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整篇的清溪書樓序,是淮陽豫章書院首代山長齊大儒的傳世名作,全文四百二十字,字字珠璣。


    “這位竇公子筆力果然不錯。”賀雲櫻也忍不住像其他人一樣輕聲讚歎,“齊大儒原帖偏於趙派,運筆圓融,華美嚴整,字如其畫。竇公子雖然也用趙體,但這裏頭卻有燕派的寫意。”


    她前世在蘅園那十年,到底不比尋常人家的女眷又許多三親六故的走動,蕭熠政務又忙,長日無聊,便大多花心思在書畫之事上。


    起初隻是將少時跟義母所學的書畫重新拾起,打發時光,但後來漸漸鑽研進去,便成了真心喜愛。尤其蕭熠後來權勢愈盛,更給她搜羅了不少名家名作,賞析臨摹。


    “欣姐姐你看,尤其這一句,‘唯其至性也’,”賀雲櫻看得認真,又拉著孟欣然再往前了一步,伸手指向其中的一行,“鬆骨竹意,正是燕派最灑脫處!”


    她說得高興,回頭去看孟欣然,一轉臉,卻見竇啟明向她望過來。


    “姑娘,好眼力。”竇啟明的聲音十分溫柔低沉,但又帶了一點點的局促。


    或者說,那聲“姑娘”之後的停頓,略有那麽一點點的長。


    大約便是從忽聞講論書法的知己知音之喜,到回眸見佳人,驚為天上色,中間心神震蕩的幾息。


    賀雲櫻淺淺彎唇一笑:“我隻是隨口說的,公子高才,我若說得不對,請勿見怪。”


    竇啟明此時心頭那驟然的一跳漸漸平複,也笑一笑,拱手道:“在下區區學子而已,萬不敢妄稱高才。姑娘目光如炬,在下佩服。”


    “那這幾個字算燕派麽?”孟欣然身為安逸侯府的姑娘,書畫之事雖不算太過擅長,欣賞的眼力還是有幾分的,隻是像賀雲櫻對流派這樣敏銳,卻做不到。


    “不算。”“不算。”


    賀雲櫻與竇啟明異口同聲地答了。


    二人聲音都柔柔的不算高,但畢竟是同時說出,疊在一處,孟欣然不由噗嗤笑了:“可見你二位才華是一樣高的,居然這樣齊整。”


    賀雲櫻笑著去按孟欣然的手:“欣姐姐哪有這樣笑話人的,我如何能與竇公子相比。”


    “姑娘謙遜。”竇啟明微笑擺手,“我今年確實在臨燕帖,但同窗並無一人有姑娘如此慧眼。不知姑娘是師從哪一處書院?”


    賀雲櫻剛要回答,餘光卻掃見竇啟明身後不遠處,一個錦衣少年搖著折扇,晃晃蕩蕩地踱步過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廝。


    看那腳步神色,竟似是衝著竇啟明過來的。


    “竇公子。”賀雲櫻輕輕用眼光示意,“這可是您的朋友?”


    竇啟明與孟欣然都順著望過去,竇啟明麵上倒還好,孟欣然卻厭惡地皺了皺眉:“這是滎陽長公主的小兒子,魏喆。”


    賀雲櫻知道滎陽長公主是當今文宗皇帝的姐姐,先帝朝間下降昌敬侯府,婚後隨駙馬到移居淮陽。


    她前世裏好像還見過昌敬侯世子,但對這位滿身紈絝之氣的小公子魏喆沒什麽印象。


    “竇大才子好興致啊。”


    魏喆果然徑直朝竇啟明過來,開口的語氣便不善,手中折扇一張一合,看看書案,又看看插屏上懸著的字軸,嘖嘖稱讚:“真是好字,難怪我大哥和表妹都誇你。”


    因著賀雲櫻剛剛正在跟竇啟明說話,站的距離並不遠,魏喆這一近前,她立刻便聞到了一股混著脂粉香的酒氣。


    看來魏小公子來詩會之前大概走訪了真花魁。


    “謬讚了。”竇啟明淡淡敷衍了一句,“二公子素來與書畫之事無甚興趣,今日不知有何指教?”


    “我能有什麽指教。”魏喆笑道,“您是大才子,大高人,文縐縐的話一套一套的,慣會糊弄小姑娘。前日裏駁了我表妹的麵子,說隻想一心讀書?”


    折扇一抖一合,啪地一聲脆響,竟指向了竇啟明身旁的賀雲櫻:“可我瞧著,您也不是隻想讀書啊,這跟佳人說說笑笑的,不是也挺高興?”


    眼光再往賀雲櫻身上掃了掃,登時怔了一瞬,目中驚豔之色難掩:“——哎,這是誰家的小娘子?怎麽瞧著這樣眼生?”


    第13章 九色繽紛   在她白膩如雪的肌膚上……


    “二公子還請自重。”


    竇啟明立刻沉了臉,上前小半步,將賀雲櫻擋在身後,又向魏喆拱手:“若是有事找我,與我直說便是。請不要牽連旁人。”


    孟欣然也冷笑了一聲:“魏二公子,你們家跟人家璋國公府有什麽緣故是你們的事,想挑事也睜開眼睛看清楚些!”


    魏喆撇了撇嘴,雖然璋國公是什麽輔政三公之一,但他對竇啟明的忌憚卻遠不及孟欣然。


    畢竟璋國公不會為侄子跟昌敬侯府翻臉,安逸侯卻能為了妹妹帶上幾十號人抄家夥砸門。


    “孟六姐姐這是什麽話嘛,我哪裏敢挑事。”魏喆雖然年少,卻是風月場裏的老手,身段靈活至極,隨口笑道,“我確實是來找竇大才子的。”


    孟欣然被這聲六姐姐惡心到了,直接翻了個白眼:“那你有什麽事就跟他說唄。”


    “哎,說起來倒是不好意思。小弟其實是來給竇才子賠罪的。”魏喆右手一抖,再次將那柄烏金扇骨、華絹為麵的折扇打開。


    輕輕搖擺著扇了兩下,才笑道:“我這人,心直口快,先前得罪了竇才子,剛才豬油蒙了心又一時糊塗、信口胡說,還望幾位不要介懷。”


    這就很出眾人意料之外了。


    且不說魏喆素來在淮陽無法無天的紈絝名聲,隻看他剛才的態度言語,哪裏能跟“賠罪”二字沾上半分關係?


    不待竇啟明或旁人再追問,魏喆打了個手勢,立刻便有一個小廝捧了一個高三寸,一尺見方的木匣上前。


    魏喆隨即打開了那匣子,隻見匣中有九宮內格,每格裏都有幾片花瓣並一個細瓷小罐,蓋子上分別寫著“銀朱”、“蘇芳”、“桑染”等字樣。


    “這是我新得的東瀛顏料,人家說寶劍贈英雄,我這貴料送才子,也算有誠意了罷?”魏喆笑著將那一匣子顏料拿到手上,又上前一步,竟似要親手拿給竇啟明。


    “倒也不必。”竇啟明剛要推拒,忽見不遠處一個高大的侍衛朝這個方向跑過來:“少爺,少爺!府裏來人了——”


    一句話沒說完,腳下猛然一個踉蹌,可能是被什麽絆了一下,直接便往前撲跌。


    但這侍衛撲跌的位置已經距離魏喆不遠,加上身高力沉,這一推一撞之間,正端著顏料的魏喆也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撲。


    雖然魏喆沒摔倒,但那整匣的顏料直接脫手,向著竇啟明與賀雲櫻的方向揚了出去!


    “啊!”


    “嘩啦——啪嚓!”


    眾人驚叫聲中,九色顏料潑灑紛飛,便如在書案與插屏間驟然爆開一朵繽紛煙花。


    而就在這變故驟生的電光火石之間,竇啟明折身揮袖一擋,本能地再次護住賀雲櫻。


    與此同時當然還有木匣墜地破裂、細瓷片飛濺滿地,原本圍著談論書畫或看熱鬧的眾人本能地各自退後了半步。


    再一瞬反應過來,再往中間望去,隻見竇啟明的水色道袍已經如同顏料鋪,九彩繽紛。


    掛在插屏上的清溪書樓序字軸也沾染了五六種顏色,可算全毀。


    唯有賀雲櫻雖被波及,卻還不算太過嚴重。


    因為被竇啟明擋住了大半顏料,隻有她月白外衫的寬袖袖幅處沾上了幾點茜紅與銀朱。


    “魏喆!”孟欣然登時大怒,“你這是故意的!”


    “哎呦,這是哪裏話。”魏喆站直身子,悠閑笑道,“我這不也是讓老魯給撞了麽。這哪能算故意呢?”


    這無恥的樣子,瞎子也能看出這分明是故意撞翻顏料,為的就是毀掉竇啟明的字。


    但看得出又如何?


    滎陽長公主到底是今上的嫡親姐姐,魏喆若是欺負了孟欣然,安逸侯或許可以打到家裏去,可現在是竇啟明變了花瓜,賀雲櫻不過弄髒了件衣裳,安逸侯還不至於為此翻臉。


    “呸!”孟欣然又啐了一聲,但還是先一把拉過賀雲櫻,“櫻櫻,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瓷片飛到你身上?”


    賀雲櫻搖搖頭:“沒事。”


    不過隻是身為池魚的被殃及,沒什麽大不了。


    孟欣然卻快要氣炸了。


    她可是跟兄長與霍寧玉都打了包票,帶賀雲櫻出來會好好照應她,結果這才在詩會裏玩了半個時辰,就讓人當麵潑了顏料、汙了衣裳!


    “魏喆!你知道這是誰嗎!你也敢這樣作死!”孟欣然眼見魏喆仍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越發憤怒。


    “這位小娘子是誰?”魏喆滿不在乎地揚了揚下吧,又開始搖他手中那把天子舅舅欽賜的折扇,側頭看了看容色傾城的賀雲櫻,“難道你又得了新的小嫂子?不是說安逸侯不納新……”


    這後半句的混賬話還沒說完,便聽在眾人後頭有人沉聲插口:“二公子這是在說誰?”


    眾人皆順著聲音望去,便見四名改換裝扮的青鱗衛從後頭將圍觀之人略略分開,一身素白儒生打扮的蕭熠走了過來。


    魏喆是認識蕭熠的,雖然他也聽說了靖川王府不比先前,未必還能坐穩首輔之位雲雲,但見著蕭熠一步步走過來,薄唇邊似乎還帶著幾分笑意,魏喆竟不自覺地後背發緊,臉上發僵。


    “剛才二公子說的可是舍妹?”蕭熠又淡淡問了一句。


    “您哪有妹妹?”魏喆一時轉不過來,先看了看孟欣然,又看了看賀雲櫻,忽然想起最近的傳言,“啊,華陽——那個……我……”


    有關霍寧玉即將回京的事情已經傳開,其中也提了一句霍寧玉在華陽有義女,會一同帶回京城。


    這事聽說的人不少,不過大部分人在意的都是此刻猶在靖川王府的老王妃蔣氏要如何自處,至於霍寧玉在華陽的義女,不過就是個小地方的丫頭,最多將來王府出一分嫁妝而已,無人細究。


    “這是東瀛九色蘇合,就這麽糟蹋了。”蕭熠並沒有等著魏喆憋出什麽完整的話來,再上前兩步。


    他的目光從滿地碎瓷與繽紛顏料轉向了插屏上已毀的畫軸,又掃過衣衫狼狽如同九色鹿的竇啟明,兩步之外衫裙沾汙的賀雲櫻,最終落在了書案上的筆洗和端硯餘墨上。


    “魏二公子,你今日是來給竇公子顏色看的,是不是?”蕭熠修長的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敲了敲,目光中的寒意愈盛。


    此刻書案這雖然還是數人圍觀,且越來越多,但內裏丈許已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看著蕭熠。


    他並沒有厲聲斥責或是怒喝,但一句句平淡的問話自有金石之氣。


    魏喆覺得自己不應該畏懼的,卻控製不住心裏越發的緊張與慌亂,囁嚅了片刻索性咬牙認了:“這個,這個,原本是有這個意思,但並沒有想過傷及令妹!”


    “嗯,你沒想過,但你還是做到了。”蕭熠哼了一聲,左手挽了右袖的素白寬幅,右手拿起那書案上的端硯,將硯台中的墨汁倒進那青瓷筆洗中。


    周圍依舊是寂靜的,眾人皆沒有明白他要做什麽。


    但蕭熠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行動矜貴之中更有一種積年的優雅,做什麽都是行雲流水的,又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當眾人看著他拿起筆洗,讓墨汁與汙水混合均勻後揚手一潑,滿滿當當兜頭兜臉全揚在了魏喆臉上,四下一片輕聲驚呼與倒吸冷氣,其中大半其實是在讚歎。


    帥!


    孟欣然甚至悄悄去跟賀雲櫻耳語:“就憑這一潑,我的花都可以給你哥!”


    眼看魏喆帶著滿臉滿身的墨水落荒而逃,圍觀眾人裏甚至有人鼓掌喝彩。不過隨後也開始輕輕議論——什麽人能夠這樣鎮住魏喆?


    這時詩會的書童還有主持詩會的夫子們都匆匆趕了過來,先請圍觀的遊人先散一散,到其他書案欣賞書畫,又去問竇啟明,怎麽會鬧成這樣。


    蕭熠則是到了賀雲櫻和孟欣然跟前,先伸手將混亂中沾到賀雲櫻發髻頂上的一片花瓣拈了下來,才和聲問道:“沒事罷?有沒有嚇到?”


    賀雲櫻雖然沒有真的嚇到,但如此情形下實在不能不領情,當即乖乖搖頭:“讓兄長費心了,我沒事。”


    孟欣然頗有歉意:“是我不好,沒照顧好櫻櫻,剛才瞧見魏喆那個小混賬過來就應該先抽身的。”


    “事發突然,誰都沒有料到,六妹妹不必自責。”蕭熠居然還真有了幾分兄長的樣子,連孟欣然都一視同仁兄妹相稱。


    這時竇啟明也跟詩會夫子交代完畢,也過來與蕭熠見禮:“蕭兄,抱歉,魏喆與我的些許齟齬,倒讓令妹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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