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情於理,他都得做個好人。


    否則,他有一百種方法帶走她。


    “嘉嘉,換個密碼鎖吧。”周軫在她耳邊笑話道,黑暗裏,他看不到她,但手裏捫到她緊密的心跳,“不然,下次誰給你開門呢,嗯?”


    *


    不日,倪少陵托嘉勭給周家帶話,請周家父子撥冗一敘。


    不在家裏請。


    沈美賢身子早沒事了,女人的心思終究容易軟綿些,她勸丈夫,你都打算還人情了,又不在家裏擺,倒顯得應付了。


    這些年,雖說和周家的姻親關係斷了,表姊陸明鏡那頭也早就淡薄了心思,過起深居簡出的日子。但沈美賢看在眼裏,尤其嘉勭那裏,他和周家老二來往,倒也沒聽說有什麽齟齬,向來是周家出手闊綽。嘉勭現在在桐城住的那套房子,還是周軫幫忙置辦的。


    有時候看別人家的孩子罷,都是好的,沈美賢倒覺得周家老二鮮活點,早慧的孩子就是容易入世。自己的嘉勭跟個吊書袋的先生,一味鑽研,成年到頭看不到他的影子。


    做母親的心思終究單一些,她說不指望他們守在自己身邊罷,但也不希望他們活得像個機器那麽冷。


    冷性子的人終究吃虧些。


    那晚在酒店,是周軫的車送沈美賢和嘉勉回來的。周二身邊的人就沒有不會說話的,那娘舅家的孩子機靈得很,一口一個倪家嬸嬸地喊著,說老表實在有事走不開身,知道嬸嬸這裏身體不大痛快,就指派了我務必好生送回家。


    老表和嘉勭哥哥一向交好,嬸嬸不大如意,他到底記掛著的。


    小旗隻字沒提嘉勉的事。沈美賢自然也沒想到這層。


    現下,倪少陵於公於私都欠著周家人情。周叔元那個老賊,這些日子,裏裏外外地朝他敲了多少邊鼓。周軻是s大畢業的,前些日子,周家更是以教育助力的名義給學校捐贈了一筆助學獎學金,這中間出麵受贈的就是倪少陵。


    因為周家架的高台盤。倪教授平白得了個外聯的美名。


    沈美賢曉得周叔元有意拉攏少陵做他們項目的經濟顧問,“你在家裏請,倒還陣仗小一些,去外頭還席,圈裏的人可就不知道如何說了啊。”


    倪少陵關鍵時候也會犯糊塗,文人的通病,喜歡置氣。


    他看不上周叔元的作派,讓他在家裏做這個東道,純粹氣不過。


    氣不過周家所謂三顧茅廬不外乎旁門左道。


    嘉勵周日閑散在家,她下周要出差,快進六月的s城,和上海那裏的天氣差不多,都要蟄伏一個大黃梅。


    她把住酒店要用的床品拿回來,給媽媽好好消毒熨熨。


    嘉勵躺在沙發上翻雜誌,盤子裏吃的櫻桃、楊梅好幾顆都掉到地毯上去了。沈美賢訓斥她,越大越懶,像什麽樣子啊。沙發上的人滿不在乎,客廳裏灌進東南風,涼爽極了,嘉勵聽著爸爸口裏詆毀周家的“旁門左道”,不禁看客的鄙夷,“他們的旁門左道可不止一招哦。”


    倪少陵見女兒難得與他一齊站隊,不禁狐疑起來,“嗯?這是又在嘉勭和那老二那裏吃敗仗了?”


    嘉勵有嘉勵的驕傲,這驕傲不允許她做那種又蠢又壞的女人,她這輩子都不會做那樣的女人。但到底有些吃味,她覺得這是最普世的人性,沒什麽可遮掩的,導致於這些天,她待嘉勉都淡淡的。


    嘉勉發工資給嘉勵買了禮物,誠然講,嘉勉品味很不錯,嘉勵甚至邪祟地想,也許是那個梁先生培養出來的。


    她不會主動跟父母提及周軫和嘉勉的事,指望嘉勭更不可能,哥哥是個最最有邊界感的人,他自己的事都從不跟父母交代,更不會多舌別人的。


    何況,嘉勉到底跟他們隔一層。


    “爸爸,那個梁先生當真當年來過伯伯的吊唁禮?”


    倪少陵冷不丁聽聞這一句,臉上即刻多雲轉密布陰鬱,“你問這些幹什麽?”


    嘉勵從來不受規訓,她合上雜誌,歪坐在沙發上,長發嫵媚俏皮,由衷的聲音,“其實,我覺得嘉勉挺好命的,或者老天爺是公平的,失多少,得多少。”


    前有那個梁先生,後有周軫。


    如果周軫當真知道那位梁先生的存在而不介懷的話。


    嘉勵的話音剛落,倪少陵手裏的茶杯就落了地,骨瓷擊地,嘉勵反而還魂了。


    她知道她失言了。爸爸和伯伯的感情,又比她和嘉勉更親一層。嘉勵小時候明明很袒護嘉勉的,當嘉嘉是一個附件地跟著他們,她也從不會越過他們去。


    嘉勉和梁先生的事,嘉勵也覺得沒什麽不能原諒的,可是眼下,她也不知道怎麽了,竟生出這些小家子氣的齟齬來。


    太不該了。


    倪少陵借著發火的契機,幹脆問嘉勵,你媽媽身體不好的時候,你在哪裏?


    “嘉勉一門心思奔赴過去,你在哪裏?”


    話趕話,火及時地燒起來,“我在哪裏,我在玩,可以了吧。爸爸你少不講理,我知道你們都喜歡嘉勉,因為她身世可憐,人又生得梨花帶雨的嬌俏,是個男人都會有保護欲,這是你們的劣根性。你是因為伯伯的緣故,那麽當年你為什麽不執意留下她呢,留在你身邊教養,或許她就不會跟那個老男人,這樣,她和周軫才真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話出口就收不回來了。倪少陵獲取嘉勵口中的信息,“和誰一對?”


    ……


    *


    許多年會不到周叔元了,他人老態了些,但公子哥的底子還在,依舊挺拔。年輕那會兒就是圈子裏有名的儀表堂堂,倪少陵記得吃他和陸明鏡的喜酒時,這位周公子生生把他新娘子的風頭都搶了去。


    那原配的陸家小姐,就是周叔元當初風流倜儻地追到手的。


    不過十載,勞燕分飛了。


    富貴人家的婚姻從來閑筆多且雜,那第二任太太或許少些心氣,又或者什麽鍋配什麽蓋,保不齊能白頭偕老了。當然,嬌妻嘛,自然是一個白頭,另一個偕老。


    按老話,周軫其實差兄長一大截的。論母家、論出身、論長幼嫡庶。


    但現在不興這些,隻興他周叔元器重哪個罷了。


    從前,周家父子還是棍棒家法的,現在果真父慈子孝了。


    “倪老弟,這向都好?”兩家見麵,周叔元先打招呼,老二也親自接父親解開的外裳。


    “多謝掛礙,真是貴人出門多風雨。原想著湊個大家都方便的時間,不成想今日雨落得這麽大。”


    外麵風大雨大,今朝看新聞,桐城幾處鄉下地方都起龍卷風了。


    今年盛夏又不太平的樣子。


    倪少陵到底是東道,問候了下周家鄉下老宅無妨罷?


    周軫替父親答,鄉下那頭有本家看顧,院子東樓倒沒什麽,幾處院牆聽說刮傷不少,大礙無妨。


    倪家鄉下也有房子,父母去了這些年,倪少陵早就發狠要動土重修,以及兄長,“我也想跟嘉勉商量商量,一道遷回鄉下去罷。”


    嘉勭還全蒙在鼓裏,聽聞父親這一句,連忙打岔,“您好好請客的人,怎麽囉嗦起家務事來了?”


    周叔元或許還沒全領悟,但周軫腦子的一根弦震了震,他匯倪少陵一眼,對方冷漠避開了。


    “人上年紀了,到底是要迷信這些的。你伯伯那頭就一個嘉勉了,家族裏,你要替嘉勉撐起來,在內是哥哥,在外是舅兄。”


    嘉勭隻是冷落人情世故,他並非不懂,猛然聽父親如此,他悄聲睇一眼二子,想必是有什麽風聲了。這明顯不是在說嘉勭,而是敲打某人,舅兄二字耐人尋味。


    寒暄到此為止,倪少陵請周家父子入席。說原該在家裏請的,美賢身體這向有點不適宜,就我們爺四個罷,不帶她們女人家了。


    兩廂入席,周叔元淨手的空檔間接倪少陵的話,“上回在桐城老店,碰上老二和一個小姑娘說話,我當是誰呢,是嘉勉呀。”


    周叔元說,幺兒姑娘主動過來跟他打招呼,落落大方,冷靜詼諧,打趣叔叔也擠兌了他這個老頭子,“我當時就說呢,通身的倪家作派,竟得了她叔子真傳,倒不像侄女,更像嫡嫡親親的閨女了。”


    “我們家那位就一直遺憾呢,沒生個閨女來貼心,還是你們倪家熱鬧。”


    說罷,周叔元扔了手裏的消毒毛巾。


    聰明人會晤,大家都揀自己想說的說,一時間,倪少陵撇清的話題,又給周家拉回來了,周叔元四兩撥千斤的滲透了些什麽,聰明人自行領悟,“我還聽老二說,嘉勉在她母親那頭過得並不好,你們這才接回頭的?”


    周軫聞言心生不好,“爸……”老二很少能這麽低頭地認真喊人的。狐狸總歸是狐狸,哪怕他老了,手段都不會生疏。周軫關於嘉勉半個字都未曾和老頭說過,現下老頭拋出這麽一句,明顯是有備而來,周軫想提醒父親什麽,被周叔元一個冷眼喝回頭。


    “怪可憐見的。有些孩子天生沒有父母緣。”


    “回來也好,要我說,當初就不該跟那個媽走,我想她爸爸原先也該這麽想的。平白生出後來那些個事端來,磋磨了孩子不說,到底傷情分呀。哎,一筆勾銷,一筆勾銷!”


    好一個一筆勾銷。實該是他周叔元說得出的話。


    商人最懂進退,今天要不是倪少陵上來就擺那文人割席的架子,周叔元還未必能進這一大步,你口口聲聲兄長、家族,然而呢,做的事情並不體麵啊。


    當初一步名正言順的棋下壞了,現在懊悔呢?


    當初就該拿出托孤的誌氣來,否則永遠是兩家人。


    當然,現在周家有求於他,周叔元斷然不會把話說那麽絕,不過是踩了踩倪少陵的痛處罷了,讓他捂著這痛處,更加想方設法地彌補這一步錯棋。畢竟,活人永遠爭不過死人。兄長當初犧牲了那麽多,讓弟弟出國深造,自己一輩子窩在桐城沒出頭,臨了舍身成仁地去了,就一個女兒,他們都沒護好。


    唏噓啊,笑話呀。


    你把個孩子天天跟瘋子擱一塊,孩子能好才怪。這麽個簡單的道理,倪少陵夫婦枉費讀了那麽多年書了。


    ……


    酒過三巡,席上要到收梢。


    周軫再一次起身敬倪少陵的酒,杯身矮一截碰到後者的,倪少陵突然發話,大連那頭,我可以幫老二跑一趟,這一趟成不成,看老二的造化。


    “至於其他,別想,嘉勉不是個玲瓏多竅的孩子。她一沒當初陸家的好家世好父母,二沒馮小姐的圓融乖覺,你父親都經曆了兩樁婚姻,老二,你自己說說,嘉勉適不適合你。”


    她既不是陸明鏡又不是馮德音,但是周軫是活脫脫二代目的周叔元。


    這一頓酒,於周家算是有進益了,起碼倪少陵鬆口了。


    隻是,條件是,勸退周軫。功名仗與兒女情,對於一個男人,再好選不過了。


    *


    倪少陵歸家時,一身的酒氣,嘉勭把父親才送到家,父親就指派他,“你去接嘉勉來,立刻去。”


    嘉勵還沒走,看到爸爸一進門就怒火中燒的樣子,警覺不好。


    四十分鍾不到,嘉勉到了,嘉勵摸著手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愧疚的形容,她記得小時候爸爸每次發火,嘉勉即便不敢求情,也死死守著嘉勵身邊。


    嘉勵考得不好,嘉勉會跟叔叔說,她考得更不好。


    那頭,嘉勉自顧自上樓,去叔叔的書房。


    嘉勵一個急步跟上來,“你個笨蛋,他讓你來你就來,他又管你說你了!你知道嘛!”


    嘉勉回頭,看嘉勵紅了眼,日常閑話的口吻,“你今天的眼線畫得好失水準哦。”


    台階下的嘉勵,直接掉頭就走了,外麵風雨不休。


    叔叔的書房裏,隻有書案那一處點了燈,倪少陵靜靜地坐在案前抽煙。


    書案上,是他練廢的一手字:


    何彼襛矣(注1)


    不知是哪個字不滿意,叔叔盡數捺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出自詩經,《國風。召南。何彼禯矣》:怎麽那樣穠麗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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