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才轉身,上了馬車,淡淡吩咐:“去蘅園。”


    蕭熠坐在馬車中,闔了眼簾。


    良久之後薄唇微微揚起,但苦澀之意隻有更濃。


    他從袖中取出一疊簡報,上頭都是青鱗衛的的密報。


    記錄著母親在南陽居的這些日子裏,都有哪些人前來探望,各自停留多久,又有誰是被賀雲櫻親自送到籬門外。


    一字一句,都很簡單。


    是他一手督導調.教的密探,他以前甚至也教過賀雲櫻怎麽寫密報密信,怎麽用最簡單的字句,概述出最完整的情形。


    然而此刻,他卻恨不得那密信裏所呈現的場景不那麽鮮活。


    他就不必自己在王府,在蘅園,輾轉難眠之間卻能清晰地想象到,蔣際鴻與竇啟明在去南陽居探望,是如何與賀雲櫻言笑晏晏。


    間中幾日風雨大作,蔣竇二人帶了另外兩個文淵書院的學子,一同過去幫著素娘子的藥童搶收要緊的藥材,又加固竹舍房頂藩籬。


    如此相助,才使得霍寧玉所用藥劑之中關鍵的一味始終得用嫩葉,且風雨之夜亦不至於竹舍漏水難眠。


    青鱗衛的密報裏提到,賀雲櫻與素娘子一起親手煮粥煮湯,犒勞幾人。


    如此種種,皆非逾矩之事,且其中受益之人,更是他蕭熠的母親。


    因而莫說他此刻因密報得知,便是親眼得見,也隻能再三感謝,畢竟他自己不能躬親出力。


    “殿下,蘅園到了。”


    蕭熠默然沉思之間,馬車已經停在了蘅園大門前。


    他下了車,緩緩抬眼望向那華貴迤邐的亭台樓閣,湖光山色間美不勝收的綺麗盛景,卻滿心滿眼皆是諷刺。


    此時此刻,他不能親自為母親求名醫、摘草藥、侍奉榻前,也不能在風雨路滑時去扶住受傷的賀雲櫻,不能在風雨再起時為她修竹舍,正因為他是靖川王。


    正是因著他的滔天富貴與權勢,他才不能一步也不能踏進南陽居。


    前世裏,他曾與賀雲櫻說過很多次,“情勢所迫”。


    如今的時政局勢並沒有什麽脫出他的預料,然而母親死生危難之間,他卻在南陽居的規矩麵前,躬行體會了一次。


    轉眼又是數日過去,霍寧玉的精神體力皆已恢複,又從素娘子處得了日常用的丸藥與湯藥方子,便再三感謝,留下診金,離開南陽居回到王府。


    此時剛好是七月十三,老靖川王蕭胤的孝期滿足,便闔府上下一同到天音寺做了一場法事,祭祀除服。


    當日晚膳之後,蕭熠便去與母親商議,預備過幾日在王府設宴,宴請答謝蔣際鴻並文淵書院諸人。


    畢竟霍寧玉能得到素娘子醫治,是幸有蔣際鴻引介。如此恩義,隻送厚禮,還是不足。至於竇啟明等其餘幫忙之人,便順帶一起宴請。


    霍寧玉當然讚成:“如此甚好。這些日子在南陽居,文澄與仕晨兩個孩子都出了不少力氣,是應當好好感謝的。”


    說著看向身邊的賀雲櫻,伸手去摸了摸她的發鬢:“最辛苦的還是櫻櫻,這些天累瘦了不少。回頭也要慰勞櫻櫻才是。”


    “是。妹妹辛苦了。”蕭熠離座起身,向賀雲櫻執禮一躬。


    賀雲櫻起身還了半禮:“兄長客氣了。”又望向霍寧玉,“母親,到了該散步的時候了,今日要不要讓兄長陪您?”


    霍寧玉擺手笑道:“他大約還有公事罷,不像那兩個孩子,我瞧他們整日盼著的,就是一同散步的那一刻鍾。”


    賀雲櫻心裏不由一跳。


    但目光掃到蕭熠那廂,卻見他神色很平靜,似乎並沒有留意霍寧玉話裏取笑的意思,她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同時心下也盤算日期,按著前世的政局變化,德化六年的那幾年大事裏頭,頭一件宮變八月初就會發生,這時候的蕭熠,應該公務非常繁忙才對。


    上輩子她那樣一心愛慕他喜歡他,才有了後來種種。


    今生他或許還有延續下來的習慣,仍舊將她當做掌中物、籠中雀,覺得她理所當然是屬於他的。


    不過,從四月中相見到現在,三個月的推拒應該已經足夠清楚,想來眼高於頂的靖川王、不久之後權勢就會更進一步的攝政王,已經丟開手了罷?


    她這裏正在胡思亂想地猜測著,蕭熠已經接話:“兒子確實還有幾件公事。但公事如何忙碌,與妹妹一同陪母親散步的時間還是有的。”


    一句話又將賀雲櫻捎帶上了。


    不過這不算什麽大事,賀雲櫻也是習慣陪著霍寧玉散步的,當下母子三人便從慈暉堂裏出來,往王府花園方向過去。


    賀雲櫻習慣地挽著霍寧玉的左手,蕭熠則走在霍寧玉的右邊。


    “對了,櫻櫻,現在府裏的孝期也結束了。有些事情也可以想想了。”霍寧玉雖然與蕭熠才是親母子,但過去八年分離,反而遠不如與時常相見相伴的義女更有話說。


    又拍了拍賀雲櫻的手,“先前在宮裏,蔣貴妃提起的文澄這孩子,我還覺得太唐突。如今看起來卻也不錯。但你在淮陽時先認識仕晨的,是不是?”


    “是。見過兩次。”賀雲櫻含糊應了。


    “伯曜,你覺著他們二人誰更好些?”霍寧玉忽然轉向蕭熠,認真問道。


    蕭熠心頭像被刺了一刀。


    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想起後宅之中常見之事,便是身為正妻正妃,甚至中宮皇後,要為夫婿挑選妾室。


    而所有人似乎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賢良之事。


    他自己雖不這樣想,先前卻也沒有覺得這種事情其實是混賬至極。


    但此時此刻,他居然覺得自己好像體會到了一點這樣的心情。


    不過下一瞬,蕭熠還是趕緊將這個荒唐的聯想丟開,幹咳一聲,和聲應道:“這個,竇啟明治學專注,蔣際鴻長於經濟,二人都是文淵書院高足,學識都是不差的。”


    對於蕭熠這個四平八穩的回答,霍寧玉並不滿意:“這也太籠統,比荀師姐上次點評的還簡單。”


    重又轉頭去問賀雲櫻:“罷了,治學經濟都是小事,要緊的還是心意。櫻櫻,你自己覺得哪個更好些?”


    一陣晚風拂過,幾聲秋蟬鳴。


    但對於蕭熠來說,此刻天地都是寧靜而凝重的。


    他甚至沒有留意到,他的腳步雖依舊是平穩地跟著母親,呼吸卻幾乎要屏住了。


    “他們都很好。不過我暫時不想議親。”賀雲櫻彎了彎唇,“長幼有序,府中既已除服,還是先為兄長定親要緊。我不著急。”


    “兩個你都不喜歡麽?”霍寧玉很了解賀雲櫻的性子,聽得出她語氣中並無羞澀之意,不像心有所屬。


    而賀雲櫻聽著霍寧玉的語氣,竟是遺憾非常,不由失笑,同時不忘繼續禍水東引:“我並不著急議親的,您還是先顧兄長的婚事罷。”


    不料霍寧玉卻並不想管蕭熠的婚事:“你不了解你兄長的性子,他從小就有主意。高興不高興、喜歡不喜歡的,總是藏在心裏。他若沒將事情決定下來,即便問了,九成九也是沒結果的。”


    這番話說者無心,兩旁的聽者卻各自沉默了幾息。


    接著賀雲櫻便主動岔開了話題:“哎,母親,你看那一樹的桂花已經開了,設宴那日可以做桂花糕了。”


    霍寧玉點點頭,其實剛才的話題也大半是閑談,順著這個話頭,便改成了商量設宴之事,再說說走走半晌,便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轉日一早,蕭熠便下了帖子給蔣際鴻,竇啟明,聶言二位大儒,荀先生,並書院中的另外幾位仕子。


    其中有兩位是曾經到南陽居幫忙修繕竹舍的,另外也有他原就預備拉攏的。


    請帖的名義隻說五日之後,設宴賞花吃酒談論書畫,人數不多,隻算小宴。


    因著今生蕭熠與文淵書院關係甚好,帖子一經發出,很快便收到回複。就連他原本以為不會應約的荀先生,也同樣回帖相應。


    到得七月十九,文淵書院眾人如約赴宴。


    小宴設在了王府的東花園,剛好就是前幾日賀雲櫻發現桂樹盛放之處。


    為方便眾人敘話,采用詩會花宴常見的鈴蘭席。菜品以為蟹為主,清蒸蟹,蟹黃羹,蟹粉湯包。另輔素菜六品,清甜果品四道。


    分量不大不小,一色豆綠徽窯釉盤盞,素淨雅致。


    花園中又設盛放的名菊與山茶數盆,再加桂樹芬芳,無須任何絲竹歌舞,已然十分怡人。


    蕭熠本就人物俊秀,才華出眾,前世裏之所以被士林清流彈劾厭惡,是因為他手段狠辣,行事冷厲,與大多數書院推崇的君子之仁幾乎相反。


    今生既然著意懷柔籠絡,麵向書院眾人自是一派謙遜,與宴眾人皆如沐春風。


    開場見禮與客套話講完,蕭熠主動向蔣際鴻與書院眾人再次舉杯敬酒,再四感謝有關引介南陽居,並在霍寧玉養病期間多次探望照應:“尤其文澄兄,我定要再敬一盞,文澄兄隨意即可。”


    言罷,自己將杯中之酒一言而盡,又伸手示意蔣際鴻不必全飲:“原是我感謝文澄兄,文澄兄酌量而行便是,千萬不要勉強。”


    其實若不是霍寧玉歸來,蔣妃仍是蕭熠禮法上的繼母,蔣際鴻身為蔣妃的侄子,是可以與蕭熠以表兄弟相稱。


    不過他為人機敏謹慎,即便前世蔣妃地位不變,也沒有那樣稱呼過,始終執禮恭謹,絲毫不敢僭越。


    此刻當然也是謙遜退讓:“王爺實在言重。老王妃雖非書院子弟,卻與幾位先生皆有昔年同窗之緣,也算學生的師門長輩,略盡綿力本就應當。”


    不提霍寧玉與蔣側妃這等妻妾尷尬身份,隻以師門論交往,對於在場書院諸人而言,確實更加妥帖。


    有他範例在前,當蕭熠向竇啟明再敬酒,也是幾乎也是一樣說辭。隻是竇啟明到底實心,多補了一句:“……且老王妃在南陽居養病這二十日,還是縣主殷勤侍奉,極盡辛苦,我等同窗能盡之力有限,實在不足掛齒。”


    蕭熠這時剛好飲盡了手中的一盞,所以聞言一瞬的手中微緊,並沒有酒水灑出,也就無人留意。


    他飛快壓下心中情緒,含笑應道:“舍妹純孝,我自愧不如。”


    索性再取一盞,當著眾人向賀雲櫻拱手:“連日辛苦,這一盞,愚兄先飲為敬。”


    他的天青寬袖一遮,又是一盞一仰而盡。


    賀雲櫻酒量其實很好,欠身還禮,也不說什麽客套話,隻將自己跟前的果酒飲盡便罷。


    原本這話到這裏便可以過去,然而不知如何,隨著竇啟明提到了賀雲櫻,之後席間眾人的話題閑談,便或多或少開始圍繞在賀雲櫻身上。


    起初還是就著霍寧玉求醫之事,誇獎隨侍病榻的賀雲櫻純孝勤謹,飲酒再過一巡之後,話題就到了書畫之事上。


    居然是聶大儒當先稱讚:“縣主如此年少,便有如此眼光筆力,前途不可限量。”


    竇啟明再應道:“縣主作畫,筆法圓融揮灑,兼而有之,尤其天然意趣靈秀,絕非斧鑿附會可得,同窗盡皆不及。”


    這是竇啟明第二次提到同窗二字,蕭熠聽著不免心中狐疑,先前去文淵書院詩會,荀先生的確有收徒之意,所以叫他們幾人各自寫詩作畫,但之後並無下文。


    所以蔣際鴻有時客氣,說什麽半個同窗才是正理,可竇啟明這個書呆子提及的語氣,卻很篤定。


    “先生與竇師兄這樣說,叫我實在無地自容。”賀雲櫻麵對如此盛讚,自是含笑謙讓,“書畫之道,山高海深,我所知所會極淺,貽笑方家。”


    師兄?


    蕭熠心中迅速有了猜測,轉頭看了一眼母親,霍寧玉手中拿著一盞溫熱的蜜茶,滿是慈愛地微笑望向賀雲櫻,麵上絲毫沒有意外的神色。


    “既是我的學生,倒也不必如此一味謙讓。”荀先生淡淡開口,“你若沒有這樣才華天賦,又如何入我門下呢。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的,聶師兄所說並不為過。”


    “是。”賀雲櫻向荀先生欠身應了。


    “櫻櫻少時便極有天分的。色澤運用暈染之技,七八歲上便已很好。”霍寧玉也接口笑道。


    “難怪縣主運色這樣精妙。”竇啟明再度點頭,說著還展開了自己的折扇,拿給眾人傳閱,“這一從湘妃竹,便是縣主手筆。”


    在座諸人皆是飽學之士,竇啟明的折扇拿到手裏,自然都要點評一二,同時也會再多討論幾句,這花宴氣氛越發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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