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九年前趙剛逐漸往下彎的脊椎骨。


    走到老侯床前的時候,老侯套著鎖拷的手挪動,眼睛珠緩慢地晃動著看向她。


    “道長…”


    老侯看著趙戈,極艱難地開口。


    “您這什麽神情…看起來像我們死了一樣…”


    “倒不如死了。”


    寸頭女生低頭。


    老侯隔壁床位的藍襯衫自嘲地笑起來。


    “道長沒必要同情我們,如今說開了,我們是遭到報應了,從以前到現在,我們主動或被動做的缺德事比你的年歲還要多。”


    “這是遭大報應了。”


    藍襯衫指著身旁綠襯衫破開的喉嚨。


    “瞧瞧我們還是人的模樣嗎…我曾經想過我們遲早有一天會被抓起來,被警察一鍋端,手上戴上法律判給我們的鐐銬…但我沒想到第一次戴上鐐銬,竟然這樣的情形。”


    藍襯衫的聲音很大,他說話時周圍有很多工人都看向他。


    但聽完話後一個個又移開視線,把本來就不正的脊椎骨慢慢萎靡下去。


    “倒不如死了。”


    馬尾辮女生重複著。


    “先把那群人殺了,然後我們去警察局自首,或者…”


    她頓了頓,咬緊嘴唇看向老侯,聲音降低到幾乎是氣聲。


    “一開始你就應該放任我們餓死在路邊。”


    九年前趙戈跟他們一樣被鐐銬鎖起,被注入過量的鎮定劑。


    她知道他們現在的沉滯和難受。


    看著他們,趙戈像是看見了無數個被稻草壓彎身體的趙剛。


    苟延殘喘,煩躁到隻能撓著脖子,撓到白斑破開,撓得滿指甲都是黑水。


    所以沒辦法坐視不管。


    從袖中掏出毛筆、在半空中落下安神符的那一刹那,趙戈想的也是趙剛。


    當時的趙剛,也如同他們一樣沉鬱嗎?


    嘴中念誦經詞,眼中刺痛,但眼前的幾個女生顯然安定了很多。


    不是過分的鎮定,而是讓眼中紅血絲不再那麽濃重的安定。


    趙戈在病房裏走動,從一個床位挪動到另一個床位。


    感染中最小的患者才六歲有餘,顯然是廠中某個工人的小孩兒。


    她有些怯生生地看了看趙戈,又看了看符與冰。


    “姐姐…什麽時候才能不痛?”


    這話讓趙戈手上的毛筆僵住。


    讓她想起上次馮三喜那句‘這噩夢什麽時候才能醒來’。


    趙戈也想知道這噩夢什麽時候醒來。


    夢中的人什麽時候才能不疼痛。


    “馬上就不痛了。”


    趙戈輕聲應聲,用毛筆在小孩兒額前畫安神符。


    “那出去了後,我可以讓爸爸給我買我想買的東西嗎?”


    小女孩兒撅起嘴。


    “他總是跟我說沒有錢,但我想要好多東西,電視上的小孩兒有的那些東西,我也想要有,我跟他們有什麽不一樣呢?”


    “你想要的東西…”


    趙戈收回女孩兒額前的筆。


    “都會有的。”


    “都會有?”


    “都會有。”


    “姐姐給我買嗎?”


    “給你買。”


    小女孩兒笑起來,露出虎牙,用小手指向趙戈身後的符與冰。


    “我想買這個哥哥,他長得比電視裏的男主角還要好看。”


    趙戈愣了愣,順著小女孩兒看向符與冰。


    符與冰手裏還提著她的油紙傘,正低頭看著她。


    趙戈伸出手,在小女孩兒的額頭上輕輕一拍,笑得無奈。


    “其他都可以給你,隻有他不行。”


    第四五章 四五白


    符與冰耳邊有些暈眩。


    本來隻是跟在趙戈身後亦步亦趨, 看著她不熟悉地哄孩童,沒想到竟然說到了他身上。


    ‘其他都可以,隻有他不行。’


    一聽這話, 他的手立馬就攥緊了趙戈的油紙傘。


    要不是身在此處,他想立馬攥住阿姐的手。


    說這句話的趙戈可能沒有多想, 但說完後的所有空隙,這些字詞都在符與冰的腦海裏循環。


    ‘隻有他不行。’


    雖然符與冰早就知道自己在趙戈心中的分量,但這麽說出來,話語就如同林蔭的枝杈在心中晃。


    符與冰像是一條溺水的魚,想要不斷聽聞水的偏愛。


    想不斷聽聞他在趙戈心中的獨特分量。


    知縱容而求縱容。


    而貪心更多的縱容。


    以撒神父說得沒錯,就算這世上沒有鬼,人心裏也帶著原始的貪心。


    偌大一個屋子, 符與冰的五感卻隻跟著趙戈走。


    從以前他就覺得, 人的心思和經曆是有限的, 在有限的時間下隻會關注自己最想關心的人或物。


    這麽多年看著趙戈, 符與冰就如同看著林蔭下的枝椏,隔著日夜和她一同抽芽。


    大多數時候是在茫然和悵然度過的, 卻充滿了渴望。


    渴望跨過由數字虛構成的歲月,讓自己的枝杈長得再長些, 再生機蓬勃些。


    但現實如同風雨,亦或是暗處長出的蟲斑。


    有時悲戚,有時自唾。


    趙戈悲戚時他悲戚,趙戈自唾時他自唾。


    晝夜是兩麵鏡子, 可惜他能看見阿姐, 阿姐卻看不見他。


    由是符與冰這方林蔭下的枝蔓便長得更急躁些,想要突猛著紮破鏡子、穿過晝夜,到達另一端的林蔭, 讓他的枝蔓連上阿姐的枝蔓。


    可以交繞,可以交談。


    可以長成更完好的林蔭。


    從悶熱的房間走出來後,趙戈的眼神似乎又沉靜了不少。


    她不言語,但符與冰大抵知道她在想什麽。


    估計是在想她許久未見的父親。


    那個叫趙剛的男人。


    其實鬼的陰麵可以探看到趙剛的行蹤,但符與冰卻如同趙戈一般,不太敢去看鏡子反麵的答案。


    阿姐心裏該是知道趙剛的歸宿的。


    符與冰心裏也有個估計,卻也沒去探看。


    隻是因為害怕探看後知曉了答案,卻是阿姐心裏最不想要的那個答案。


    與其那樣,還不如讓趙剛的行蹤成為趙戈心裏泡沫般的希望。


    還能釣幾許人間的活氣。


    符與冰看著趙戈坐到病房外的椅子,也跟著她坐到身旁。


    等到她想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


    符與冰不知道趙戈到底什麽時候會掀開鏡子後的答案。


    他隻知道阿姐知曉答案的時候,他必須陪在她身旁。


    凳子很寬很長,符與冰卻偏偏擠在趙戈身旁。


    趙戈似乎在想些什麽,沒有發現他們這擠得慌的坐姿。


    符與冰把油紙傘放在了長凳側,手放在了椅子上,眼角瞥見了趙戈放在長凳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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