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什麽要區分?都是大明人,私人海貿和朝貢貿易,不都是大明人在賺銀子嗎?大明人賺來的銀子,不都是大明的銀子嗎?


    王守仁表情愣怔,內心震動,卻是隻能眼睛一睜,又無力地閉上。


    放開私人海貿,沿海的平頭百姓又能賺多少銀子?銀子進了世家大族的庫房,你指望他們能給國庫花一花?天災人禍救濟百姓一把?


    王守仁一個深呼吸平複自己,告訴自己,這是不可能的。用盡全身力氣頂住皇上那雙純淨無偽的大眼睛,若無其事地笑。


    “皇上,大明沿海港口那麽多,人口那麽多,一旦放開私人海貿,大明水師管不過來,地方官也管不過來,海上風浪大,還有海賊海盜……”


    王守仁一番春秋筆法合情合理,小娃娃這個年紀自然聽不出來。他聽得這些從未聽過的事兒,大為驚奇,接著聽他老師大講特講,那什麽太~祖皇帝勤政愛民就愛吃小蔥豆腐的故事,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生病,一直堅持每天兩次上朝。


    每天頂著星辰起床,日上三竿退朝。


    吃過早飯稍事休息,或讀書,或批閱奏章;午後,再到殿內召見臣民,或批閱奏章,直到日暮才回後宮睡覺覺……朕“不”喜歡。


    他自己喜歡吃睡長,小自戀地以為這就是“聰明、好好”。更隨了他爹的性子,嫌棄乾清宮悶悶的、舊舊的,龍椅也硬硬的,就覺得果然太~祖皇帝笨笨。


    可是太~祖皇帝也喜歡吃豆腐,他又覺得,太~祖皇帝小小的聰明。


    他因為太~祖皇帝的小小聰明高興,還因為他從王守仁老師這裏得到“答案”,自覺又完成一件大事情,生來驕傲——


    困了,打一個小哈欠,休息、吃奶,用輔食……


    “豆腐,好好。”豆腐,好好,朕也喜歡。小娃娃用豆腐羹用的開心,王守仁老師就樂哈哈地,笑得特寵愛:“蛋羹也好吃,今晚上還有魚羹哦。”


    奶娃娃皇上用著魚羹,自覺聰明的小自戀賴皮模樣,看得滿宮人眉開眼笑——


    他老師伴讀們也笑,也不希望皇上學太~祖皇帝吃小蔥豆腐,皇上一個人的肚子,天天蛋羹魚羹,又能吃幾兩銀子?重點是學習這勤政節儉的精神!


    他祖母和親娘自然更是寵著他,隻都瞧著他的小模樣忍不住取笑他:“哎呀呀,怪道這人都說啊,小孩子的眼睛天真爛漫,看到的世界也是天真爛漫。我們皇帝這個歲數,哪裏知道他老師王守仁的良苦用心哦?”


    小娃娃處在分不清“取笑、正經說話”的年紀,聽到祖母的話,咽下嘴裏一口魚羹,頂著滿臉滿身的飯粒菜湯,特鄭重其事地回答:“知道,知道。”朱載垣聰明啊,知道老師們的話。


    然後他祖母親娘因為他的反應更是笑,他的小表情就更鄭重,一屋子的人笑得前仰後合……


    晚食、散步、洗澡澡、睡覺覺……夢裏和星星月亮一起玩耍,好不開心。早晨時分太陽曬屁股起床,開開心心地完成吃喝拉撒人生大事,和謝遷老師一起聽書、和唐伯虎老師一起欣賞秋天的小菊花……更是快活。


    江南幾省,有人收到北京的消息,呆愣、不甘,繼而咬牙切齒地另想辦法。


    “日本人壞,砍腦袋。”天下人因為朝廷的動靜議論紛紛、摩拳擦掌,都沒有想到,他們的奶娃娃皇上,真要打仗了,打日本人!


    湖廣興王府,興王從噩夢中醒來,抬抬手,還是一雙少年人細長有力的手,目光呆滯,人恍恍惚惚的朝床頭一靠。


    王府長史得到傳話忙不迭地來見他,一眼看見王爺這個樣子,想起故去的老王爺,老淚縱橫。


    “王爺您莫氣。皇上不要禁海,要打仗,也是好事兒。這就三個市舶司,再禁了兩個,沿海的百姓可怎麽討生活。”


    朕管他們怎麽討生活!興王一口老血卡在喉嚨口,恨不得咆哮出來,就感覺他所有的修養,所有的謀劃,都在奶娃娃皇帝的兒戲之言下,灰飛煙滅,那個恨。


    可是興王不能咆哮出來。他不光不能咆哮出來,他還要順著老長史的話說。


    他還要時刻注意,不能蹦出來帶有京味兒的口音。


    興王眼皮一垂,緩和麵色,目光虛虛地落在老長史關切的麵孔上,硬是在眼裏浮現出一抹感激。


    “袁叔說的是。這些日子,多虧袁叔操勞。也是本王魔怔了。本王也隻是想借著海貿做點兒小生意,補貼日常家用。本王的事情,和沿海百姓的生活相比,都是小事兒。”


    “王爺想明白就好。”老長史滿心欣慰,又心疼王爺苦了自個兒,“王爺還在長身體的時候,多少需要用一些肉食,那素食味道再好,也不頂用……”


    老長史認為,王爺少年心性喜歡奇奇怪怪的吃喝方式,但還是赤子之心未泯,剛要關心嘮叨幾句,一眼瞧見王爺無端板起來的麵孔,也不知怎麽的,莫名地心裏一驚,口氣就不由地害怕謹慎起來。


    “王爺,剛剛收到蘇州文家的飛鴿傳書,文家當家人答應和王爺一起做海貿。王爺,即使朝廷不禁海,這江南世家大族要做海貿,也是能做起來。王爺……”


    老長史到底是擔心,身為宗室出海做海貿,萬一被北京城的人知道,這還了得?而且這私人海貿到底是私船不能見光,文家人不一定可靠。


    老長史不知道王爺哪裏來的海圖,可他並不想王爺貪欲滋生,為了賺銀子把自個兒搭進去。


    可是如今的興王哪裏聽得進去他的話?興王淡淡地一個眼神,表示知道了,隻瞧著老長史躬身退下的背影,陷入沉思。


    他到底,裝不來曾經的那個,十七歲的自己了。


    他的十七歲,應該是君臨天下,鏟除楊廷和、劉健那一幫子老東西,扶持親信做首輔大臣,金口玉言說出“關閉浙江、福建市舶司,全麵禁止朝貢貿易……”


    他的十七歲,應該是坐在乾清宮,一身帝王威儀,慢悠悠地說出太~祖皇帝的那句話:“大明的百姓,片板不得下海。”


    他的十七歲,不應該是窩在興王府裏,做一個閑散宗室!


    興王麵對如此境地,重生回來的自負還沒褪去,一時又大恨“蒼天無眼的荒唐”,抬起右手,看著自己的手,瞳孔微張,嘴角又溢出一抹自嘲的笑。


    夏言,夏言,興王怎麽也沒有想到,奶娃娃皇帝,麵對夏言的陳詞懇請,群臣一心的附和,會說出那樣的兒戲之言。


    興王更沒有想到的是,那起子老臣,真的拿根針當令箭,大明水師兵發日本,朝貢貿易維持不變。


    不,不對,也或者說,他,早就應該想到的——


    興王因為自己的謀劃失誤,一時心裏頹然,眼睛一眯,眼裏晦暗不明。


    他的眼睛失去焦距,好似穿過那漫長的時光長河,來到他當年的乾清宮。


    “皇上明鑒。百年來,沿海下級官員有無數次,鑒於宋元時期皆征稅,且看到貢使所帶私物越來越多,屢次奏請征稅,皆被拒絕。


    朝廷還規定‘凡貢使至,必厚待其人’,對他們攜帶的貨物,皆倍償其價……臣明白,番邦小國向中原朝貢,接受冊封,有著悠久的曆史,大明定鼎江山,自當繼承這一傳統。然‘兩夷仇殺,毒流廛市’,倭禍起於市舶,沿海百姓無端遭難,臣心痛苦。


    臣建議,乃裁閩、浙兩市舶司,惟存廣東一處,明確禁止大明和日本的朝貢貿易。”


    “卿家所言,有理。準奏。”


    那是他的聲音,清晰、有力、年輕、氣盛,帶著濃濃的湖廣口音,夾雜一點點北京口音。


    他耗費力氣把楊廷和、劉健這些老頭子都鬥下去,夏言支持他,他就寵信夏言……


    上國榮譽?中原傳統?


    自從永樂皇帝駕崩後,大明的水師一日不如一日,海上倭寇日益增多,弘治皇帝和正德皇帝都無可奈何地加大海禁管理,他也不想打仗,幹脆全麵海禁吧。


    大明內部各方矛盾激化,鄭和下西洋的大船都叫那些世家豪門給砸了,世家豪門眼饞海貿利益天天叫囂著皇家和百姓爭利,他剛殺了一幫子老文臣,需要給世家大族一個甜棗兒緩和緩和,這不正好?


    先人留下的弊端,荒唐堂兄正德皇帝在位期間越發亂七八糟的,他給一下子解決了,從此大明不再當“冤大頭”了,他多英明?


    他算計的非常明白,方方麵麵的,都算到了,上下嘴皮子一碰,禁海,立馬迎來江南士紳豪門熱情的橄欖枝。


    可是他算錯了,大錯特錯。


    他一直到垂垂老矣,不得不重用嚴嵩給他找銀子花的時候,他才知道,朝貢貿易的真相。


    興王陷在過去的回憶裏,麵孔扭曲,雙手抓緊床單,手上青筋暴露。


    通紅的眼睛裏浮現癲狂之色,一抹悔恨一閃而過,隨即也變成癲狂。


    他是皇上,他怎麽有錯那?錯的都是天下人!


    他是皇上,他怎麽有錯那?錯的都是天下人!


    “寧波之亂……哈哈哈……寧波之亂……”興王喃喃自語,克製不住地笑出聲音,聲音也是癲狂的,仿若鬼笑一般。


    興王在民間長大,清楚地知道宦官危害地方的民怨,他的幼年,即使作為宗室,他也要忍受北京城派出來的太監的鳥氣。


    他一聽是幾個太監不分青紅皂白地貪汙受賄,引發日本人發瘋,繼而出現寧波之亂,他的心裏就有了決斷。


    可他也分得清罪魁禍首是誰!


    那是日本人!不是大明的幾個太監!


    可他一聽這些文臣起了這麽一個“寧波之亂”的名字,就知道他們要拿浙江市舶司的太監們作伐,打壓那夥兒閹人。


    他等著那些文臣動作。


    夏言,及時地站出來。夏言沒有張璁、嚴嵩知進退,也沒有張璁機變、穩重,但是夏言在正德十四年奉命考察湖廣雲貴等地的時候,就和他交好。


    在他登基之初的大禮儀之辯中,堅定地站在他的一方,衝鋒陷陣,打壓那些子老臣,他看在眼裏,自然是高興。


    夏言有能力,有野心,能拚命,出身軍籍在朝中沒有根基,對文臣世家抱有天然的恨意,外頭名聲又好,是一個非常好的首輔大臣人選。


    夏言一提出來關閉福建、浙江市舶司,他立馬就同意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立馬就同意了!興王笑啊,狀若瘋癲,渾身顫抖。


    他的禁海令一出,福建、浙江的兩個市舶司一關,福建、浙江的沿海七八萬青壯年失去唯一的營生之地,幹脆鋌而走險,都去走私船。


    世家大族終於等到發財機會,紛紛造船出海,江南私家小港口林立。


    日本、朝鮮、琉球……的貴族們,因為失去朝貢貿易的巨大利潤,公然和這些私船來往,浪跡在海上的海盜賊人更多,大明的沿海百姓們拿起武器,大明的世家大族都開始養武力,自己保護自己的船隊出海貿易……


    大明的海貿,由原來的禁私人不禁官方,轉變為禁官方不禁私人。貿易權掌握在私人利益者手裏,損害最大的不光是平民百姓,還有他的國庫。


    他不管這天下如何。可他自己也沒有銀子花!他要建一個宮殿,都被說奢靡浪費,豈不知那些世家豪門家裏的宮殿,哪個家裏的,都比他的豪華百倍。


    他要賑災,戶部說沒有銀子,說因為他建造宮殿花完了。


    他要重新做朝貢貿易賺錢,可是這大明的港口,已經不是他的了,他隻能借助嚴嵩搞錢,那些文臣又罵他,與民爭利,昏庸貪財、寵信奸臣……


    他想再殺一批,可他無能為力了。


    朝廷明令禁止朝貢貿易,大明的私人海上貿易一發不可收拾,銀子進了這些世家的庫房,你指望他們能給皇帝花一花?那是癡心妄想!


    三個市舶司,港口每天那麽多的貿易量,來來往往的貨物無法計算,有多少沿海百姓靠做工養家糊口?


    關閉任何一個,就會造成無法預估的災難,他們在一起喊著要關閉市舶司的時候,不知道嗎?夏言不知道,他們能不知道嗎??


    他們都知道!那些人,不搞囤積生活必需品,發國難財,就是大大的良心,好人!


    興王的嘴巴裏滿是鮮血的鐵鏽味,隻“赫赫”地笑著,形狀又瘋又癡,喉嚨裏好似卡著一口痰呼吸不暢,那是他兩輩子也咽不下去的恨意。


    興王隻要一想起這些,他就恨。恨得咬牙切齒,恨得要咬死那些人,玉石俱焚。


    東廠太監管轄的市舶司再腐敗,再禍害地方,總歸他們賺的銀子,大頭是朝廷的。


    海貿的掌控權,實際就是朝廷的實際控製力!一旦海權倒置朝廷式微私人力量起來,也意味著,大明的國力開始下降了,國力下降意味著什麽?將來,史書上怎麽評論他?亡國之君?


    江南巨富們,以及他們在朝廷的利益代言人,麵對西北、中原的災害災民,一毛不拔,開始不肯救災,後來不肯出錢滅寇,他沒有銀子啊,他隻能重用嚴嵩!


    那些文人天天往自己臉上貼金抹粉,就他不想在曆史上有個好名聲?


    那些人,活生生的把自己的利益淩駕於皇家朝廷的利益之上。舞文弄墨的,舌燦蓮花,以愛君為名實為害君,以憂國憂民之名實為禍國殃民!


    “該殺!”興王紅紅的眼睛滴血一般,咬碎一口牙齒吐出來兩個字,就感覺自己呼吸都困難,又是那被人勒著脖子,窒息一般的痛苦。痛苦席卷全身,他崩潰地大喊一聲:“該殺!”人直挺挺地朝後一仰,麵色金紫。


    八月初五,天高氣爽、風和日麗。大明水師啟程南下,老將軍楊一清帶兵,小娃娃親自去送,一直送出北京城,送到天津衛,登船,一直到艦隊的影子都看不見,張著小胳膊伸著脖子,恨不得長了小翅膀。


    八月十四,小娃娃擺弄他的戰艦模型,拆開,卸掉,裝上……玩的不亦樂乎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忙乎明天的中秋節的時候,大明水師兵發日本。


    戰鼓聲聲、軍樂喧天的陣勢中,大明和日本正式開戰,和平又混亂的黃海,炮火連天,一艘艘戰艦遮天蔽日,烽火燒紅整個海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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