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當年的司禮大太監劉謹試圖改革失敗被殺之後,楊廷和的改革雖然也動靜不大,但還是取得明顯的效果。整個元和初年,朝廷財政狀況大有好轉,階級矛盾相對緩和,史書稱“天下翕然稱治”。


    一批先皇寵信的人下去,一批新人上來。大明朝修修補補、你爭我鬥的安安穩穩中,小娃娃開開心心地吃睡長,見風長,三抬四翻六坐,喜人得來——


    他八個月大了,不光眼睛能看清人了,會咿呀咿呀喲地說話,還會爬了,就喜歡在他爹的豹房裏爬啊爬,角角落落的,就沒有他不好奇的地方。


    時值春夏之交,百花爛漫、春風拂麵,正午的太陽正好,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一身兒紅紅的肚兜和虎頭鞋,不搭理身邊的宮人,自個兒“嗖嗖嗖”地爬出來豹房偏殿。


    遇到門檻就撅著小屁股奮力翻爬,看得宮人一個個張開胳膊等著接住他,生怕他摔倒。


    小娃娃自顧自地自己翻過門檻,自覺是個大事兒,開心——又覺得累了,一屁股跌坐在門檻邊,看牡丹花兒。


    黃色的牡丹花兒好看,他喜歡。一隻小蜜蜂吃花蜜好看,他喜歡。反正他小小的娃娃看什麽都能看喜歡,胖嘟嘟的小身板兒靠門檻坐著,一動不動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小嘴巴微張,別提有多專注。


    他還時不時地“啊啊”兩聲,對著小蜜蜂和牡丹花兒,小表情疑問,大眼睛好奇,好似和小蜜蜂,牡丹花兒說話一般。


    一直到小蜜蜂在花兒上吃飽喝足飛走,他也開心地笑起來,好似是他吃飽喝足一般的歡喜。


    宮人伴讀老師們都看得那個叫稀奇,都特感動地想,他們的皇上,將來一定是能定下來讀書習武處理政務心無雜念的好皇上……


    然後,眾人就看到——小娃娃伸出小胖手,一把揪下來一個花瓣兒朝嘴巴裏塞。


    眾人:“!!”哎呦呦,牡丹花兒可不能吃啊啊。


    眾人七手八腳的阻止哄勸,和小娃娃的堅持要吃且不提。滿朝滿宮的人都知道,他們的皇上安靜的時候,那是真真可愛,你看一眼,一顆再冷硬的心都化成一汪春水。可他動起來的時候,卻又真真頑皮利索——見天兒要你一顆心提在嗓子眼。


    他娘給他做一個嫩綠色的肚兜,繡著兩條銀紅小龍,他穿在身上,美得來——在氈毯上爬啊爬,胳膊腿兒一起動作,小屁股一扭一扭的,速度奇快。


    一邊爬一邊坐起來,一邊翻身,俯臥仰臥,看花看螞蟻看假山流水……好像他的每一項大事情、大動作的發展與完成,那都是天大的事兒,眼睛、鼻子等等五感,神經、肌肉、骨骼……都特配合。


    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覺得,他們就沒見過這麽精神頭好聰明的小娃娃。而隨著小娃娃肌肉力量和平衡能力的一天天增強,身體協調能力和控製能力的提高,他的世界越來越大,開心嗷。


    大明皇帝·奶娃娃·朱載垣樂此不疲地,不停地解鎖並且完成各項大動作。他的老師伴讀們當爹當爺爺地教導著,看在眼裏,那真是喜得見牙不見眼,走路都帶風。


    這個時候的小孩子還是睡眠的時候居多,他們都記得皇上喜歡側睡,胖胖的胳膊腿兒蜷著,小腦袋歪著,都怕皇上的頭型睡偏了,卡著時間著給調換方向。


    等到皇上一覺自然醒,“偷偷”爬著玩兒,快爬到偏殿門口,他們就一邊在皇上的身後喊一聲“皇上”,一邊用有響聲的玩具逗引他,引著皇上尋音順勢翻身兼爬行。


    偶爾皇上的小身體沒扭過去,老師伴讀們就輕輕握住皇上的兩條腿,右腿放在左腿上,輔助一點點力量,皇上就“咯咯”笑著,小身體特自然的扭過去,趴在毯子上,四肢伸著,“啊啊啊”地叫喚,撒嬌耍賴地要抱抱。


    一屋子的人,都是一顆心軟成一片。


    “三翻六坐,七個月能坐穩,八個月開始膝手爬行。皇上長得好,精神、健康,八個月自己就可以自發從臥位轉變成坐位,又從坐位轉變成臥位……”


    “那可不是?我們皇上啊,就是聰明。來來來,皇上,臣給皇上讀一段《孟子》哦。孟子的母親,孟母,母親的母哦,皇上,我們來發音,‘母’~~‘母’~~”


    楊慎循循善誘,小娃娃好奇地跟著。“母母,母母。”小娃娃的小奶音糯糯的,滿滿的京味兒,掛帶一咪咪老師楊慎的四川口音,幾個老師伴讀於是就笑:“楊兄你這四川口音可要收住了。”


    於是楊慎也笑。小娃娃不懂,但其他人都開心,他也開心地笑,笑得特自在自戀。


    眾人:“!!”別的不說,他們皇上這份性情心胸,真真難得。


    楊慎繼續抑揚頓挫地給皇上讀《孟子》,一口標準的京味兒官話。小娃娃聽得開心,一邊爬一邊發出興奮的小音節“母母,母母”,不知不覺他就停下來爬行的玩樂,專心聽書。


    眉眼間光華流轉,慧光閃動,其他人都安靜生怕打擾他,謝丕老師心有所感,坐在琴邊一曲《高山流水》傾瀉而出,他就手舞足蹈起來,打拍子一般。


    他小腰板長得好,坐的穩當,但是老師們也知道這個時候的孩子不能久坐。劉成學手裏拿著皇上喜歡的紅色布老虎,逗皇上來抓,等到皇上想抓時,把玩具放到皇上的一側,引誘到皇上翻身去抓玩具。


    唐寅在一邊專心畫皇上的玩樂圖。王守仁手裏拿著一個大紅色的布老虎,蹲在皇上前頭,特慈愛地哄著:“皇上,皇上,看布老虎哦,來拿哦。”


    皇上聽到聲音,一個漂亮的獨立翻身動作,俯臥變爬行,大眼睛亮晶晶的追著布老虎的方向,仰著小腦袋,手腳並用追逐他的布老虎,口中發出歡快的音節:“虎虎、虎虎。”


    虎虎,虎虎,牙牙學語的小娃娃長的跟一頭小虎崽一樣結實,跟小綿羊一樣白嫩,比宮裏最胖的貓兒還胖乎,眯著大眼睛樂嗬嗬地笑兒,嫩生生的小奶音,聽在人耳朵裏,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不說貼身照顧皇上的人,皇太後太皇太後等等,楊廷和等等一幹老臣,忙碌政務的同時,對皇上的成長自然沒有一刻放鬆,對皇上的變化每天都看在眼裏,高興啊。


    劉健一錘定音:“皇上年幼,吾等好好教導,親賢臣遠小人,住的地方不必要強求。”


    楊廷和和太皇太後商談過後,整頓朝堂的同時,對豹房裏的舊人一番整治,按照皇上的小娃娃生活需要重新布置一番。


    豹房從此成為小娃娃名正言順的地盤兒,除了他爹曾經的寢室不給小娃娃玩樂,其餘的地方,他床底下都能鑽。


    當然,小娃娃也偶爾想起來他爹,他爹就是住在這裏的。爹啊,長大去南京看爹啊。小娃娃無憂無慮的成長,長牙的小煩惱他沒有,咳咳,脖子上有小圍兜,宮人老師們親娘祖母都注意著給擦擦。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站立”上,自打發現自己可以站起來,見天兒要人扶著站起來,抬頭、挺胸,自覺難耐大了,生來驕傲——


    胖胖乎乎的小娃娃,一身薑黃色的肚兜和虎頭鞋,白白嫩嫩的胳膊腿兒露出來,肉嘟嘟的臉頰紅潤潤的,大大亮亮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是小太陽,顫顫巍巍地站著,是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太皇太後樂哈哈地笑,就感覺,手裏扶著的,是她晚年所有的希望。


    劉閣老弓腰駝背,坐下來抱抱皇上,顛顛懷裏的分量,感覺自己的老胳膊腿兒要抱不住皇上了,那個叫欣慰:“我們皇上啊,就是長的好。”


    小娃娃·皇上·朱載垣揪著劉閣老的白胡子,高興地重複:“好好,好好。”口齒清晰,喜得一夥兒老臣都那個樂。


    瞧著皇上的模樣,想象皇上長大的模樣,那就不由地想起,民間有人因為先皇的“睟質如玉,神采煥發”,紛紛傳言說先皇不是皇家人——大明皇家人的長相……一夥兒老臣又忍不住搖頭失笑。


    大明皇家人的長相……這麽多代下來已經很是清秀了啊,當年先皇就是長得好,皇太後也長得好,嗯嗯,我們皇上一定更是長的好。


    再仔細瞧瞧皇上的眉眼五官,驚訝,更是樂嗬的滿臉老褶子菊花盛開。一眾老臣裏最美的老頭子謝遷滿眼期待:“將來啊,我們皇上這長相,不一定多好那。”


    眾人一聽,看一眼謝遷,想起來先皇和謝遷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都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兒。


    就連太皇太後都和皇太後取笑小娃娃:“想當年啊,你爹的模樣惹來多少議論。看看我們垣兒的這骨相身板兒,淨遺傳了父母的優點,還是優化後的優點。好看得來——”


    小娃娃在他娘懷裏立即跟著“好好”。皇太後就抿著嘴兒笑,眼前好似看到那當年的風流帝王,為了出宮偷會情人,恨不得爬宮牆。


    風流帝王·先皇:“!!”想當年的事兒能和我兒子說嗎?想當年我風流一下你們就要死諫,合計著到了我兒子身上,那就是期待?


    鬼魂·先皇的委屈無從訴說。就連暗處的錦衣衛東廠西廠的人都暗自嘀咕:我們皇上將來一定長得好,不光長得好,一定是儀態端莊,氣度宏美,一身的帝皇威嚴,大小姑娘搶著嫁。


    小娃娃:“??”小娃娃自然不明白這些長輩們的心思,可他知道其他人都喜歡他,都說他“好好”,他好好啊,他開心啊,他特小自戀地驕傲地挺挺小胸脯。


    小孩子見風長,一天一個模樣。小娃娃因為眾人的“信任”越發歡喜,跟那春天裏初生的小苗兒一般,每天都茁壯成長。


    七滾八爬九扶立周會走,小娃娃口齒好,腦袋聰明,到九個多月的時候,會認著人喊“娘、祖母”,還會聽書知道那“大人、父親”是爹的意思,喊著“爹”要找他爹。


    喜得所有人掉眼淚。


    “娘啊,祖母,爹啊。”小聲音伶俐得來——皇太後抱著兒子,又哭又笑的強忍淚水:“等皇帝長大了,去南京看你爹。”


    小娃娃不樂意,他知道他爹在南京,在皇陵,他還記得要等他長大才能去看他爹,可他想他爹啊,太廟裏也有爹啊。小娃娃記得清明節的時候,在太廟裏給他爹行禮的事兒,小胖手指著太廟的方向,伸著胳膊要爹:“爹,爹。”


    小小的孩子,對他爹滿心滿眼的濡慕。皇太後因為兒子的呼喚,一顆心千回百轉苦澀難言,什麽也說不出來,她甚至不敢對上兒子那雙眼睛,隻緊緊地抱著兒子,淚眼模糊,聲音哽咽。


    “皇帝乖乖,太廟裏的那是你爹的畫像,不是爹。”


    “爹啊,娘。”


    “那是你爹的畫像。皇帝乖啊,長大才能去南京看爹。”


    “爹啊,娘。”


    小娃娃犯倔脾氣。他終於會說話了,一心惦記著他爹,可卻怎麽也見不到,扭著身板兒要去太廟看他爹,拗不過他娘,氣得在他親娘懷裏“哇哇”大哭。


    “哇哇哇,爹啊,爹啊。”哭得來——他這一哭,他娘也哭,他祖母也哭,太監宮女嬤嬤們都哭,就是楊慎、謝丕、劉成學、唐寅、王守仁……也都叫皇上哭得心裏惻然,酸酸楚楚的難過。


    父母雙全的人,會抱怨他爹太嚴格太偏心等等,可是沒有爹的人那?王守仁想起家裏的兒孫,感慨萬千,一顆修煉出塵的道心動搖。


    皇上的老師裏王守仁官職不大,但他的年齡最大,論功勞和實際資格也最大,他瞧著皇上在皇太後的懷裏哭的撕心裂肺,臉都憋紅了,一直哭累到睡著,更是心疼。


    “伯虎畫畫兒好,能否畫一張先皇的畫兒,給皇上看看。”


    “伯虎義不容辭。幾位閣老同意,伯虎立即動手。”


    先皇的畫像豈能私自畫?可這不是特殊情況嗎?皇上的年紀還分不清真人和畫像,就知道太廟裏有爹,那就畫出來。


    晚上的時候皇太後送皇上回來乾清宮,一夥兒伴讀老師們瞧著皇上紅腫的眼睛,睡著了也不安生的模樣,心酸心疼。第二天就一起去和幾位首輔大臣商議。


    第4章


    幾位首輔大臣自然沒有答應。


    皇上是皇上,皇上即使不到周歲,皇上也是皇上。“你們這是欺君之罪!”九十有一歲的劉謙劉閣老氣得手抖人站不穩,嚇得幾個人趕緊上前扶著給順氣兒。


    就是最會機變的謝遷大學士,那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語不成句:“你們不忍心告訴皇上,畫像和真人的區別,可也不能這般……”


    楊閣老站在那裏沉思不語,麵沉如水。


    如此這般,幾個老師伴讀哪裏還敢說話?王守仁和楊閣老對視一眼,默默行禮,帶著人退下。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了。中午的時候,幾位閣老都來乾清宮,輪流守著皇上午休,哄著他玩樂,都以為小娃娃哪有那麽大的記性,過今天就好了。


    小娃娃的記性好著那。午休後起來,雖然人還是小小的焉巴,但也開開心心地聽書聽琴,練習站立學說話,玩遊戲……到了晚上臨睡前,開始鬧著要他爹。


    “爹啊——爹啊——”一聲一聲的,那個能哭啊,任憑誰來哄也沒用,一直哭到他自己累了自己睡著。


    想當然的,第二天一起來,小嗓門沙啞,更沒有精神。


    可把滿朝滿宮的人心疼壞了。


    可是沒有辦法。先皇在當年皇太後有孕後,痛下決心回南京皇陵安葬,就是他們帶著皇上去天壽山皇陵,那也看不到先皇。


    可是小娃娃能堅持。小娃娃第三天發現還是沒有人答應他,那自然還是不開心,不開心就鬧脾氣,一有空就鬧著要爹,一點兒也沒有因為長輩們的哄哄玩玩轉移注意力的意思。


    太皇太後守著乖孫子,想起來兒子葬在南京,孤零零的,陪著太=祖皇帝,老淚縱橫。


    皇太後想起先皇遺命,他們夫妻將來合葬,都葬在南京皇陵,兒子葬在北京皇陵,母子分開,也跟著哭。


    天家母子抱在一起哭,滿朝文武大臣都沒有辦法。再不合規矩不合禮製,可也心疼皇上啊。


    瞧瞧皇上這焉巴巴的小模樣,明明自己要爹,還有心思哄著他祖母他親娘“祖母,娘啊,不哭不哭啊。”看得人那個心酸。


    劉閣老擦擦眼淚,第一個妥協。


    “皇上一腔濡慕之情。我們……就答應了吧。將來啊,我們和皇上請罪,和先皇請罪。”


    楊閣老倒是不怕這“欺君之罪”,需要的時候楊閣老都可以假傳聖旨誅殺三軍統帥,更何況這個小小的事兒?


    大學士謝遷眼望天壽山皇陵的方向,沉默不語。


    大明朝的文臣,自從土木堡之變,扶持英宗的弟弟繼位,怕過什麽?大明朝的文臣什麽也不怕,可大明朝的文臣,想要一個好皇上,一個識字的,好皇上。


    幾位閣老對視一眼,一瞬間想起的,都是那十六歲的興王的動靜。再回頭看看他們的奶娃娃皇上,的這幅驕縱模樣,好似聽到皇上的小奶音“哇哇哇,朕是要哭,要鬧,要爹啊……”


    滿腹心酸俱化為一腔寵愛。罷了罷了。


    當年弘治皇帝孝宗,不就是因為他自己謹守理學家那一套苦哈哈地做一個好皇帝,不開心,死命寵溺先皇,導致先皇的頑劣性子?


    前車之鑒當謹記於心。


    楊閣老更開心且更擔心的是,皇上雖然還小看不大出來性情,可這聰明勁兒,比先皇當年,那可真是高了不止一大截……


    “答應了吧。”楊閣老也妥協,“黃河秋汛來臨,幾位治水大臣都說‘宜疏不宜堵’。聖人們說教書育人,也是因材施教、勞逸結合最好。我們的皇上聰明,吾等——更應該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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