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萱喚了聲斬大哥,摟著他的脖子嬌癡地埋頭在他腋窩笑。斬鳳儀覺得不對勁,問道,“怎麽了?一大早就撒嬌?”


    若萱的臉紅紅的,滿臉幸福的微笑,昂頭道,“我,我有了寶寶了!”


    斬鳳儀狂喜,撫著她平坦的小腹幾乎不相信道,“你搞清楚沒有,是不是真的?”


    李若萱撅嘴道,“我也是大夫啊,連這個還不知道!”


    斬鳳儀一把把若萱橫抱起,輕輕地放在床上,就是一陣細細碎碎的親吻,若萱嬌笑著推他,人卻在斬鳳儀懷裏嬌羞如水。


    若萱有孕,楚狂夫婦貌似很有壓力,李安然隻好不辭辛苦盡心盡責地去雲初宮給紫嫣配藥。雲初宮地脈奇偉,一方天地囊括了四季的氣候。李安然配藥,琳兒自然做向導作陪。


    溫溫靜靜的氣質,溫溫靜靜的笑。她陪在李安然的身邊,有如雲在飄,花在笑。有如晴朗的雨後,清如洗。有如陽春的日光,落滿地。


    癡癡又癡癡。琳兒看著專心找藥配藥的李安然,除卻心儀,還有憐惜。


    他的笑容,在兄弟朋友中減卻了滄桑的氣息。他的白發,在俊朗的麵容下多了令人著迷的味道。可是琳兒知道,他其實很孤獨。


    他清俊挺拔,好姿儀。他禁不住楚狂霸道,若萱撒嬌,他甚至怕了斬鳳儀,他放任別人,委屈自己,然後苦笑。


    他待人溫熱,但其實他的心很淡。


    琳兒知道,他的心很淡。淡到,他已經沒有足夠熱情,歡享自己的人生,他也沒有足夠熱情,看著別人多幸福多甜蜜。他在一旁看著,也會厭倦想逃離。


    不是他不關心,不疼愛。他就像是垂死的人已欲乘風歸去,他隻需知道,他關心的人都活得很好,至於怎麽好,對於他已經不是十分重要。


    琳兒可以參透他內心的秘密。他想一個人,飄然遠去,在一個或遠或近的距離,以旁觀者的身份,看著一個個陌生人,包括他自己的悲喜。


    他厭倦他是李安然了。他想戴著麵具,學憐香子,淹沒人海,一直到死。


    隻是楚狂不允許。斬鳳儀也不允許。


    李安然收斂起內心的無奈,俯首甘為孺子牛,為紫嫣配藥。他一定得給楚狂夫婦一個孩子。


    其實,琳兒也知道,孩子隻是楚狂的借口,紫嫣真的有了孩子,他高興是高興,但一定很著急。他怕李安然再次不辭而去。


    楚狂熱誠,他那麽聰明,自然也看出了李安然的心跡。斬鳳儀也不傻,否則問鼎閣一堆的事,他就賴在這裏不肯離去。


    兄弟親人,成牢籠,成藩籬。


    他不過三十歲,可是他的心,已然這麽老。成冷灰,成死寂。


    琳兒忍不住憐惜。一個孤孤單單的李安然,頂著俊美的皮囊,厭倦人世,厭倦他自己。


    他真實的三十年,透支的二十年,隻是因為,無關他自己的一場陰謀遊戲。在這場遊戲裏,他夜以繼日的學習,失去了童年的歡笑,他嚴格苛刻地隱忍,失去了淋漓的性情。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妻兒,失去了家,熬幹了心血,熬白了頭發,然後,他發現,自己一生多舛,被折磨了半死不活,過程如此慘烈,但是毫無意義。


    他如何不蒼老,不心懶,不心淡。


    上午的陽光,深深淺淺地照在那一大片的枝葉和花上。清俊的李安然,幾乎是帶著笑,專心致誌地查看藥草。他很美,很迷人,琳兒望著他,帶著悲憫的甜蜜,屏住呼吸。


    壓住對邱楓染的愧疚,其實她心裏已經愛上李安然,不是嗎?


    原來她不懂。可是從她仰麵,看李安然如同淩空清舉的白鳳凰那一刻,她的心顫動。從此在日日夜夜的糾結中,她開始懂。


    看著他,會心跳,會心疼,會心喜。會心悸。


    這,或許就是愛。因為他無心而心痛,又因為他溫柔的對待,悵然自失。


    是不是,愛他,就要留住他。留不住,就追隨他。不能在雲初宮朝朝暮暮,就伴隨他到海角天涯夜雨孤燈。


    琳兒為李安然煮了一壺茶。李安然擦著額頭的薄汗,坐在琳兒的對麵喝茶。琳兒拿著一株剛剛拔下的紅色的石竹花。


    “李大哥。”


    李安然喝著茶,“嗯”了一聲。


    琳兒拿著花,突然問道,“你說,這石竹花,被我拔了拿在手裏,有意義嗎?”


    李安然愣住,望著琳兒手裏俏麗的石竹,沒有說話。


    琳兒複又道,“那它長在山野裏,自開自落,有意義嗎?”


    李安然手裏的茶麵微微地動。琳兒看著碧藍的雲天,歎息道,“今天真是好天氣!”


    李安然喚道,“琳兒。”


    琳兒看他,李安然喝了口茶,微笑道,“好味道。”


    琳兒對他嫣然笑。李安然靠在椅子上,靜靜地喝茶,他懂琳兒的意思。


    石竹就是石竹,被人拿在手裏還是自己長在地上,原本沒有什麽太大的差異。正如人生原本毫無意義。


    人生原本毫無意義,千姿百態,空幻一場。那些所謂意義雲雲,不是源於道德,就是出於功利。其實活著就是活著,生命就是它本身,即便都是轉瞬消逝的色相,但正因為這瑣瑣碎碎的悲喜,因為這煙火氣,才有趣。


    李安然笑,仰天歎氣道,“是,果真是好天氣!”


    李安然照顧著紫嫣和若萱。琳兒照顧他。那夜正逢夜雨,琳兒冒雨為李安然送調養身體的羹湯。


    李安然頓時感激,見琳兒濕了衣裙,又忍不住薄責。


    琳兒濕濕的衣袖擰出水來,李安然見了,要去若萱那兒拿衣服讓琳兒換。琳兒在後麵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李安然站定。


    琳兒道,“不用了,一會兒回去又濕了。”


    李安然溫聲道,“傻丫頭,其實你不用,這樣照顧我的。”


    琳兒指著桌上熱騰騰的湯,說道,“李大哥你快喝吧,一會兒就涼了。若萱他們一定睡了,我就濕了裙擺,沒關係。”


    琳兒說的也對,若萱估計是睡了。李安然遲疑著坐下,為琳兒舀了一碗熱湯。


    兩個人喝著湯,琳兒笑道,“李大哥,穀南麵的那兩棵鳳凰樹,今天我去看,一棵已經抽了新芽,另一棵卻枯死了。它們是一起被移來的,我也是一樣護理的,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子呢?”


    李安然道,“成活總是有幾率的吧。”


    琳兒搖頭道,“我養了這麽多年植物,用心體會,就覺得同樣一種植物,也和人一樣,是有各自不同的性情的。比如有的樹堅強,有的樹就軟弱一點。同樣遭遇了斧斤移植的苦痛,一棵樹有繼續發芽生長的勇氣,另一棵樹卻沒有了,寧願自己枯萎著死去。”


    李安然笑著,但馬上意識到,琳兒又是在暗示。


    他在內心歎了口氣。誇獎琳兒煮的羹湯好喝。


    湯喝完了,琳兒收拾好,打傘告辭要走,行至門口,她突然定住,輕輕地回頭。


    晃動的燭光,讓她的臉幽幽暗暗的。琳兒沉默了半晌,輕輕歎氣道,“李大哥,你說,如果當時在婚禮上,我不是跑到你身邊,邱大哥,還會死嗎?”


    李安然一怔,靜靜地望著琳兒,沒說話。


    琳兒道,“我常常想,可是不知道答案。”琳兒說著,緩緩地轉過身,麵對李安然。她的臉蒼白,俊美。


    她半低著頭歎氣道,“我也有心,很後悔。可是,看著你要走,婚禮要繼續,我就很惶恐,惶恐到,不顧一切追上你。”


    琳兒說完,抬起頭,輕輕笑了一下,遮蓋住眼裏閃出的淚光,歎氣道,“過很久了,我再後悔也沒有用。既然我一直舍不得死,那我,就決定活下去。”她上前幾步,拉住李安然的衣袖,輕聲道,“我知道我很沒出息。我從小在雲初宮,跟著他,時時刻刻小心翼翼,不敢露出馬腳,怕他殺了我。我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壞,有多好。以後我一個人,也不知道該怎麽過。沈姑娘的身體沒有大礙,等四哥有了孩子,你若是去遊曆天下,就帶上我,好嗎?”


    李安然生生沉默。琳兒低著頭,輕聲道,“你,你是嫌我麻煩嗎?”


    李安然還是沒說話。琳兒抬頭望了他一眼,輕輕落下淚來。


    李安然歎氣。琳兒抓著他衣袖的手悄悄鬆開。


    李安然柔聲道,“傻丫頭,你,也知道我的心思的。……”


    琳兒垂下頭,不說話,等。


    李安然盯著黑暗的虛空,輕聲道,“我不能帶著你,因為,我不配。”


    琳兒身子一震,抬目看他。他瘦削的臉。突兀的喉結。滄桑的話語和心事。琳兒看著他,淚就一行行地流出來,淌過她冰涼白皙的肌膚。


    李安然望著她美麗的臉,在晃動的燭光中,琳兒的眼睛深黑清亮,裹著委屈和憂傷。他歎氣道,“你還年輕,又這麽美,擁有這巧奪天工的雲初宮。若你敞開心胸接納,願意娶你的大家公子不知道有多少,但是,都不應該是我。我,無心。”


    李安然道,“我雖說還不到三十歲,但其實,已經向未來透支了二十年,我活不了很多年,不可以再拖累女孩子。”


    琳兒哽咽道,“我,我不介意。”


    李安然道,“我中過試情的毒,很可能,再不能生育。”


    琳兒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搖頭道,“我也不介意,沒關係。”


    李安然歎氣道,“不行,不介意也不行。”


    琳兒像被電擊一樣踉蹌了一步,閉目,淚洶湧而下。


    世界一下子很沉靜。


    雨下得越發細密,有風。琳兒打著傘佇立在風雨中,四麵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遠遠的亮著一盞燈。


    她有一種奇怪的錯覺,好像四麵的暗黑把她包圍,她變得很小,很輕微,輕微到,她寂寞地飄,像是暗黑裏心懷怨念的孤魂野鬼。


    可是,她不知道,她也控製不住,她好像在虛空中仍然可以看見李安然,可以看見他深夜裏的燭光,還在點燃。


    她低頭落下淚來。在無邊的黑夜,在無邊的淒風冷雨中落下淚來。


    她流淚,但也欣喜。她畢竟不是懸浮的孤魂野鬼,她畢竟有著生命的重量和溫度,她可以站在這裏,站在夜雨裏,看著他依舊點燃的光。


    有生命,就會有機會。


    不是嗎?


    李安然落寞地靠在椅子上,他有一點累。


    他幾乎是很詭異地感知,琳兒沒有走遠,在外麵的雨裏,看著他。


    李安然閉目,他很懶,甚至懶得去歎氣。


    這麽晚了,風雨越下愈大,她一個人在夜雨裏,不冷嗎?


    他既無心,還管別人冷不冷。


    李安然覺得自己透不上氣,窗外突然間一陣疾風驟雨,細細密密地,打在芭蕉葉上,散碎,墜落,細細碎碎密密麻麻的聲音響徹天地。


    李安然刹那間醍醐灌頂,源於天地蒼茫遼闊的背景,風雨之下,那寥落的歡嘩,裹著每一種生靈,內心震撼的聲音,浩蕩而繚亂地,席卷而來。


    隻要活著,就難免不快樂。


    但是人,可以為活著的人而死,但不可以為死去的人而活。


    他的心,茫茫然突而有一線鮮活。畢竟,他還要繼續他生命中,每一個瑣瑣碎碎悲悲歡歡的日子。


    第147章 後記


    我去找李安然的時候,他正在雲初宮漫天的花海中,親吻他美麗的妻。


    琳兒微微隆起的小腹,宣告她正在孕育他們的第二個孩子。


    我喝著琳兒煮的茶,問李安然一句很煞風景的話,“你這樣子,看起來怎麽也不像會早死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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