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出招,用的是暗器。鐵蒺藜打著旋兒飛向玉樹歐陽,結果毫無疑問,被玉樹歐陽打落了。


    李安然要的是,鐵蒺藜在玉樹歐陽麵前打旋兒那短暫的一刻,因為他在鐵蒺藜上下了毒。


    他也知道,玉樹歐陽也是懂毒的,當年的玉樹歐陽與毒王馮恨海的師父的交情,還算不錯。


    可是李安然總得試試,他試玉樹歐陽不知道他下的是什麽毒。


    玉樹歐陽飛掠了把小毛毛草,像是在虛空中輕拭塵埃,輕輕地掃了過來。淡漠的霞光照在李安然的臉上,為他染上最後緋紅的色彩。


    那把小毛毛草,在空中交錯地飛,像是一把柔軟的小刀。


    李安然躲。小毛毛草從他的耳側飛過,從他的頭頂呼嘯而過,從他的肩側跌落,他突然移動輪椅向後退,一伸手,一個小毛毛草停止在他右手中指與食指之間,最後一個小毛毛草從他的鼻尖處跌落,輕輕地飄在他的腿上。


    玉樹歐陽負手望著他,帶著笑。


    很快他的笑有一點不自然,他扯動嘴角,無奈地說道,“知道你會用毒,可是不知道你會用這麽古怪的毒,讓我連力氣都使不出。”


    李安然道,“倉皇求生,先生莫怪。”


    玉樹歐陽輕輕瞟了一眼李若萱,說道,“理解,你也是有要保護的人。連香灰帶都能替妹妹做,你這樣的哥哥還真是少見。”


    李安然道,“我不給她做,誰給她做。總不能,看著她一直哭。”


    玉樹歐陽道,“我能理解你,你也要理解我,我們都有自己要保護的人,否則,我很願意和你在一起喝酒。”


    李安然輕輕地笑了笑。


    玉樹歐陽道,“看起來我們不是一般的有緣分,我們很像,所以勢必你也知道,我不會罷休,會抵死糾纏。”


    李安然道,“我知道,抵死糾纏。”


    玉樹歐陽摘了朵小白花,放在鼻息下嗅,他已經轉身走了幾步,停下回首道,“我先去解毒,三日後來找你。”


    第121章 男人哭吧不是罪


    李安然決定,今夜不走了,返回樹洞裏過夜。李若萱怔怔地望著哥哥,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擔憂。她小心地小聲地問,“哥哥,不走了?”


    李安然道,“不走了。”


    李若萱站在幽暗的黃昏裏,看著哥哥,他好像突然沉默,突然老了下來。


    李若萱很忐忑,她很怕,很心疼。


    哥哥怎麽了?


    雖然李若萱也會有對未來的驚恐,但是她隻知道很危險,至於到底有多危險,其實她很茫然。


    一個對危險沒有足夠認識的人有時候是幸福的,因為沒有足夠了解,就不會足夠驚恐。一個人猝死去,遠遠好過,一日一日等待死亡。


    李安然就在一日一日等待死亡。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三日後意味著什麽。


    他自己知道,可是他不敢和若萱說。他不是玉樹歐陽的對手。


    遠遠不是。即便自己不曾受傷,就是勝,也是險勝。何況自己,現在這個樣子。


    他幾乎是悲憫地看向妹妹。若萱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很小心很關心地望著自己。


    有一個瞬間他差點落下淚來。若萱,我沒辦法了,三天後我們兄妹倆隻有和玉樹歐陽一起死。


    我根本打不過他,哥哥根本就打不過他。我用毒,他說他沒有力氣。他沒有力氣還能打出那麽厲害的毛毛草。而我,贏不了他。


    知道我為什麽贏不了他嗎?因為他具有極高的技巧,我現在唯一憑據的是黑雷,一個能把毛毛草當成飛刀的人,他還會怕黑雷嗎?


    他的內力充盈,即便是被我用毒卸去了一部分。他的那身漂亮的衣服,若萱你當然不知道那是什麽,可是我知道。


    玉樹歐陽穿的衣服,是出現江湖就能引起一場血雨腥風的寶貝,傷絲綢。別小看那輕薄而美麗的料子,那東西極其柔韌堅硬,刀槍不入。


    他穿這身衣服來,就是為了對付我的暗器的。他有足夠的技巧,可是他再加上一層安全的保障。


    我們有什麽?他回去就有辦法解毒,可是我們隻能束手無策。


    李安然瞬間絕望。他實在不知道,麵具人竟然能請動玉樹歐陽這樣的頂尖高手。就憑這一點,他李安然佩服麵具人,不管蘇笑用的是什麽手段。


    他李安然就不行。他有兄弟,有朋友,可是沒有這種江湖前輩的鼎力幫助。那些昔日光華燦爛的人,似乎都是差不多同時消失的,然後聽從一個人的驅使,相繼露麵。


    蘇笑背後的那個人,或者說把蘇笑扶上這個位置的人,是誰?


    明擺著,他雖然不為人知,但實則已經雄霸天下,蘇笑接手的天下,已經是他們的天下。滅掉他菲虹山莊,看起來更像是一場遊戲。


    蘇笑在十六年前敢於說出那句預言,說明在蘇笑看來,實現那句預言,不成問題。


    原來李安然以為自己相抗爭的僅僅是麵具人蘇笑,雖然他不知道原因。可是現在看來,他要抗拒的,是所有三四十年前就成名的頂尖高手。


    自己父親那一代人,也就是二十年前的豪傑都相繼零落,而三四十年前的豪傑都突然退隱,這是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


    李安然不知道,也不想去想。


    他需要想的是,三天後,怎麽辦?


    怎麽辦?望著林葉間閃爍的星星,李安然問自己,怎麽辦?


    怎麽辦才好?看著露下來的月光,李安然拷問自己,當初為什麽生,現在為什麽死?


    他死,若萱呢。


    從三歲起,孟伯伯就讓他知道,他必須是最優秀的人,否則就得死。


    他於是要成為最優秀的人。別人可以玩,他卻隻能學習。


    他不懂,可是他不敢有怨尤。其實那時候他很怕孟伯伯的,孟伯伯要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敢不做。


    他隻能在學習中尋找快樂。事實上,學習也的確帶給他巨大的歡樂。他接受了孟伯伯莫名其妙的嚴苛安排,孜孜不倦的學習。


    他不僅學習技巧,他還要收斂性情。孟伯伯說,你不能有弱點。對任何事情,都不可以愛之過深。不要信賴感情,當舍棄的,一定要舍棄!


    他什麽都聽孟伯伯的,可是唯獨這一點,他做不到。


    他願意愛,願意付出熱忱。他願意歡享生命,用一種並不放縱的方式。


    他其實羨慕斬鳳儀,羨慕楚狂,因為他們順著自己性子,為所欲為。可是他李安然,做不到。


    別人都很隨性,可是他李安然認真。他不吝惜付出,他願意善待每一個人,他願意用這種方式,被人愛。


    因為楚狂他們隨性,所以他們不計較別人怎麽樣,他們隻關注自身,他們自身喜歡的都可以肆無忌憚地擁有和歡享,他們自身討厭的,都肆無忌憚地鄙夷和拋棄。所以他們其實,不寂寞。


    寂寞的是他李安然。


    他從小被要求,要完美強大無缺憾。完美的代價就是,什麽都是別人的,他自己什麽都沒有。


    寵愛是給別人的,他從來不曾寵愛過他自己。知道嗎,他李安然從來不曾寵愛過他自己。他對待自己的,隻有嚴苛。


    嚴苛到,不發脾氣,不出錯。對任何事,不能刻骨銘心去愛,不能咬牙切齒去恨。


    如果一個人時時刻刻都那麽冷靜,隱忍。整整二十年,一如既往完美無缺地隱忍下來,就算已經成為習慣,他麻木了不痛了,可是他不寂寞嗎?


    他需要朋友。他需要愛。他需要有人,可以讓自己裸出心相待,不設防,親近沒有距離。


    楚狂是一個,燕兒是一個,若萱是一個。雖然燕兒一出現就是敵手,可是望著她清亮幽深的眼睛,李安然知道,她就是自己這輩子,去傾心相愛的那個女人。


    怎麽能不愛她。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她是一個絕對惹人心動的女人,拋開她的美,她還有一種和他相似的寂寞的本真。


    他們都是寂寞的人,他們的命運毫無差別。都是因為未來的任務而被迫放棄了眼前的所有快樂。


    有時候他不明白,如果自己放情任性地活上二十多年,然後被人一朝殺掉,委屈嗎?


    是不是好過,為了二十年後不被殺掉,為了這個預期的但卻不知能否最終實現的目標,失去了有生以來,日日夜夜點點滴滴的快樂和享受。


    活著,真的那麽重要,重要到,為了不死,放棄生存的樂趣?


    所以他一看到燕兒,就感謝上蒼,上天垂憐,讓一個這麽顫動他心靈的女人,走進了他的生活。


    即便他一無所有,可是能擁有她,他就滿足。他們在一起,貼心貼肝。生相廝守,死同毀滅。他看她的第一眼就有這樣的衝動。他沒有說出這種衝動,但他做了。


    上天不應該一時心軟,讓他擁有這種幸福。人一旦幸福,就會貪心,要守住自己的幸福。


    燕兒守在他身邊,他們恩恩愛愛地生活。他們有了孩子,多好!


    既然把幸福給我了,為什麽又要拿回去,還用那種硬生生的方式!李安然突然,涕淚滂沱。


    他涕淚滂沱節製著不敢出聲,怕吵醒若萱。他讓她去樹洞睡,那裏麵幹一點。見她猶疑著不肯,知道她是心疼自己,於是騙她說,樹洞太小,擠著誰都睡不舒服,她先睡,後半夜就叫醒她,他再去睡。


    他仰頭閉目,壓抑著,讓自己不能哭出聲。


    那麽多年,自己苦苦忍受了那麽多年,值嗎?現在還不是一樣被人殺死。


    早知道要死,為什麽還掙紮這麽久,付出這麽高昂的代價。


    李安然絕望。


    李若萱醒來,然後驚恐地發現,她的哥哥正在哭。


    無聲地哭,淚流了滿臉。


    她一動也不敢動。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裝作不知道,還是應該上前去安慰哥哥。


    哥哥為什麽哭,是因為,這次,他們再也逃不過了嗎?


    看著哥哥哭,李若萱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秋天夜裏雨後的山林很冷。她就是被凍醒的。可是哥哥坐在那片冷風中,哭,很無助。


    她很想很想,衝過去抱住哥哥,和他一起哭,然後,告訴他,死就死,我們不怕。


    她想和哥哥說好多話。她想告訴他,他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


    可是她不敢動。


    李安然似乎察覺她醒了,朝她看。若萱在看到哥哥臉的刹那,再也忍受不住,衝過去,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了李安然。


    嗚嗚嗚,哥哥。嗚嗚嗚,你怎麽了。


    李安然的淚抑製不住,抱著妹妹隻是熱淚橫流。怎麽了,還能怎麽了。你從不曾受過哥哥的苦,自然也不明白你哥哥的痛。


    李安然抱著哭泣的妹妹,看著她那麽小,看著她被經血弄髒了一大片的衣褲,忍不住心被撕裂般痛。


    他已經失去了燕兒,失去了他們的孩子。現在連一個少不經事的妹妹,也不能保護住。


    他突然就驚醒。自己這是在做什麽。絕望什麽。即便無藥可救,沒有辦法可想,哭,能頂什麽用。


    他教導若萱,罵人不管用,要想辦法。自己這是哭什麽,與其哭,不如想辦法。 想不出來是一回事,去不去想,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李安然擦幹淚,柔聲要若萱起來,說哥哥沒事,快起來,別哭,地上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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