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服裝承襲古漢族傳統服製,寬大飄逸、古樸大氣,在緙絲、織金、妝花等織造工藝中,融入變化萬千的精美圖案,穿在身上,流光溢彩、驚豔絕倫,人也跟著,好似真的尊貴一般。


    他嘴角的自嘲擴大,眼裏的猙獰也擴大。


    開國太~~祖皇帝要老朱家“永延帝祚、兄友弟恭”,要光複華夏衣冠,定製這些袍服規製,如何那?想想罷了。


    朱厚熜死後重生回來,他回憶自己的一生,隻感覺,窩囊、荒唐,窩囊到窩火的窩囊,荒唐到蒼天無眼的荒唐。


    他的堂兄正德皇帝,有兒子了!不是蒼天無眼嗎?


    他的一生,處心積慮、玩弄天下人於股掌,他是一個成功的皇帝。他以為他是一個成功的皇帝了,可是,哈哈哈,可是——文臣們表麵上抬你到天上,在你麵前做出害怕要死的樣子,什麽都聽你的,其實在本質上鳥都不鳥你。


    就連海瑞那個書呆子都罵他是心術不正的賊君!北方蒙古包圍北京城,沿海倭寇橫行,就連一個宮女,幾個宮女,她們就膽敢要勒死他。


    窩囊!


    他的腦海裏一時又是那窒息一般的痛苦和窩囊。


    他伸出手,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十七歲少年人的手,有力年輕,白白嫩嫩的不沾洋蔥水,可他的眼裏,恍然間還是自己那雙蒼老的,布滿皺紋和老年斑青筋凸起,窩窩囊囊的手。


    在宮女的手下掙紮求生,求一口空氣的手。


    他渾身上下,連帶這空氣,這小巧玲瓏的涼亭,都是自嘲和猙獰的味道。


    他朱厚熜,興獻王朱祐杬之長子,出生於這湖廣安陸州,長在這湖廣安陸州,他本以為,這就是他的人生的,他本沒有希望做皇帝,可他做了皇帝,他是天命所歸的皇帝!


    老興獻王喜歡詩詞和書畫,朱厚熜幼時就聰敏過人,他父親教他讀詩幾次後就能準確背誦。稍大以後在父親的指導下學習古籍,通《孝經》、《大學》及修身齊家治國之道。


    他父親還讓他參加王府的祭祀和典禮,很小的時候便熟悉各種禮儀和規範。


    他以為他的一生,就和他的父親一樣,做一個閑散宗室,無權親王,榮華富貴地度過一生。


    正德十四年,他的父親病薨,年僅十二歲的他襲為興王,在王府長史輔佐下接管王府,卻沒有朝廷的正式冊封。因為當時的皇帝,先皇正德皇帝,沒有兒子,開始考慮繼承人。


    正德十四年,不光是朝廷那沒有正式繼承人的憂愁,還有寧王叛亂,先皇親征、黃河水災……對於朱厚熜個人來說,同樣是動亂沉痛的一年。


    也是萌生“希望”的一年。


    大明朝的皇位,自從當年永樂皇帝起叛,殺進南京城遷都北京城的時候,就失去所謂“嫡庶有別、長幼有序”的禮法威嚴了。


    土木堡之變,文臣掌權,臣子們跪誰,誰就是皇帝。閑散宗室的寧王為什麽會有膽氣叛亂?為什麽有人支持寧王叛亂?因為正德皇帝和臣子們鬧不和,皇位也坐不穩啊。


    因為那個皇位啊,已經變成,凡是沾邊的人,都會試圖左右一二的物事。


    正德十五年,浙江大旱,先皇給他做祥瑞,他的“希望”更大了,他的身邊開始聚集一些想要“從龍之功”的人,他很明白,不管一顆心跳的多快,他也很穩得住。


    即使先皇就他一個拿得出手的堂弟又如何?不光是先皇同意,不光是有民心有威望,要大明朝的大臣們同意,他才能做“繼承人”!


    他很清醒,他也很明白。


    事實證明,他的做法非常正確,裝的非常好,非常聽話懂“禮”。


    他進了宮,做了皇帝,一場“大禮儀之辯”除去倚老賣老的一幫子老臣,提拔親信,手握皇權,即使沉迷煉丹四十年,天下的事情也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是真正的“金口玉言,說一不二”。


    人都說,他的權謀手段,通了天。


    人也都說,沒有人當他是皇帝。


    人都覺得,他與大臣相鬥時的強橫本領卻在對付蒙古,倭寇、一個小宮女時失敗,都覺得他無能又可怕,都對著他,端著一副對待“窩裏橫”那種人的鄙視,一種讓人感覺到侮辱的尊重。


    他做了四十多年皇帝,殺了那麽多人,也無法消除他的這種恨。


    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他修仙煉丹,他的陵墓規製和永樂大帝朱棣一樣,他要告訴天下人,他成功地告訴天下人他的皇位來自太~祖皇帝,他死而複生,可他還是恨的。


    “當然,現在還是要利用他們的。”興王朱厚熜一個冷笑,端起涼透的茶盞用一口茶,茶湯清冽,卻少了那份北京玉泉山水才有的甘甜,也不是用慣的蒙頂甘露的香馨高爽,味醇甘鮮。


    “還是要先做皇帝啊。”他笑了,這次是真正的笑,誌滿意得,帝王權謀。


    還是北京城的龍椅舒服啊。


    北京城,七月流火的日子裏,奶娃娃皇帝屁股挨著龍椅就嫌硬,文武百官,老百姓都烤化在太陽底下。


    日落時分,炊煙嫋嫋,雞鳴狗吠、幾條大街上的行人腳步匆匆又期待。城西,一個門頭普通的二進四合院,大門緊閉,角門不開。蟬鳴聲聲,卻又安靜的能聽到所有人的腳步聲。


    正堂裏,麵白無須、麵堂忠厚的東廠大太監江斌,胖胖的肚子費力地端身正坐,一身亮紅的緙絲飛魚服翹著優雅的蘭花指,品一口茶。


    “端王朱榮氵戒?他也有膽子謀害皇上?再查。”


    年輕的廠衛膽氣一寒,麻利地跪下:“屬下遵命。”


    “……這新出來的蒙頂甘露,就是好~~好茶好茶。”


    年輕的廠衛立即表功,表情諂媚卻又真誠,似乎他一個呼吸都是發自靈魂來自內心深處的忠誠孝順。


    “幹爹喜歡就好。據說,這蒙頂甘露在總結“玉葉長春”和宣和“萬春銀葉”兩種茶炒製經驗的基礎上研製,質量超過唐、宋代的名茶‘蒙頂石花’。兒子機緣巧合得到二兩,孝敬幹爹。”


    江斌嘴角微微一挑,琢磨著如今事情多,需要的人手多,錦衣衛東廠西廠需要的銀子越發多——關鍵,皇上轉眼兩歲了,慢慢的需要用銀子的時候多了。


    “出海的貿易,今年多加五條船。那日本朝鮮來的朝貢,朝廷不收稅,你們心裏有數。”


    “兒子明白。那朝貢船來我們大明賺銀子,兒子保證大明不光有麵子,還有裏子。那什麽,幹爹,那西洋人對我們的貨物,尤其這茶葉,那都是搶著要,我們為什麽不加十條船?”


    “加那麽多船,運那麽多貨物過去西洋,那貨物,還值錢嗎?”


    “幹爹的意思是……”


    “大明要在西洋做生意,不能做那聾子瞎子,順便派一些小崽子,去西洋吧。”


    江斌斜看幹兒子一樣,聲音裏露出一絲絲歡喜,算是鼓勵。


    “這蒙頂甘露,繼承兩種名茶炒製方法的優點,又加以改進提高,很好。幹爹聽說,現在民間人做茶,都開始用炒製法,代替熏製法,炒製法好,更幹,好保存。等明兒幹爹稟告皇上,以後的貢茶,都用炒製之法。”


    “幹爹英明。兒子謝幹爹提拔。”幹兒子五體投地的感謝,江斌又笑,這次是帶著一絲絲冷氣:“你用心做事,幹爹都看在眼裏。”


    “謝幹爹。幹爹,兒子要有二心,天打雷劈五髒都爛。”


    “嗯。皇上還不能用茶,太皇太後喜歡六安茶,皇太後喜歡黃山鬆蘿……明兒,送一兩蒙頂甘露給楊閣老。”


    “兒子遵命。”


    “父子兩個”談論新出來的蒙頂甘露,很有一番其樂融融。蒙頂甘露其茶碧綠,形入蠶鉤,外形緊卷多毫,嫩綠色潤,泡出來後,香氣馥鬱,芬芳鮮嫩;湯色碧清微黃,清澈明亮;葉底嫩芽秀麗、勻整……


    真真的色香味形俱全,香馨高爽,味醇甘鮮,好茶,好茶。


    城東,寬敞的官邸大街上,一個門上掛著“楊府”匾額的高大門楣口,兩個小廝眉清目秀,挺拔而立、目不斜視;書房裏,楊閣老和長子楊慎說話,麵帶憂慮,眼睛裏甚至有一絲絲殺氣。


    “為父一直以為,興王是一個‘文雅’人,和他的父親一樣……”楊閣老因為朝廷一直查不到興王的“錯處”,越發的懷疑和猜忌,“這人啊,都有七情六欲,都有貪、嗔、癡……什麽都沒有,那還是人嗎?”


    楊慎聞言,麵帶猶豫,語氣似乎是安慰父親,也是安慰自己的不確定:“父親,興王才十七歲。”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人,能有多大的心機?楊閣老聽明白長子的話,看長子一眼,冷笑:“你也是自負聰明,自幼才氣過人。你的十七歲,是什麽模樣?”


    頓了頓,眼裏一暗,臉上露出風雨欲來的凝重:“朝廷在前兩年,還能查到一些有關於興王年少輕狂的痕跡……可是,這一年來,興王的表現,比為父還要老成持重,你覺得,正常?”


    楊慎:“!!”不正常,自然不正常。


    “兒子明白。一個少年人,經曆這番希望破滅的結果,必然是失意、害怕,或者,心生怨恨。”


    “做人難。即使是為父這個年紀,也做不到修身養性。”楊閣老眼望窗外的落葉,摸著胡子長長地一個歎氣。一轉頭,對長子諄諄教誨,“看某些人,永遠不要看年齡。”


    先皇有了親生兒子,自己做皇帝的機會徹底破滅,他要是一開始就沒有一絲絲希望那也就罷了——十六七歲又如何?他的一生,見過多少才智過人的人,都是想象不到的年輕人?


    楊閣老滿心擔憂,隻叮囑長子看護好皇上的安全。臨睡前想起東廠最近的動靜,又琢磨著,這次,文臣是不是可以,和東廠合作一把?


    湖廣地區隱隱的,有那興王修道煉丹吃素的傳言,北京城裏人,該收到消息的人,都收到消息。


    西廠大太監張永,細細地看完東廠送來的審訊記錄,敦厚的五官笑容親切,狹長的小眼睛裏冷光一閃,尖細刻薄的嗓音宣示他強烈的不滿。


    “繼續盯著,盯緊了興王。”


    心裏一絲猜測閃過,“當年寧王府裏的幾個人的下落,繼續追查。”


    “屬下遵命,都督放心。”年輕的廠衛躬身行禮,同樣陰冷尖細的聲音響在夜色裏,人轉眼就不見。


    反常為妖。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能天天吃得下素食?


    還生鵝褪毛,從屁股眼取出內髒,將蔬菜放進鵝肚,煮開取出,用酒洗幹淨,再用麻油熟煮成菜……仍是求其葷味?


    還好道教,求長生,多素食,茹蔬之中,皆以葷血清汁和劑以進,豬血配菜,以求其葷味?


    錦衣衛指揮處,指揮使徐景珩看完東廠送來的審訊,哈哈哈大笑。


    端王也有這個膽子謀害皇位?端王就是謀害皇上成功,他能坐上皇位?


    徐景珩大紅的飛魚服嚴謹貼身、一絲不苟,豔色的眉眼風流多情、殺機彌漫。薄唇輕啟,那是對自己的判斷非常之自信。


    “聽說~~端王老邁,病重了,這世子人選啊,要好好地選。還有我們興王,多給興王送去一些豬血、老鵝。興王要沒有銀子,價格優惠一點兒。”


    “屬下遵命。”


    端王朱榮氵戒牽扯其中,死罪難逃。


    端王坐在家中,禍從天降。麵對東廠送來的白綾,悔恨交加,悔不當初聽信長子的蠱惑,但人怎麽有後悔藥?端王臨死前,最擔心兒子們不懂事,最疑心的人也是興王。


    所有人都對興王的異常起疑的時候,興王正在為了這大夏天的,興王府冰不夠用的事兒異常煩惱。興王感覺,他自重生回來,那真是樣樣兒不順心。


    不光堂兄正德有兒子了,他的皇位波折了。他還窮啊。一天天的,吃的不順心,住的不順心,穿的不順心——大夏天連口冰都買不起。


    大夏天的,大明朝能用得起冰的人家不多,能無限製地用冰盆的人家,冰鎮西瓜的人家,那更是少。


    當然了,快兩歲了,會走路的皇上,不光不能用茶葉,他也還不能用冰。


    午後暑氣消散,他在宮人的伺候下用一份溫熱的水煮豆腐,心滿意足。他會走路了,就一點兒也不怕夏天的熱了,除了上朝聽政孝順祖母親娘聽書學習……一有空就邁著胖胖的藕節腿小螃蟹一樣地抬腿邁步……


    逛完豹房的角角落落,就要出去豹房。


    “外麵啊,外麵啊。”小娃娃皇上挺著飽飽的小肚子,明亮清透的大眼睛看著外麵,肉窩窩的小胖手指著宮牆,滿心滿眼的,都是對宮外世界的向往。


    一身夏日薔薇紅的小肚兜,梳著幼童的兩角包包頭,還沒斷奶的年紀。可這眼看著皇上這才剛會走路,一顆心就要飛到宮外頭——太皇太後皇太後,皇上的老師伴讀們,老臣宮人們,都是寵溺地笑。


    王守仁抱著奶娃娃皇上,沒有和其他人一樣哄著皇上:“皇上,這外麵啊,好看啊。臣也喜歡。”


    小娃娃一聽,更來勁兒:“外麵,外麵啊。”小娃娃在王守仁的懷裏,掙紮小胳膊腿兒就要下來,去外麵啊,去外麵啊。


    王守仁慈愛地笑:“好,我們去外麵。不過不是現在哦,等中秋節,重陽節,冬至節,春節,皇上出宮,與民同樂。”


    小娃娃一聽,開心的拍手答應:“月餅啊。”


    “對,月餅。中秋節,我們皇上和大明人一起吃月餅。”


    宮裏的大排查悄無聲息的過去,錦衣衛東廠西廠做事,周全緊密、滴水不漏。這事兒,表麵上就過去了,有驚無險。


    眾人在心裏後怕的同時,心疼的同時,也更加慎重,更加謹慎地保護皇上。倒是小娃娃自己,感受到身邊之人的異樣,全不在意。還別說,真有他爹的幾分“沒心沒肺”,看得所有人樂嗬,心大也是一個好處啊。


    元和二年的夏天,窮怕了的興王琢磨著最近有哪些大事發生,怎麽利用,怎麽躲開朝廷爪牙賺銀子。學會走路的小娃娃,那是開始了他的新世界,一刻也閑不下來。


    這不,他娘的生辰宴,他也坐不住,一定要孝順地陪他娘泛舟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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