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手,往後退。


    白晝和夜色之間,是一池沸水。


    沸水越脹越大,沸騰成一池人間。


    夢中,趙戈和符與冰隔著沸水,無言地對視。


    白晝和夜色轉換,明暗交替,她明時他暗,她暗時他暗。


    鬼在心裏發酸,說著記憶深處的潮氣。


    說什麽黑白交替,他們隻不過是兩個被人間拋棄的孩子。


    而後被鬼養著養著,長成了分不清白晝和黑夜的怪物。


    於是睜開眼時,心裏還在發酸。


    就像鬼還留在身體裏一樣。


    坐起的那一瞬間,趙戈捂著自己發酸的胸口。


    為此想起一件事。


    既然大鬼被符與冰吃了,那麽其他被小鬼上身而感染的人是怎麽回事?


    張堯身體裏認出她和符與冰的大鬼又是誰?


    趙戈站起身,想起昨晚符與冰說的話。


    ‘它把我鎖住了,想要融進我的身體裏,但是因為它受傷了,隻能慢慢地蠶食我,於是日子變得很長...”


    大鬼受傷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九年前它想融進她身體的那一瞬間,確實迸發出尖銳的叫聲。


    穿上長袍,趙戈像是理清思緒一樣把側襟的扣子一顆顆扣上。


    她是大鬼的‘陽麵’,符與冰是大鬼的‘陰麵’。


    當初大鬼沒能融進她的身體,但卻帶走了符與冰。


    大鬼才能讓人動殺念,但陰麵已逝,那麽...


    側襟最後一個扣子被係上。


    現在留存的,是大鬼的陽麵。


    趙戈看著鏡子裏蒼白的臉。


    大鬼的陽麵還在人間。


    在哪兒?


    會不會跟趙剛的失蹤有關?


    這麽一想,就覺得草木皆兵。


    開始環繞四周,甚至覺得周圍的陰影裏藏著鬼。


    大鬼最喜歡在暗處窺探著人,等著人心的間隙張開,就猛然鑽進去。


    走到窗邊,趙戈立馬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


    不行。


    推開門走出起居室的那一瞬間,心裏定了念頭。


    不能放任大鬼匍匐在人間。


    感染的人隻會越來越多,殺念在,白斑黑水就會一直在。


    如果按照張堯所推測,真的是殺了想殺的人之後,感染的人才能痊愈。


    那麽死的人隻會越來越多。


    一個死循環。


    這個念頭一定,就覺得半刻都不能等起。


    尤其是昨天去過的地下,讓人越來越覺得那些人正在供奉著大鬼。


    用沸水和冰水滋養著大鬼,讓大鬼有機會能再次遮擋人間。


    老侯、藍襯衫、綠襯衫,還有那三個女生,全都陷進去了。


    怪不得當初給那三個女生驅邪的時候心口會那麽疼,原來驅的是大鬼。


    被用來祈邪的大鬼。


    九年前殘留著的大鬼。


    油紙傘被‘啪嗒’撐開,帶著思路解不開的焦急。


    癩皮大爺跟著趙戈快速走出道觀,趙戈轉頭,把它鎖回了觀中。


    得去找線索,找原因,找源頭。


    找馮三喜。


    醫院和地下是連接在一起的。


    馮三喜進的醫院就是第九醫院。


    建在廢墟之上的新醫院。


    趙戈走得匆忙,像是帶著十足的決心,但走到醫院大樓前,腳步卻又停滯了。


    怯懦往上爬。


    就算眼前這個第九醫院再怎麽新,也不能掩埋它建在廢墟之上的事實。


    廢墟是大鬼的廢墟,也是她的廢墟。


    曾經有一段時間趙戈都不敢靠近醫院,那時候的她以為自己是這場廢墟的唯一幸存者。


    大樓被燒得隻剩下地基,掩埋了那些被用來祭祀的貢品。


    那些孩童,那些迷信的信徒。


    都跟著大鬼去了,燒成了灰燼。


    從那以後,沸水如燒。


    由是現在定在了醫院外,每寸呼吸都帶著股焦灼味。


    收起傘,再用油紙傘的傘尖撐著地麵。


    有種陌生的情緒從下往上升。


    或許不陌生,隻是壓製著。


    恐懼。


    恐懼著不敢挪動,所以之前才讓張堯來轉交安神符,從不敢自己踏入這方廢墟。


    現在來了,卻又怕了。


    遲疑地定在大樓外,站了許久,腿依舊如同灌了鉛一樣無法邁動。


    走吧。


    這麽想著,也便撐著傘轉身。


    一動才發現腿有些酸,也發覺自己的懦弱。


    像是一個逃兵,甚至低著頭,隻敢看自己的影子。


    大熱天的,手都是涼的。


    但影子前突然多了個影子,趙戈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就站著個人。


    視線下多了隻骨節分明的手,銀色的十字架在半空晃。


    “阿姐。”


    符與冰伸出手,握住趙戈手裏往下撐住的油紙傘把。


    這麽一叫,趙戈抬頭看向他,還有些茫然。


    但看到他之後,手卻沒那麽涼了。


    “為什麽不找我陪你來?”


    符與冰說得很輕,仿佛知道趙戈在想什麽。


    在怕什麽。


    “阿姐別怕。”


    符與冰彎下腰,認真地看著趙戈。


    “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趙戈撐在傘把上的手突然一顫。


    那場廢墟裏走出來的遊魂...不隻是她一個。


    趙戈抬頭,愣著看向符與冰。


    以後...就不隻有她一個人了。


    符與冰垂首看她的眼神,像極了夢裏的那個對視。


    “還有我。”


    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更輕。


    “還有我。”


    第三十章 三十黑


    阿姐從來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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