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他指了指旁邊的座位,眼光在賀雲櫻身上往來流連,“難得妹妹主動上門。可要吃茶麽?”


    不待賀雲櫻回答,又笑道:“妹妹一直防我避我如毒蛇猛獸,可還敢吃我澄園裏的茶?”


    賀雲櫻來都來了,並不矯情,直接在蕭熠左首的客位坐下,又伸手去拉了他的左手。


    她不懂旁的病症,但她知道自己前世最後一個月的脈象如何。


    觸手冰冷的腕子,熟悉的緩慢與雜亂。


    “你真的想死?”


    第31章 利息   “你我的緣分要盡,也得……


    蕭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腕上, 又移至賀雲櫻的清豔眉眼,嫣紅櫻唇, 微微一笑:“你若肯這樣一直握著,我死了也可以。”


    賀雲櫻立刻抽了手。


    她這個動作略快了些,若在平日自然沒事,但此刻蕭熠全身皆痛,手腕驟然一墜,收力不及,自手臂至肩頸,整個人都忍不住微微一顫。


    不過他皺眉咬牙之間,還是笑:“不肯握著,那是不想讓我死?”


    賀雲櫻並不羞惱, 同樣淡淡彎了彎唇:“殿下,何必呢。您的生死,與我無關。隻是母親擔心,所以我過來問一問。”


    “其實, ”蕭熠眼簾低垂了幾息, 唇邊的憊懶笑意裏苦澀越發難掩, 重又抬眼望向賀雲櫻,“其實你還是恨不得我死的,對罷?殺人尚且不夠, 還要誅心。”


    “這話從殿下口中說出,真是諷刺。”賀雲櫻心底深埋的烈火被一點點地勾了出來, “先誅心的是您,不是嗎?上輩子我整顆心,整個人,都給了殿下, 又如何呢?”


    她又微微揚眉,冷笑一聲:“現在殿下自己計謀深遠,布了什麽局,我不懂。我作為一個‘外頭的女人而已’,從來都不懂殿下。”


    說到這裏,賀雲櫻已經覺得說得太多了,站起來就想離開。


    然而蕭熠卻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他這個動作遠比剛才被賀雲櫻抽手動作更急更快。


    一瞬之間甚至疼得眼前發黑,雖然咬牙不呻.吟出聲,到底呼吸粗重,也暫時說不出話來。


    “殿下,這是何苦?”


    賀雲櫻當然有足夠的力氣推開病弱的蕭熠,但他此時此刻的徹骨之痛,她太清楚了。


    蕭熠又喘息了半晌,才終於在涔涔冷汗之中重新露出一個笑容:“就是,手賤。”


    “別難為自己了。”賀雲櫻一哂,“您是不是覺得沒什麽對不起我的。也是,我一個從五品官的侄女,獨占攝政王恩寵十年,您為我空置王府,不娶妻不納妾,我還有什麽不足呢?”


    “雲櫻——”他輕輕叫了一聲。


    “但是殿下,您的恩寵,我報答了,對吧?”賀雲櫻繼續冷笑道,“殿下待我有恩,所以我的心,我的命,都給過你。現在重生一回,非要我再賠進去一次麽?”


    一點一點,輕輕地將自己的袖擺從蕭熠手中向外抽。


    她直視蕭熠的眼睛,字字清晰:“殿下,你我之間,緣分已盡。”


    最末一個字說出的同時,袖擺最後一抽。


    然而蕭熠依舊不肯放,他再次伸手拉住了她。


    這次是拉住她的手腕,同樣痛的眼前陣陣發黑。


    可就是不放開。


    “你我的緣分要盡,也得是我的命先盡。”


    蕭熠竭力控製著自己的呼吸,不讓痛楚之意在聲音裏太過明顯,“等我死了,你改嫁給誰都行。”


    賀雲櫻雖然很想駁一句什麽叫做改嫁,但蕭熠的蒼白麵色上再次泛出越發明顯的青意。眼見他的疼痛是一波強過一波,若是再不服藥,不管緣分盡不盡,他的命怕是馬上就要盡了。


    她看了看四周,果然旁邊桌上放著一碗湯藥,正是她以前喝的。


    蕭熠順著她的目光也望過去,再次唇角微揚:“要不,你去幫我將那藥倒了罷,這樣緣分盡得快一些。”


    賀雲櫻能感覺到蕭熠握著她腕子的手都在微微地發抖,不知道身上到底有多疼。


    她終於忍不住罵道:“蕭熠,你是不是瘋了?”


    他唇邊那憊懶又無賴的淺淡笑意卻更深幾分,看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是。”


    “想想母親,行麽?”賀雲櫻竟有幾分無奈,亦不知今次過來怎麽就會將蕭熠的中毒,宮裏的變故,以及他們二人的前世都夾纏在一處。


    “母親並不在意我。”蕭熠淡淡垂了眼簾,“她若當真在意,當年便不會走得那樣決絕。我若不去華陽找她,她也不會來京城找我。你與她母女緣分這些年,可知她有一個兒子?”


    這次賀雲櫻倒真是無言以對。


    自幼時頭一次見到寧夫人,她就隻知道義母溫柔美麗,學識淵博,成過親,但被丈夫傷了心。


    至於有沒有子女,夫家婆家子女在何處,她從來不知道,也沒有問過甚至提到過。


    因為小時候父母叮囑她不要提,不許問,提到問到,會讓寧夫人傷心。她確實做到了不問也不提,但霍寧玉自己也在那十年裏一丁點兒也沒露出來。


    蕭熠的生辰在十月中旬,賀雲櫻從來沒見過霍寧玉在那些日子裏做過什麽長壽麵,或是去寺裏祝禱。


    金穀寺靜寧堂的生活裏,從來沒有出現過有關蕭熠的任何影子。


    “母親,大概有難處。”片刻之後,賀雲櫻隻能幹巴巴地說了一句。


    畢竟這是母子間的事情,在這件事上,她的確是一個外人。


    “嗯。母親有難處。”蕭熠再次低聲笑了笑,隨即鬆開了手,自己勉強撐了一下膝蓋起身,艱難地往書桌處過去,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好了,我喝了。”他放了碗,再次轉身望向賀雲櫻,“隻可惜,你錯失了一次讓咱們緣分早盡的機會。”


    賀雲櫻並沒有忘記自己真正的來意,她並不搭理這渾話,正色回望:“你的算計到底是什麽?竇啟明說,璋國公與皇後、昭國公世子夫人也都中了毒。你——到底有沒有解藥?”


    蕭熠微微眯起眼睛,緩緩向她靠近兩步,聲音裏帶了幾分冷意:“你是為了他來的?”


    賀雲櫻直接就翻了個白眼,都懶得掩藏:“就算我有意於竇啟明,我也不會愛屋及烏到竇家所有人。璋國公府與皇後是什麽性子,我又不是不知。”


    “所以,你有意於竇啟明麽?”蕭熠眉頭越發緊蹙。


    “有或者沒有,與殿下無關。”賀雲櫻並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她更不想讓蕭熠得意,“母親遲早會擔心你所謂的‘辦差’借口,所以我提前過來問一問,心裏好有個成算。若是殿下並不肯說,那我告辭就是。”


    麵對賀雲櫻的含糊,蕭熠的心忽然又提了起來。


    “你不肯說,是怕我知道你們的事情,對竇啟明不利?”他的聲音越發冷冽,再次逼近一步。


    賀雲櫻再次心中扶額,沒想到蕭熠的深謀遠慮會遠到這個方向上。


    這句話是沒辦法回答的,承認了便是等於自己確實有意於竇啟明,否認卻又成了進一步維護竇啟明。


    可也不能不回答,因為不回答就是默認,繼續糾纏下去,隻會真的讓竇啟明無辜受累。


    “殿下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解藥,此次宮變籌謀為何,我就回答你這件事。”賀雲櫻索性反將一軍,“當然,若是你根本不在意我如何想,那——”


    “我沒有解藥。”蕭熠直接打斷賀雲櫻的話,正麵應道。


    在前來澄園的路上,賀雲櫻早已想過好幾種可能,但不管怎麽推算,大體上還是覺得以蕭熠行事縝密,應當是手握解藥而行苦肉之計。


    隻是不知道他的計策所謀為何,又將何時解毒、重回王府。


    其他的可能性並非全然沒有想過,但真的聽到蕭熠親口確認,她還是滿心震驚:“那——你這是……”


    蕭熠淡淡轉身,回去坐榻處,咬牙坐下:“我沒有,但一定有人有。就看誰忍不住了。”


    賀雲櫻明白了。


    但順著再細想下去,卻越發背脊生寒,頭皮發麻:“那,萬一真的沒人有解藥呢?或者,那人不肯拿出,或者,隻有一顆、一份呢?”


    看見她目光中那一點點的憂色,蕭熠整個人都仿佛多了幾分氣力。


    他唇角再次揚起,笑意淡然:“那母親就有勞你照應了。”


    “你真的是瘋了!”


    賀雲櫻越想越是心驚,以鶴青藥性之烈,尋常解毒湯藥,最多能夠拖延續命十天半月,還要看中毒之人原本身體如何。


    她當初之所以能拖到兩個月半月,一是原先就習練騎射幾年,身體很好,再者就是集合了京畿左近所有醫家之力搶救,連什麽武林人士的靈丹雪蓮都弄來應急。


    現在蕭熠縱然吃著她後來唯一效力更強的方子,也不過就是能拖上一兩個月。若是真的沒有解藥,豈不就是白白等死?


    而且看蕭熠的意思,顯然借著宮變之機,給他自己,和所有他懷疑的人都下了鶴青。


    其中就算有當初下毒刺殺他的元凶,更多的卻都是無辜之人。


    那些人能熬得到解藥出現的那一日嗎?


    “那你為什麽要讓自己也中毒?”賀雲櫻又想起那日季青原的生氣,再次追問道,“是為了取信於陛下,免得他懷疑,不,是免得陛下發現是你下毒,是不是?”


    蕭熠抬眼望向賀雲櫻,唇邊笑意淺淡:“還願。”


    賀雲櫻一時都以為自己聽錯了,蕭熠是從來不信鬼神不拜佛的人,突然冒出這樣一句,她完全沒懂。


    蕭熠向後緩緩靠在坐榻靠背上,調整了一下姿勢,努力平靜呼吸,壓抑身上漸漸浮起的燥熱與疼痛,聲音還是平靜的:“當初我曾許願,自己中毒受苦,讓你過了那一關。可惜當時你沒過,後來這事我就忘了。”


    他笑意裏帶了更多自嘲:“重生再見你,起初隻想著一切都能重來,不會再讓你受傷了。就沒還這願,結果——”


    那微微拖長的聲音,是他少有的虛弱,清澈,又孩子氣的口吻。


    “——結果,你就不喜歡我了。”蕭熠又輕笑了幾聲,低垂了目光,“但我想,欠下的,能還多少是多少。旁的事情還有許多,我知道。一點鶴青而已,算利息罷。”


    第32章 母子   “啪!”地一聲,竟是一……


    “殿下, 何苦呢?”


    賀雲櫻也拿不準,自己對蕭熠的了解有多少。


    他有沒有心, 他又有多少算計,一切都是深不見底的。


    但他倒也不屑於在這事上撒謊便是了。


    “當然了。”蕭熠望著賀雲櫻許久,忽然又一笑,“你說的也對,這許多人中毒,我當然不能獨善其身。陛下的刀,我還是要借的。”


    他轉了轉自己的右手,輕輕笑道:“所以,這次中毒,主要是為了取信於陛下。至於還給你的利息, 隻是添頭,倒也不必在意。”


    賀雲櫻靜靜看了他片時:“好。”


    當真要取信於文宗,同樣中毒當然是個法子。但以蕭熠的計謀手段,就沒有別的法子麽?


    可他既說這是利息是添頭, 就當是罷。


    “那你有沒有主要懷疑之人?”賀雲櫻並不關心蕭熠於政務權勢上的野心或成敗, 但對於讓自己前世中毒殞命的凶手, 她還是有點好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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