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現在。


    有男生調侃,“阿靈妹妹,跟悶葫蘆借還不如跟我借呢。你不是習慣用萬寶龍嗎,這兒。”


    “就是啊!說這麽多你看他理你嗎?靠近這窮鬼不覺得毛骨悚然嗎?”


    說著,那男生把鋼筆放到她桌麵上。


    那隻萬寶龍,單價近一萬。


    “不用,謝謝。”和靈眼神輕飄飄掃過,驟然安靜,“還有,別隨便給人取外號,禮貌點兒。”


    “……”


    牧越不知道這大小姐到底是哪兒不對,符合她身價的鋼筆不用,非要借他連萬分之一都不到的筆。


    他默默地用紙巾擦拭著黑色簽字筆和2b鉛筆壓根不存在的汙濁,再遞給她。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他不動聲色地把那筆袋往抽屜裏放。


    他又幹蠢事。


    把唯一的2b鉛筆借她,意味著這場英語考試他將迎來選擇題零分。


    明明習慣,他還要在她麵前裝完好正常的拙劣把戲。


    牧越把筆遞給她,少女的手觸碰到他的手掌,膚色白得過分,小小軟軟的像棉花團,是完全沒幹過活兒的手。


    她掌心的溫度像是冰山下墜落的雪,小雪花在他的掌心慢慢融化成水。


    水滴石穿,春水初生。


    他像那天沾了水頹廢的蛺蝶,這猛烈磅礴的水流中撲騰,最後心甘情願地被淹沒。


    少女沒察覺,甜甜地說了句謝謝。


    考試開始。


    周圍很安靜,夏日空調沉沉運轉,監考老師在教室踱步,簽字筆和試卷親吻。


    麵前的少女背脊挺得筆直,窗外的暖陽把她的碎發暈成金色的絨毛,那雙矜貴的手正握著他那黑墨的筆。


    格格不入,又矛盾的和諧。


    他的世界怎麽都安靜不下來。


    她一次無意的觸碰,就足以讓他的心思百轉千回。


    ……


    從那天起,牧越覺得他病了。


    他們的世界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再如何無限接近,也是枉然。


    好在病症初期,還能治。


    他不用刻意避開她。


    生活是讓人喘不過氣的巨石,他在人間最惡劣的百態裏。風花雪月?那是富裕者才配做的事情。


    周末,在夜場連軸轉到第二天,身上都是劣質的煙酒味。來不及洗漱休息,他得用最快的速度煮飯趕到醫院。


    單親家庭,母親生病住院,家裏的經濟全都是他在抗。


    青灰的石板路往裏走,破舊的牆縫生長出挺立的雜草,從樓梯上生鏽的扶手走進,幾十平米的一室一廳,牆壁被雨水浸透過留下昏黃的痕跡,有幾塊牆角掉皮,露出沉黑的水泥。


    廚房在室外,可能也算不上廚房,就是木板自己組合隨便搭起來灶台,帆布遮擋著日曬煙雨。


    炊煙嫋嫋,他身上又沾染上煙火的油膩。


    有時也會忍不住想。


    那個總是被光偏愛著的女孩兒,怕是這輩子都不會想象到世界還能是這樣的。


    醫院。


    辛茹也就是牧越他媽,患上是白血病,化療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三個小時辛茹吐了三次。


    牧越來的時候,她正在拿著鏡子看剛剛茹筍萌芽的頭發,臉頰凹陷,毫無血色。


    “來了。”辛茹說,“等下幫我剃頭吧,好醜。”


    辛茹很愛美,比起死亡她更怕自己長得醜。或許比起美人遲暮,更可怕的該是美人病危。


    牧越點頭,打開保溫盒,他做的是排骨山藥湯和粥。


    辛茹問:“你覺得我這樣……好看嗎?”


    “嗯。”


    “都說大難臨頭各自飛。你覺得,你爸爸會喜歡現在的我嗎?”不等牧越回答,辛茹又自言自語,“算了,你都沒見過他,你怎麽會知道他喜歡什麽。”


    牧越把粥放在桌板上,溫度還是滾燙的。


    辛茹:“我想吃辣的。”


    “吃不了。”


    “你喂我吧,手疼。”


    牧越照做。


    辛茹深陷的眼窩盯著他,“你說你跑了多好?我又不是你親媽,這麽費勁養一個要死的人有什麽意義?”


    他不應,隻是繼續喂著她吃飯。


    辛茹吃了兩口應付,“阿越,哪天我要死了,你就跟那個畜生去法國。別在當個老實人、騙他的錢、讓他傾家蕩產。”


    “好。”


    “我怎麽說什麽你都好?你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啊?!”辛茹猛地一下打翻那盒滾燙的排骨湯。


    汁水沿著桌板湍急地滲透進他的皮膚,如細密的針線紮著,迅速燃起一片火紅。


    滴答——


    牧越動作沒有停頓,拿抹布收拾著這一片狼藉。


    “滾啊!”辛茹跟瘋了似的,指甲抓著他的傷口,“你也覺得我這個死人可憐是吧?滾!都給我滾!”


    她激動的情緒引來醫生護士,醫生把他帶到病房外,請他暫時先別來打擾辛茹,他們會照顧好他。


    牧越問辛茹後續治療的費用。


    醫生說了個他還要往死裏打工才能負擔起的數字。


    同病房外的奶奶低歎,“造的什麽孽啊……怎麽老對小孩子動手……”


    牧越走出醫院,隨便找路邊的長椅坐下,傷口狼狽不堪地暴露。路人對他避如蛇蠍,有個母親教育小孩兒:“不好好讀書你將來就跟他一樣,聽見沒!”


    他充耳未聞,身上又多出消毒水的味道。


    這就是他的一天,白晝黑夜的交替不是時間線,味道才是。


    他在想,如果辛茹真的死了,他該去哪兒。


    他又要怎麽努力才能湊夠辛茹的醫藥費。


    這惡劣到塵埃的世界啊,會好嗎。


    會嗎。


    會嗎?


    會嗎!


    他一遍遍的問自己。


    “生病了嗎?”少女俯身,那雙比雪水還要幹淨的眼眸就這麽直直地望著他。


    他不知道他那一刻的心情該是什麽樣的,驚喜、難堪、卑劣,或許都有。


    想看見她,又厭惡看見她。


    “好學生,跟人打架了?”和靈坐在他身邊,把自己還沒拆封的godiva冰淇淋貼在他手臂上,“先處理一下吧。”


    她依舊像那玻璃宮殿裏人人寵愛的小公主,不諳世事,純粹到讓人自卑。


    和靈碰上他的那瞬間,他的思緒全部清零,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


    牧越下意識甩開她的手,冰淇淋落空,黑巧克力在摔倒在地。


    她顯然也愣住了,桃花眸盯著他眨巴。


    牧越移開視線,冰冷道:“走開。”


    她真的走了,他坐在原地沒動,任由這黑巧在太陽底下融化,鬱結的情緒繼續翻湧。


    幾分鍾後,“啪”的一下,她把剛買來的冰袋懟在他手臂上,顯然也是故意的,用的力道不輕。


    和靈用紙巾給地上黑巧收屍,不忘瞪他一眼,“再弄地上我就揍你!”


    “……”


    這回輪到他愣著了。


    和靈重新看了眼他的傷口,“還好,沒有很嚴重。”


    牧越蹙眉,語氣很惡劣:“你怎麽這麽愛多管閑事?”


    和靈也沒發火,就擺出手指頭數,很驚訝道:“這是你對我說過最多話的一次誒。”


    “……”


    這姑娘是不是傻的。


    她家裏人到底怎麽教出這寶貝來的。


    牧越想在腦海裏搜尋出更惡毒的話,看見她,在嘴邊過了一圈,又隻剩下幹巴巴的,“走開。”


    “知道了,我不走。”


    “……?”


    “誒,你能不能凶一點?想趕人就用‘滾’,不要用‘走’。”和靈說,“還挺傲嬌。”


    “……”


    少女湊近,輕輕摸著他的頭發,溫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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