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樓去替她取鞋子。


    闔門的過於快,嘉勉還沒聽神過來,電梯已經下去了。


    女士更衣室裏,有配套的休息室,吸煙間,哺乳室,最裏麵才是洗手間。


    補妝鏡光影前,邊上的女士個個芬芳的香氣與移動的香奈兒愛馬仕,聊得都是太太經,嘉勉百無聊賴的洗洗手,看著那幾個女人補妝的過分細致,才從包裏翻出口紅,也給自己補了下唇妝。


    待到手機裏傳來短信,她才匆匆出去了。


    去前,她能感受到那幾個太太異樣的眼光。


    *


    周軫站在更衣室外麵,手裏提著她的高跟鞋,因為去過鄉下,又在花圃那裏轉了一圈,她的鞋跟早就髒了,嘉勉走近他時,他手裏正拿著濕巾紙替她揩鞋跟。


    嘴裏抱怨,“還不如你腳上這雙幹淨些呢。”


    有人不置可否,她很想說,你要是看見裏麵那幾位太太盯我的眼神,也許就不這麽說了。


    室外也有休息凳,嘉勉坐在凳子上,換上了高跟鞋,至於那雙小白鞋,周軫讓她就放在這裏,“回頭我要侍者給你處理好。”


    她腳上這雙高跟鞋不是他上回硬塞給她的那雙,周軫問,“不喜歡那個牌子?”


    “那雙跟有點高,上班穿不來。”


    某人笑意低低地落下來,“哦,我以為你扔了呢?”


    坐在凳子上的嘉勉這才後知後覺,他又套路了。


    又或者,她被他眼前的殷勤放低了戒心。


    總之,二人,陷入短暫乖張的沉默。


    女更衣室裏那幾位太太出來了,咯咯笑聲裏,齊齊目光刷到他們這裏的情況,衣冠楚楚的周軫滿不以為然,拉嘉勉起來,並怪她,“賴坐著呢,還吃不吃飯?”


    不等那幾個太太打量完,對麵男更衣室前,傳來一個年輕的男聲。對方先是喊了聲“周先生”,挨近後,又喊聲“周二哥!”


    周軫麵朝著嘉勉,手還在嘉勉手腕上呢,於四分之一秒的空隙裏,他上演了個川劇變臉,笑吟吟即刻垮成mmp,


    回頭應付那聲“二哥!”


    對方是個二十出頭的小男生,聲音與麵容都過於……脂粉味。


    原諒嘉勉短暫時刻裏實在想不到合適的詞,就是脂粉味。


    對方喊周軫二哥,後者傲慢地端著架子,不言不語,一隻手插袋,一隻手牽著嘉勉。


    “周二哥,這位是?”


    “和你關係不大的一個人。”


    對方驕矜得很,努努嘴,隨即告訴周軫,“他今天在這裏請客,二哥要一道嘛?”


    “不必了。”


    事不過三,對方看周軫麵上冷冷地驅逐感,碰了釘子,也識趣地走了。


    直到那個人完全消失在視線裏,嘉勉這才好奇地問,“他、他是?”


    周軫扽嘉勉,要她不要管別人,隻管管他。他又餓又渴,去吃飯,去喝水。


    嘉勉有點不死心,也顧不上周軫自作主張地拉著她了,高跟鞋篤篤地跟隨他腳步,“那人是軻哥哥的……”


    “兔兒爺,”某人出言不遜,“周軻的兔兒爺。”


    嘉勉即刻休聲了,因為她明白不是什麽好詞。


    周軻當年那婚事,連他母親都明白不過是應付他父親的擺設。嘉勉也從嘉勵那裏聽說了些,軻哥哥的太太這些年常住國外了,夫妻倆有名無實,各過各的,萬小姐不過替他擔個虛名罷了。


    各取所需的陽謀婚姻。


    周家兄弟倆從來不睦,都說富貴人家薄親緣。嘉勉從前見識過周軫一言不合就甩膀子離開大哥的迎婚禮,今日弟兄倆再因家世名利瓜葛著,原就不是一個媽生的,兄友弟恭才真說不過去。


    周軫牽著嘉勉徑直往餐廳裏去,有侍者迎上來,頷首問好他,“周先生,晚上好,您訂的包廂已經預備好了。”


    周軫應答侍者,再回頭看沉默的嘉勉,以為她陷在方才的困惑裏,他不介意為她“傳道解惑”,再倨傲戲謔的眉眼不過,湊近她,“我那大哥的審美一貫很固執,從來愛這些新鮮的……男色。”


    這個是新寵,嗬,周軫跟嘉勉打賭,挨不過一百天,保準拋之腦後。


    狗東西,賣乖到他頭上了,周軫說,喊我二哥,怕你下輩子都不夠格。


    嘉勉不作聲地聽著,聽周軫話裏話外來自他家庭曆史遺留下來的齟齬,聽他養尊處優之下見識的各種人性,


    是的,再光怪陸離的新聞對於周叔元的兩個兒子都不新鮮。因為他們都見識過,乃至經曆過了。


    這也許就是嘉勉能在周軫這裏豁免的緣故。


    *


    周軫是真渴了,甫落座,就痛飲了兩杯冰水。


    嘉勉坐在他對麵認真對付著菜單,周軫說她不是在看menu,仿佛在看驗屍報告。


    邊上的男侍應生再質素的表情管理都有失誤的時候,隻要攤上周先生這樣的客人。


    說罷,周先生替他的女士來點餐,跳過那些set menu,頭盤到末尾的甜點悉數單點。


    正在猶豫喝什麽酒時,外麵包廂的行政經理過來打招呼,問好小周先生,說是周先生今日在這裏做東,聽說您這裏,特地送了瓶酒來。


    周軫啪地合上菜單,當著餐廳服務人員的麵,朝嘉勉,“瞧吧,他向來愛做好人。”


    中國人十大綁架邏輯裏,就有一條,來都來了。周軫索性就應承下來,得,老大的心意,不要白不要。


    他要侍者就開這瓶。


    酒醒到主菜上來的時候正好可以入口,周軫丟開開胃酒,與嘉勉碰杯,他勸她喝一點,開車的事情先丟到一旁去,“上回一起吃飯,就沒喝得成,這回,你請客,該拿出點東道主的樣子。”


    嘉勉才不聽他架高台,“也不是每個東道主都必須得喝酒的。”


    “你就是怕醉,怕賴上我。”他慫恿她。


    “我怕喝多的那個感覺,很難受。”嘉勉始終搖頭,她告訴周軫,除了果味的啤酒,她輕易不敢碰酒精。唯獨一次的喝多了,是大學畢業的謝師宴上,吐得肝腸寸斷。


    “我和我媽也是那次徹底失聯的,六月初上,她的生日會聽說請了很多人,辦得有聲有色。”


    嘉勉臉上的神色很怪異,饒是周軫不去深究其中的過節,也看得出,她至今耿耿於懷,於懷自己的過錯,也於懷父母的情薄。


    周軫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眼裏支離破碎些什麽,少頃,他不勸了,不勸她和他碰杯,改為自罰的姿態。一路過來,嚷著餓的人,真正坐在席上了,他動刀叉的次數寥寥無幾。


    大多數時,看著嘉勉吃。


    “你和小時候一樣,吃得很積極,然而呢,又不長肉。該是你小時候吃到劣質寶塔糖了。肚子裏的蛔蟲至今沒死。”


    這個人,嘉勉恨極了他。好端端一個人就是長了張嘴,嘉勉擱下刀叉,“你成功毀掉我的胃口。”


    某人歪坐在圈椅上,拿手托腮,突然很不滿意她停下來,催她,“你吃呀,我閉麥。”


    嘉勉由他盯得渾身發毛,原本是想去端右手邊的水杯的,他叫侍者給她倒的那杯紅酒也在邊上,她渾渾噩噩地捏起了高腳杯,直到嚐到嘴裏才意識到是酒,滿飲了一口,很狼狽地吞下去了。


    惹得對麵的周軫,笑到出聲,然而還怨懟她,“得,敬酒不吃吃罰酒。”


    “……”


    “你賴不著我了。”


    倪嘉勉當真不是個喝酒的料子,臉上一時紅一時白,周軫有瞬間是失神的。他祈禱她別醉,因為他怕招架不住。


    就在他預備要侍者把她手邊的酒撤了時,外麵傳來不速之客的叩門聲。


    周軻那裏結束了,臨走前,他要來會會老二,聽身邊人說,周二哥與那女子十分親密,不是調情不是風月,是委實的中意。


    才會他老二親自給一個女人提鞋。


    好家夥,周軻可好奇壞了。


    結果進來後,卻把自己難住了,因為這所謂的神秘女子,明顯沒有三頭六臂,還有幾分眼熟……


    周軻酒喝得不少,由身邊人攙扶著,翩翩君子的人設心神棄去一大半。然而,漂亮女人始終自帶著辨識度,尤其,這女人還是他看著長大的。


    周軻比老二大了十歲,比嘉勉大的更不是一點半點,此刻他像極了一個長輩,暌違一個小孩般的驚覺,“嘉嘉?”


    從前,在母親身邊見到表姨家的孩子,就屬嘉勉最小。倪家習慣喊她,嘉嘉。


    嘉勉撤去膝上的餐巾,起身來,與周軻打招呼,亦如從前的習慣,喊他,“軻哥哥。”


    周軻麵上一稍動,這和男女之情無關,是最忠誠的審美,無關性別。他簡直難以置信,“嘉嘉都這麽大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越過嘉勵好多,當然這話不能給那個瘋丫頭聽到。”


    嘉勉對於這些客套話無動於衷。細細地沉默著。


    周軻撇開身邊的手,來到嘉勉麵前,像是介紹她,也像是稍微上點年紀的人就動輒懷念過去的壞毛病,“她小時候在雨巷裏哭得毛毛躁躁的樣子,我至今都記得呢,差點把自己弄丟了。”


    當年確實是周軻送嘉勉回去的,所有人都默認了這樁功德屬於周軻。即便今日眼前,他也沒有提及老二先他一步看到嘉勉……


    這成了樁懸案,因為從頭至尾,是周軫的一麵之詞。


    可是嘉勉信了他許多年。


    眼下,周軫由著老大撒酒瘋般地放浪形骸,他靜默地看著嘉勉,後者依舊覺得她信他所言。


    掉頭,周軻去拍老二的肩膀。聰明人向來是臨場發揮的部分精湛些,周軻曉得,父親不日又要去大連公幹了。已經67歲的周叔元其實身體將養的並不好,落得一身的富貴病,成天見地藥不離口,嗬,得虧他那年輕太太照料得好。


    周叔元有意與倪家結親不是一日兩日了,他就隻兩個兒子,老大和倪家沾著親呢,也沒適宜的女兒肯婚配,唯獨老二,“我隻曉得老周有意你做倪家的女婿,隻當要是嘉勵呢,沒成想,是嘉勉。”


    周軫嫌棄老大一身酒氣地靠著他,然而餐廳的員工個個人精,曉得這是二位周公子的家務事,一個不能得罪,全退出去了。


    “你喝醉了。”周軫拂開老大的手,也警告他。


    周軻再回頭看一眼嘉勉,伸出食指指指她,再指指老二,“我離醉還遠著呢。對,是我我也選嘉勉,漂亮溫柔又比嘉勵再年輕些,無親無故,到底是倪少陵的侄女,這和女兒也沒差。”


    “保不齊,為了女兒不願意做的事,沒準為了侄女倒肯了呢!”


    “老二,我可記著你的話呢,你說你周軫斷然不會陽謀一場婚事,拿女人換前程的!”


    眼下呢,嗬嗬,可別打了自己臉,“大連那頭最大的褃節就是國投出讓的40%的股份。”


    “你比我知道,誰能助你征集到這受讓條件!”


    沒錯了,請倪少陵出山是最有效的辦法。周軻氣得眼裏微微發紅,“如今,你們父子當真一條心了,這些路子,我都得透過一個外人,才能算到你們打什麽牌。”


    昔年,周叔元還年輕的時候,他沒能教得兩個兒子同氣連枝。這兩年,到底人老了,徒增了些英雄暮氣,年節的時候,總張羅著一家人吃團圓飯。


    牌桌上,也要兄弟倆一起。


    周軫動輒罵老頭,你死了那條心吧,我這輩子都不會和你的嫡子“和”的起來!


    老二向來戲謔自己是庶出的。不然,平白受你們爺倆這麽多氣幹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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