婦兒,將來和劉閣老一樣,在北京養老,和王守仁一樣,當帝師!


    “各邊軍利用農閑,高築城,深挖壕,修墩台,練兵卒,優撫西南諸族,長久計劃規整朝貢貿易、大明蒙古互市,裁汰京軍老弱……”彭澤人出發去西南,上書也到了北京小娃娃皇上的手裏。


    小娃娃皇上聽幾位老師,解釋給他聽這個上書,剛開始學習數字的他,伸手掰手指頭數一數,邊鎮有王守仁老師,張九疇,桂萼,嚴嵩,蔡天佑,胡瓚……夠了。


    長久計劃規整朝貢貿易,大明蒙古互市,有內閣和兵部。


    裁汰京軍老弱?他腦袋裏浮現出武定侯郭勳的身影,西廠大太監張永也好……


    事關守護北京城的軍隊大事,沒有人開口。


    王守仁目露擔憂:“皇上,裁減軍中老弱的人選,必然手腕強硬,壓製住軍中各派勢力,不能出現兵變。”


    楊慎猶豫請命:“皇上,臣認為,還有一項要注意,軍中人不同於文官,要給裁減掉的將士們安排好出路。臣聽說,因為海路暢通,大明的布匹瓷器等等貨物需求量加大,不若,開辦作坊。


    臣請命,也參與此事。”


    皇上看著幾位老師伴讀玩伴,端著小胖臉有模有樣地思考一會兒,歡喜地答應:“好好,好好。”


    劉成學擬旨,頒布三軍,三軍驚呆。


    武定侯郭勳一張死人臉,他就是京軍中最大的勢力,自己改革自己,還不能拒絕,還要感激皇上沒有撤了他,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心情能好嗎?可是他不敢不聽命令啊。


    西廠大太監張永一張忠厚的菩薩臉笑眯眯的,他本就掌握各地方鎮守太監,和武定侯郭勳一樣,在皇上登基的時候鎮住京畿各方勢力,功勞甚大,對於皇上給的活兒,打起來一百分的精神要給辦好了。


    楊慎,楊慎的出現,代表的是文官勢力,代表內閣。楊慎知道裁減京軍的壓力之大,他自己請命,就是一個吉祥物,麵色平和,一副文人的斯文有禮模樣,別人看著他,再大的火氣也不好發作。


    可是,這並不是朝野議論紛紛的最重要原因。京軍早就應該裁減一番,皇上有魄力,這是大好事兒,負責的三個人身份都夠,隻要不自己犯蠢,閉著眼睛這事兒就能辦好。


    他們震驚的是,皇上的態度。


    新科狀元文伯和,來禮部尚書毛澄的府上拜會,聽他細細地分析。


    “當年,彭澤立下大功,被彈劾,自己再三請求歸還後,得到批準。但他還未離開,土魯番占據哈密,逮捕哈密忠順王速檀拜牙郎,索要金幣。總製鄧璋、甘肅巡撫趙鑒等上報,請求派遣大臣經略。


    大學士楊廷和等人一同舉薦彭澤。彭澤因為久居戰場早已生厭,更因為被彈劾心灰,一心請求歸鄉引病辭職,推舉鄧璋、鹹寧侯仇鉞繼任。先皇詔書慰問勉勵,彭澤無奈赴任陝甘總督。”


    文伯和眼皮一跳,這樣的舉薦,暗藏殺機。


    毛澄對他的政治敏銳很高興:“戰爭平息,彭澤回來北京,處理都察院事務。遇到兵部尚書一職位缺,六部九卿舉薦彭澤,但彭澤離開北京一段時間,形勢變化不由人。王瓊最終上任。


    王瓊私下詆毀彭澤,彭澤直接大罵王瓊,王瓊就鼓動言官多多地彈劾,兩個人的矛盾越發加大……”


    文伯和眉心微皺,官場上,這樣的脾氣……


    毛澄也歎氣:“彭澤有能力,有鋼骨。但他脾氣直。先皇寵信義子錢寧,彭澤在自己府裏大罵錢寧,王瓊就告訴錢寧,但錢寧未聽信。王瓊於是邀請彭澤喝酒,在屏風後麵藏匿錢寧,挑撥彭澤喝醉並辱罵,使得錢寧聽到……


    錢寧一怒之下和先皇告狀,彭澤被罰回老家,削職為民。又恰逢蒙古入侵宣府,廷臣商議以許泰率領部隊進攻,彭澤總製東西兩邊軍務……”


    文伯和聽得呆愣,萬萬想不到,整頓吏治的清流文臣王瓊,也有這一麵。更想不到,文臣之間的爭鬥,這般模樣。


    禮部尚書毛澄,用一口茶潤潤嗓子,看他一樣,等候他平複。


    新科狀元文伯和去拜會毛澄,其他五部尚書都裝不知道,蔣閣老謝閣老自然也不吱聲,下麵的人更不吱聲——新科狀元去拜會同鄉長輩,很應該啊。


    就是這份“很應該”,要人壓抑。楊閣老感覺,他需要找個人說說話,還是隻能找到劉閣老。


    楊閣老生氣,後悔。


    “你說說,你說說,大明朝能人輩出。隻這一代,你、我、王瓊、王守仁、彭澤……都是不世出之人才,如果當年我們能攜手匡扶朝綱,共建魏闕,大明朝就不會有今天的糟糕。”


    劉閣老笑眯眯地點頭,因為缺牙說話漏風:“說得對。難得你啊能說出來。


    如果,不說大明日益盛隆。至少弘治中興不會成為過眼雲煙,先皇也不會那般折騰。可是怎麽可能?不說我們自己,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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