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李安然的心事


    正是酷暑天氣,有幾分濕熱。


    李安然在桌邊坐下,問他,這幾天忙什麽去了,有什麽事嗎?


    斬鳳儀道,“哥,原來的斬鳳儀死了,我想這世上再沒有斬鳳儀,隻有方青,你說可以嗎?”


    李安然望著他。


    斬鳳儀道,“我想了很久了,可是想不開。這世上再沒有什麽斬鳳儀了,可以嗎?”


    李安然就笑了。


    斬鳳儀道,“你笑什麽。”


    李安然道,“你也說了,是你自己想不開。你不再做斬鳳儀,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斬鳳儀了。這還有什麽疑問嗎?你總不是還要讓我給你講講周處的故事。”


    斬鳳儀一時怔住,難道,就是這麽簡單?你李安然固然是這樣認為,你固然可以原諒我,可是別人呢,你的寶貝妹妹呢?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李安然一樣,肯原諒我?


    斬鳳儀一時無話。


    李安然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斬鳳儀抬頭看他,他又知道什麽。


    李安然莞爾笑,“怎麽樣,我教的這個妹妹,還不錯吧。”


    斬鳳儀半天不說話,隻覺一股暖流從心田裏流過,內心說不出是歡欣和感懷。


    李安然道,“你看不看得上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傻丫頭是看上你了。”


    斬鳳儀苦笑道,“那你,願意讓我來照顧她嗎?”


    斬鳳儀問完,幾乎就有點忐忑。


    李安然笑,反問道,“你說呢?”


    斬鳳儀怔怔地望著他。不說話。


    李安然歎息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會不了解你嗎?你若是斂去了原來的那性子,誰又能強過你。若你還是原來的斬鳳儀,想娶走若萱,自然是不可以。可是斬鳳儀已經死了,現在的方青兼具斬鳳儀的優點,少了斬鳳儀最為人詬病的缺點,我有什麽理由,不同意。”


    斬鳳儀的心,忽而雀躍。


    李安然道,“我們倆年紀相若,又都是家破人亡,曆經滄桑。你走到這一步,有很大程度也是因為我。你能與若萱相愛,我很開心。”


    斬鳳儀黯然道,“哥,那跟你有什麽關係,全都是因為我自己。即便沒有你,我便不會和麵具人作對嗎?”


    李安然小笑,不語。兩個人相對沉默著,又同時歎了口氣。歎完氣,又都看著對方笑。


    李安然道,“看你這又是逃避又是忐忑的樣子,也是拿若萱當個寶了。你現在的心態,和我一樣蒼老,曆經變故和滄桑的男人,懂得珍重,渴望幸福,隻憑這份心,我也放心把若萱交給你。隻是,若萱畢竟小,女孩子總難免有些小脾氣,要你多多包容才是。換個角度說,你我是兄弟,你也不防把她當成個小妹子,她做的好的,把她當成個可人的妻子,真的哪裏氣人了,就權當是不懂事的妹子,火過了氣過了,還是會疼她。”


    斬鳳儀忽而哽咽,背過臉去。一聽小妹子,就扯得他心裏生生的痛。


    從此以後,不管若萱怎麽樣,是撒潑還是任性,他都是栽在了她手裏。她死死糾纏了他心裏的愛和親情,就注定,牽絆一輩子。


    斬鳳儀突然就跪在了李安然麵前。


    李安然有些慌,伸手扶他,問他這是為什麽。斬鳳儀抱住李安然的腿,埋首其間,歎氣著央求道,“哥,求求你別告訴若萱我就是斬鳳儀。她知道了,一定再也不理我了。”


    李安然道,“你總不能,瞞她一輩子。我去勸她好了。”


    斬鳳儀執拗道,“不,別告訴她。她知道了一定就不會愛我了,斬鳳儀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斬鳳儀了,隻有方青。哥,你為什麽還要讓她知道我曾經是誰,為什麽要讓那死了的斬鳳儀,害了方青一輩子。你若是要說,我就走,再也不回來,再也不見你,因為我自己,也無法麵對若萱。”


    李安然遲疑了半晌,歎了口氣,說道,“好。我,……不說。”


    斬鳳儀回了房間很快就睡著了,可是李安然睡不著了。他突然怎麽也睡不著。


    斬鳳儀這就算是向他提親了,他這也就算是應允了。


    可是李安然的胸口有一團說不出的情緒,堵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是不是,是不是這就意味著,他的若萱從此以後是別人的妻子了,而他自己,終將淒風冷雨,飄然一生。


    舍不得。怎麽也舍不得。突然就覺得便是把她嫁給世上最好的男人,他還是舍不得。


    剛剛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頑劣的小孩子。個子小小的,一團稚氣,蠻不講理,憎惡讀書。怎麽就好像是一轉眼,她就長大了,個子整整高了一頭,亭亭玉立的一少女。


    好像還是不久以前,因為她不好好用功,他把那個小丫頭拎過來按在桌子上教訓,打得她嗷嗷直哭。怎麽一轉眼,就過了五年。


    那丫頭,現在都敢責怪他了。飲食起居,噓寒問暖。


    她斂了性子,有了心思。愛上了斬鳳儀。


    她終不能,跟在自己身邊一輩子。她去年一直想回去,為此好久不肯理自己。小武來提親,她一個人哭。說穿了,她就是迷茫,為她自己的未來迷茫。


    他李安然就不迷茫嗎?


    李安然深夜無眠,來到那個城市最繁華最奢靡的鬧市,繁華在這裏不會因為夜深而有稍許的停歇。


    有錢的沒錢的人共聚一堂,有錢是要花錢的,沒錢的是要賺錢的。


    李安然似乎什麽也不想做。他隻想借用一下別人的繁華,填充一下他內心的寂寥與空虛。


    是的,人間事,就是如此。最慈愛的父母要離我們先走,最恩愛的夫妻難以攜手白頭,最情篤的兄妹,也終因嫁娶而分手。


    不要看不開,也不要痛。那些為此心痛的人,隻是愚昧,隻是因為不懂,他們不懂,人間的事,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李安然告訴自己他懂,可是為什麽還心痛。


    看著自己一點一滴帶大的孩子,在一起經曆了生生死死,然後長成純美的少女,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成為別人的妻子,她會終其一生,為了她新的家,辛勤勞苦。


    他突然被一個香噴噴妖嬈的女人攔住,香豔地拉著他,邀他進屋去解解悶。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繁華的青樓。裏麵燈火輝煌,歡聲笑語。


    李安然塞給那女人一塊散碎的銀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女人驚詫地望著他的背影,高大,瘦削挺拔,一頭白發在暗夜裏飄。


    李安然幾乎是逃離。他突然覺得這暗夜裏的浮華,隻增加他的酸楚。


    心底,有他懷念珍藏的人,他不需要任何脂粉,安慰他的寂寥。


    剛才還有些悶熱,此時,卻細細地下起來雨。


    絲絲涼,沁入肌膚。


    前麵是一個湖,湖旁皆是垂柳。李安然佇立在柳蔭的亭子裏,看細雨灑落湖麵。


    斜風細雨。也是這樣的夜,也是這樣的雨。曾經在荒蕪的白宅,他遇到了他的燕兒。


    而今白宅會依舊荒蕪,天仍舊會煙雨,可是他,再也無法遇見他的燕兒。


    曾記得,她曾在自己的身邊輕聲地彈唱。


    “你的笑絲毫不經意,卻讓我一瞬間愛上你。愛上你也隻能無言以對,從此後,我心力交瘁。 愛上你是萬劫不複的罪,將我的心碾碎成灰。記憶中的那一場江南煙雨,今生無從追悔,留作來生回味,可誰又曾真見過人世輪回!”


    你知道嗎,燕兒,我也是在一瞬間愛上你,愛上你,也隻能無言以對,心力交瘁。


    無關你,無關我。我們相愛便是萬劫不複的罪。我的心,也被碾碎成灰。


    今生無從追悔,留作來生回味。可是燕兒,今生休矣,他生未卜。何況你也說,誰曾見過人世的輪回。


    前生還是來世,皆是虛妄。就在這輩子,我已經,失去了你。


    失去了你。李安然淚落潸然。


    今夜江湖夜雨。天地間,好像隻有他一個人。隻有他李安然,一個人。


    無需濁酒,不必紅顏。徹徹底底隻有他一個人。


    李安然甚至不想回去。不想回到白衣堂,不想去麵對菲虹山莊的廢墟。


    他無以對。


    今日的江湖。少有的平靜。曉蓮一個人,把菲虹山莊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她看似柔弱的一個女孩子,實則剛強而聰慧。菲虹山莊一夕傾滅,彈盡糧絕,人死,財亡。


    曉蓮能護住的,僅僅是一點點微弱的火種。當年在江南,麵對數萬流民,他曾施以援手。曉蓮護住的,就是這一點點火種。


    數萬流民回歸家鄉,菲虹山莊出事,他們堅決不買別人家的東西,隻維護菲虹山莊。


    就憑這,曉蓮就做翻了身。她和邱楓染,和冰錦樓,三分天下。


    冰錦樓的主人,說穿了,也是一個不很熟識的故人。她在菲虹山莊當過丫鬟,叫做冰兒。


    這個女子太過傳奇。她一路艱辛,依附不同的男人,不聲不響苦心經營,一旦拋頭露麵,就一飛衝天一鳴驚人,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富。算年紀,不過是二十出頭,論心計,應該是少有敵手。


    她擁有世界上唯一一樣東西。冰錦,隻有她一個人,擁有那麽美而昂貴的布料。隻有冰錦,能兼具世上最美的花紋和色彩。


    安寧的天下。李安然不想回去。


    曉蓮做紅火了生意,那生意就給她。給她和項君若。


    楚狂經營白衣堂,漸漸做大了,那就是楚狂的白衣堂。


    這世界本來就不再有菲虹山莊。而他,卻隻屬於菲虹山莊。菲虹山莊,是他的家。家裏有他的父母,妹妹,他後來的妻和孩子。還有他自己。


    父母早亡。燕兒死,若萱嫁。隻剩下他一個人,他哪裏還有家。


    他已經沒有家,還回什麽家。


    淅淅瀝瀝的雨,匯成流,響成聲。


    伴隨著風,打濕了李安然的衣衫,打濕了他的臉。


    燕兒,你突然就離開了,然後,慢慢的,若萱也要嫁了。


    夜雨江湖,隻剩下我,何去何從。


    何去何從。想來,我這即將五十歲的身體,差不多,在不再次受到損傷的情況下,也就是再活二十年吧。人生七十古來稀,二十年,就差不多了。


    可是二十年,說起來,一點點過起來,還是很漫長。


    他李安然,不求長生,但求速死。


    他不想回菲虹山莊,不想回白衣堂。他隻想,搗了雲初宮。


    固定的模式是,在一個人柔弱的情況下,家破人亡,經過刻苦學藝,回來報仇雪恨,手刃仇人。


    其實這隻是一個理想。他李安然很強大,但照舊家破人亡。即便他九死一生重現榮光,可是能不能報仇雪恨,也是很難說。


    仇人,並不會一直停在原點,等著你來殺他。或許在你之前,他被別人殺了。或許他自己在中途病死了。或許,你多年歸來,卻還不是人家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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