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們都說這一桌就免了吧,二子坐下來吃口菜,或者喝杯飲料。


    飲料在嘉勉邊上,她年紀最小,大家都可著她先有。


    嬸嬸突然指使嘉勉,要她給周軫哥哥倒杯飲料,“消毒酒精和創可貼還是人家軫哥哥去買的呢。”


    他買的?嘉勉有點不信。看看嬸嬸又望望買藥的人,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給那人倒飲料,因為嬸嬸在教她人情世故呢。


    那雪碧瓶子已經倒掉一大半,嘉勉輕易捧起來,要給周軫倒,他手裏的一次性杯子正巧空了。


    一人是嘴笨,捧著個大瓶子隻等著他過來;


    一人是心煩,今晚這場局什麽時候才能散,全是草包、笨蛋!


    周軫不動聲色地把空杯子遞過去,笨蛋的倪家老幺,一本正經小心翼翼地倒著飲料,個笨球、果真笨到家了,她給他整整倒了一杯,滿滿當當,他甚至懷疑,如果他不喊夠了,她知不知道停?


    倒這麽滿,你灌豬肚肺呢?


    “謝幾位嬸子,謝沈阿姨。”滿得不像話的那杯雪碧被他送到唇邊,呷了兩口才能端在手裏,最後,也溫和禮數地,“謝謝嘉勉。”笨蛋。


    回席前,沈美賢還特意喊住周軫,說明日去娶親,你陸姨張羅了嘉嘉去給新娘子作小陪娘,提手爐子,“嘉嘉年紀小,我又不好推辭你阿姨,原本也是開心的事,去的路上,你替我多看顧一下嘉嘉啊。”


    —


    嘉嘉。倪家三個孩子,唯獨嘉勉有個小名嘉嘉,還是占著他們中間這個輩分的字。周軫好奇過,問嘉勭,怎麽你伯伯家的孩子,偏個最小?


    伯伯家的就不能比我們小?嘉勭笑他邏輯好死,回頭跟他解釋,伯伯和大媽原來有個孩子,懷到八個月了突然胎停了,引產下來也沒用了。大媽受了好大的刺激,後來隔了六年才再有了孩子,原本那個就是按著嘉字輩取好了名字,嘉勉,無論男女都適用。


    第二個孩子平安出生,大媽死活還要叫嘉勉,說她的孩子回來了。


    外人看,嘉勭、嘉勵、嘉勉,很尋常的排字。其實嘉勉才是最大的那個,力字旁的字,也是父親遷就伯伯家的孩子取的。


    大媽一直喊嘉勉“嘉嘉”,嘉勭和嘉勵也就默認,嘉嘉就是嘉勉了。


    “她爹媽為什麽離婚?”周軫問。知道嘉勉起,她就跟個拖油瓶一樣跟在倪少陵夫婦後麵。


    “感情不合。”十分籠統又十分精準的理由。


    當時二人正在玩射箭,周軫一箭放出去,“釘”地,正中內黃心。十分。


    —


    “好。”他鄭重應下沈阿姨。


    *


    次日,五月一日。


    菩薩不悲不喜,是個陰晴天,晴伏在薄薄的烏雲裏,就是不出彩。


    周家算好的時辰,十點十分去萬家接新娘子,在女方家吃過正午飯,下午回頭。


    去的時候,人數是單數,回頭添上新娘子,湊成雙。


    有操辦嫁娶經驗且子孫滿堂的老阿婆在查點人數和去女方家的一應禮單,今日去女方接親的隊伍,全是陸明鏡自己挑的人。因為是她的兒子,哪怕她不在周家了,這個母親的主她還是當得的。


    而周軫之所以要去給兄長做儐相,就是他那個親媽,馮德音女士,拎不清地去跟老周鬧。


    哭啼啼地說她這個後媽活該給人打嘴,這些年我謹小慎微地伺候著你這個大兒子,我得著什麽了,得著他老大結婚,我被你那個前太太架空了呀,什麽主都做不得!


    周叔元由她哭得頭疼,問馮德音,嗯呐,她兒子結婚又不是你兒子結婚,你爭什麽出頭呀?


    馮德音衝老周拍桌子,就是你這麽多年她兒子我兒子的,分得這麽清楚,才使得你兩個兒子不一條心,因為你自己都不信不是一個媽生的,能合到哪裏去!


    我不管,你那個前太太是文化人,她折磨人的本事都是你瞧不著的。她兒子結婚,這麽大的事,我一點主拿不著,不是上趕著給我喂惡心還是什麽!


    周叔元,你別忘了,誰才是你實根上的老婆。你就作踐我吧,你越作踐我,外人就越瞧不上我,那樣可就稱了你的意了,我生的兒子也幹脆別姓周了,反正不值錢的貨。


    周叔元被馮德音念得頭疼,這才把原先定好的男儐相換了,換成老二,盡管他依舊不懂,不懂讓老二去了,於馮德音哪裏得益了?


    馮德音:能叫你那前妻添堵,我就得益!


    周叔元罵她,婦人之見,也隨她去了。


    這個前文如果周軫一直不知道也就算了,昨晚回來,馮德音追著他問,去那女人那頭,她有沒有給你臉色瞧,果真有,你就去告訴你爸,你不去我去!


    還知識分子呢,欺負一個孩子算怎麽回事。然後一股腦地跟兒子說那個女人有多陰壞,人不在周家了,偏偏去女方家接親的人,全是她陸家的那頭……


    絮絮叨叨地,可算把周軫給惹著了。


    眉頭倒了一座山的官司,馮德音這才住了嘴。


    一大早她讓保姆去喊二子起床,又自己上來喊了趟,尤為耐性地安撫兒子:今天什麽日子,你掂量好啊,你不識相起來,你爸打你,我也攔不住的。


    是的。已然應下的事,臨陣撂挑子,在周叔元那裏是絕不值得原諒的品質。


    阿婆在催著動身了,別誤了算好的時辰。


    原本,周軫該陪著大哥坐在頭輛車裏的,新郎沒所謂地自顧自遊魂。


    他樂得自在,徑直摸開了第二輛車的門把手。阿婆看到二子上了後麵的車,來喊他,你陪哥哥坐呀,回頭的時候,再坐第二輛車子,不能這樣的,不作興的。


    周軫嗬欠連天,拿手遮掩,不妨事地哄阿婆,“作興的。今天百無禁忌諸事皆宜,婚車原本就是給新人坐的,我陪著坐算怎麽回事……”說話間,他回頭望了望後座上的一個小人兒,“這不,我還得看著倪家的孩子,她嬸嬸關照過的,”


    周軫若有深意地看著穿一身退紅色連衣裙的懵懂小孩,半賣半送的微笑,“是不是,嘉嘉?”


    第5章 1.4


    才不是!


    *


    昨晚一家子都歇在倪少伍這裏,嘉勉很開心,因為這裏她算是主人。


    倪少伍這套公寓離他醫院很近,才兩居室,父女倆住勉強夠,來個客人就局促了。他安頓好美賢和孩子們,就自覺打包去醫院值班室對付一晚。臨走前,還老頑童地逗三個孩子,要不要去吃宵夜,他們醫院附近有很多夜宵攤子。


    嘉勭是個老幹部性子,早早洗漱後,窩在沙發上一麵聽英語,一麵在翻《紐約客》的漫畫集;


    嘉勉去裏頭拿換洗衣服,輪到她洗澡了;


    嘉勵是個最人來瘋的性子,頭一個響應,然而,得媽媽同意。


    結果是不同意,沈美賢說吃了晚飯回來的,剛才又吃了那麽多水果,你肚子還作得下?


    夜宵的滋味從來不是果腹好嘛,可惜媽媽不懂。


    嘉勵撇撇嘴,都說槍打出頭鳥,她就是那個常常挨槍子的鳥。兄妹三個,平時挨訓最多的就是嘉勵,她也難得回桐城一趟,就跟伯伯吐槽,吐槽媽媽有多慣著嘉勉,今晚如果是嘉勉要去吃夜宵,媽媽即便不肯,都要想辦法弄點吃的給我們的,哼,就是偏心。


    孩子說得無心,大人聽得有意。


    倪少伍借著給這個月嘉勉的生活費的檔口,和美賢聊了幾句。他說過的,嘉勉在他們那邊,什麽過錯什麽不對他們都可以當自己孩子教養,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實不該給他們兄妹間生出些偏心的想法的。


    沈美賢說起周家找嘉勉作新娘小陪娘的事,她和少伍挑明了,孩子不懂那些老規矩,你大人也不明白嘛?嘉勵來著例假,老規矩就是不作興,這才選了嘉勉,有什麽偏心!你別聽她們孩子氣的話,再有,她們兩個的脾性你也知道,大的就是要多勒勒她,太莽撞了;反而小的,該多鼓勵,心思重,“姑娘長大了,知道愛美了,她留了好幾個月的長頭發又剪了,為這事正傷神了,讓她多見見人沒什麽不好。”


    沈美賢和倪少陵是大學同學,二人算是校園到婚紗,感情很好,一直夫唱婦隨互相敬重,沈美賢和少伍說心底話,“少陵早年出去留學,他說家裏多少辜負了老大,少伍的求學及工作全是他自己掙來的,父母也是他敬的孝及終。兄弟間沒多少漂亮話,我們能些微還報你的,也隻是希望你和嘉勉都好。”嘉勉雖說不是沈美賢親生的,但她保證,“嘉嘉就是倪家老幺。在我們那了,打也打得,慣也慣得。”


    老幺兒嘛,多少受點偏袒,但要是哪天她行差踏錯,不消我這個嬸嬸來教訓,她叔叔頭一個不肯,你放心罷。


    教育經扯上家務事,最直觀的說教方式就是引用,引別人家的孩子用。沈美賢拿周家的兩個兒子作比,外人還說周叔元偏袒大兒子呢,因為前妻出身好,門當戶對的婚姻,將來家私肯定也要交到大兒子手裏的多,不然憑陸家的氣性,不把孩子接回去?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前腳離婚,後腳就又找到新人了,這樣的男人沒有心。不到一年就有了老二,都說那老二是鐵匠家的兒子,從小到大挨了那周叔元多少打啊!


    可是倪少陵就說過,周叔元當真偏心的話,也是偏心小的多,因為那老二更肖似周叔元。不信走著瞧,那小的將來活脫脫周叔元的翻版,沒心沒肝,沒皮沒臉。


    說到周軻這樁婚事,別人家的陰私他們就不置喙了。隻說可憐兩個孩子,尤其小的那個,老大結婚原該不著老二什麽事的,陸明鏡耍大小姐脾氣,你人都不在周家了,非得伸長手去幹涉周家的家務事,她要周叔元答應,兒子結婚娶親的人都是她這頭的。


    說是不用周家人。實際上就是拐著彎地給那馮德音眼色瞧。也隻有這一樁事能強到那現任太太頭上去了。


    馮德音什麽人,又和周叔元鬧,反正,最終結果,男方儐相換成了老二,外人看著親兄弟和睦的樣子,內裏,窩裏鬥!


    你是沒看見陸明鏡瞧那周軫的眼神呀,跟瞧個玩意地不當回事。


    哎。


    沈美賢與丈夫的教育理念不一樣,她鮮少在孩子們麵前議論別人家的事,也不希望孩子們過早地聽這些閑經;而倪少陵卻覺得這些茶餘飯後的經驗就是江湖險惡,給孩子們聽無妨,他時常在飯桌上詆毀周家父子,引得嘉勵嘉勉先入為主地不喜歡周家人,而嘉勭到底大些,他反駁父親,全家最八婆的是你!


    眼下,她一邊收拾廚房,一邊耐不住牢騷,把少伍當少陵絮叨了起來。


    說完才覺得自己囉嗦了,少伍從前就說過,美賢是個極為落地的人,同時叫人具有理想與現實的印象。


    敘畢家常,少伍想起什麽,“周家那頭,你也替我出份人情罷,”雖說他與那邊並無交集,但是,“隻當替嘉嘉還一次救命的恩情吧。”


    嘉勉當年在桐城迷路過一回,碰巧周軻看到了,才給領了回來。不然,憑著她七歲的記憶,未必不會走丟。


    沈美賢爽利地應下,一扭頭,才發現嘉勉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的,她手裏拿著一盤蚊香,天緩緩地熱了。二樓的高處,嘉勵說有蚊子,嘉勉翻出去年的蚊香,但是又找不著打火機,這才準備來廚房灶台上引火。


    她卻步是因為聽到嬸嬸與父親聊到了自己,再扯到了周家,……,以及在瓦數不高的燈泡之下,她糊塗地生出些虛無縹緲的念頭,她想,如果嬸嬸是媽媽多好,這樣兩個和煦的人站在燈下,是多麽的匹配。


    一時間,嘉勉覺得自己壞透了。她最近是怎麽了,怎麽老是誤打誤撞地愛站在牆角聽別人的話,這樣很不好。


    她看著蚊香在灶台上,渡過來一截橘黃的三角火焰,影影綽綽,跳躍不已,最後,不聲不響地一口吹滅了,由著那頂端靜靜地燃。


    —


    昨晚的插曲,所以嘉勉曉得周軫這樣不肯聽安排定有緣故,才不是他口裏美其名的看顧她。


    她要他看顧什麽,她又不是三歲小孩,盡管她忐忑不安。嬸嬸叮囑她,人家讓你怎麽做你就怎麽做,難不過你們登台演出。


    “隔了一夜,頭發好像長長些了?”他總是跟她的短處過不去。


    嘉勉才不理他。


    這是她唯一一次參與這樣的中式嫁娶禮,彼時千禧年過去沒幾年,桐城又畢竟是縣城。許多人家依舊重視這樣的中式迎娶,之後很長時間,嘉勉都很懷念這樣的舊禮。後來戚友圈見證的婚禮,全是交由專業的婚慶公司打理的。動輒幾千的伴手禮,都敵不過少年時搶來的一包喜糖珍貴。


    幹淨濕潤的空氣裏炸開鞭炮的火/藥味,青色石板磚上全是那些紅色的灰燼,那鞭炮皮的屑子和她身上裙子的顏色很像,巷子兩路的人家俱在觀望,這樣井水人家的觀禮真真給了嘉勉一種上台的局促感。


    她快一步慢一步地跟著一行人,而先前信誓旦旦要看顧她的人,早已走得沒影了。


    一直到萬家門口,嘉勉才看到了周軫。他背著手,站在大紅鎏金囍字的燈籠下,人襯得格外出眾醒目,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像是衝她招手,她人到他台階下。


    亂哄哄的人群裏,新郎被堵在大門外,想要進萬家的三道門,要過了女方戚友的那關,多少紅包封子塞進去,裏麵關門的人恁是不肯開。


    周軫是哥哥的儐相,原本這些錢財相關的禮金合該他來捧的,但他全程不參與,袖手,隻拉嘉勉往邊上站站,別被踩著,還彌補一句:


    “不好意思,走著走著,把你忘了。”


    嘉勉抬頭看他,又是一陣鞭炮聲。他看著她捂耳朵,震震餘威裏,他說了什麽,嘉勉沒聽清,再問他的時候,他說:“沒什麽,想起一個笑話,聾子放炮仗……”


    *


    中午的喜宴,席上所有的花銷都出自周家,新姑爺來每一桌敬酒的時候,人人都誇讚新郎官一表人才。


    一巡酒下來,不成想周軻喝醉了,這可難壞了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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