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萱也折下樹枝,在李安然背後晃。李安然愛撫地說她乖,李若萱片刻之間覺得,和哥哥在一起,相依為命,其實是件很幸福的事。


    很幸福很幸福,比昔日錦衣玉食還要幸福。窩在哥哥懷裏,被他寵愛保護著,聽得哥哥那聲溫柔感激的“乖”,她突然就乖得不能再乖。


    有多久,她不曾有這種幸福的感覺了?嫂嫂在的時候,她偶爾也湊過去和他們撒嬌,但是畢竟是大姑娘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樣往哥哥懷裏窩,要窩也是往嫂子懷裏窩。可是在剛才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幸福,哥哥,現在又是她一個人的哥哥。


    很單純的身份。就像哥哥剛剛回家來的時候,哥哥隻是哥哥,他會帶自己玩,會寵著她,她所有瞞著爹爹不敢說的事情,都可以和哥哥說。


    說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怕他。爹爹死了,他突然以一種她完全陌生的姿態主宰她的生活,教她武功,逼她讀書,要她彈琴,壓製她的性子。學慢了被他罵,罷工了被他打,溫柔親近少,嚴格要求多,即便自己有時不甚服氣,可是也不敢太過造次,最後總是她小心翼翼在他麵前認錯,求饒。


    他是她的哥哥,可是兼具了父親和師父的角色,雖然親,可是不敢狎近。其實她多麽想要一個像朋友一樣的兄長,就像哥哥剛回家那樣。


    她知道,其實哥哥一直是疼愛她的,隻是三年來,他們在一起最多的時間,不是練功就是讀書,哥哥是很認真地教導她,在功課上從未缺席,可功課之外,他常常很忙,她想親近,想黏著他膩著他,可是沒有機會。


    哥哥忙,她其實也忙。哥哥交代的功課還老是趕不出來,不能讓哥哥滿意,小小的嗬斥責罰接連不斷,她哪還有時間和膽子去黏哥哥,隻希望他晚點出現,離她遠點才好!


    有了嫂嫂哥哥雖然不那麽嚴厲了,可是她的功課並沒有減輕啊!何況知道哥哥成了家,她也不敢太淘氣了,哥哥愛嫂嫂,她就是羨慕也是偷偷地羨慕。羨慕到,她希望也有一個男人,能那樣愛自己。


    她不再奢求哥哥那樣愛自己。因為哥哥娶親她要嫁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她甚至曾經想過,嫁給哥哥為自己安排的男人,得到那個人的寵愛,和哥哥就永遠都是既親又怕的距離。即便她長到八十歲,也少不了對哥哥的敬畏。


    可是剛才,突然在一個瞬間,那個寵愛她保護她的單純的哥哥就突然很鮮活地複活了。她無需有壓力,也不用怕,隻是很親,被人寵很幸福。


    李若萱一邊揮動樹枝驅蚊,一邊就忍不住幸福地笑了,李安然道,“想什麽呢,笑成這樣子。”


    李若萱突然就摟住哥哥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很陶醉的自己笑。李安然被她的小動作弄得有點癢,說道,“不會真的傻掉了吧,快被蚊子吃了,還傻笑。”


    李若萱不說話,隻是笑。


    這時不遠處的林梢傳來細細的笑聲,李若萱的肌肉一下子繃緊,猛回頭,看見一個白衣的女子扯著兩條長長的絹帶像蕩秋千一樣緩緩落下,巧笑嫣然,長發飛飄,不像鬼倒像一個仙子。


    李安然在她耳邊道,“看樹上。”


    李若萱朝樹上一瞟,原來還有一個人,一身漆黑的衣,一張白皙冷峭的臉,頭上戴著一塊瑩瑩美玉,正盤踞在枝梢麵無表情地看著。


    李若萱突然就想起常說的黑白無常,這兩個人,一黑一白,莫不是就是黑白無常索命來了。


    這兩個人,白衣女子欣然巧笑,一看就生親近之感,黑衣男子一身冷峭,冷酷絕情令人心生恐懼。李若萱有點茫然,這就是哥哥說的,摧枯拉朽嗎,叫黑白無常豈不是更生動簡單。


    黑白無常來了,人還能活嗎?


    白衣女子落地淺笑道,“李安然是嗎?久仰大名,今夜一見,小女子曼珠榮幸之至。”


    李若萱從哥哥懷裏下來,突然心蕩神搖,隻覺得在一個這麽靜謐的夜裏,在這透著月光的密林裏,在哥哥身邊,看著輕盈美妙的白衣少女,即便死,也是一件歡喜開心的事情。


    她平靜歡欣得幾乎靈感泉湧,她叫曼珠,他難道叫沙華嗎?曼珠沙華,彼岸之花,從紛繁苦惱的人世,走向聖潔幸福的天國。


    李安然看到妹妹的表情,就知道,這丫頭中了道了。殺人的最高境界,難道不是讓被殺的人歡欣雀躍去期待死亡,平靜安然地走向死亡嗎?


    一個絕美,死可以讓人生歡喜心。一個冷酷,死可以讓人生恐懼心。李安然在那個瞬間,也有一種解脫凡塵的了悟心。


    生有何歡,死有何懼。這樣艱難狼狽苦惱地掙紮求活,難道好過平靜歡欣地引頸就戮?


    生而失所愛,父母妻子都紛紛死去,為什麽偏偏他非要活著,硬生生地去承受,鮮活跳躍的痛?


    死亡的絕美與冷酷,遠觀是恐懼的,近前則是歡欣。如果死亡不是殺戮,而是一種藝術,那完全可以上升到哲理的高度。李安然有一個瞬間,也完全被其俘獲。


    未知生,焉知死。其實生死相依,渾然一體,一個了悟生的人,一定可以了悟死亡,反之一個懵懂的人,生生死死,不過是渾渾噩噩。


    隻是,了悟有了悟的歡欣,懵懂有懵懂的快樂。勘破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混沌才是合於大道。


    對於像李安然那麽聰明的人來說,這個問題不會長久糾結。他不懼死,更不懼生。死要快樂地死,活著,當然可以更好地活著。生而痛苦的人,不是缺少勇氣,就是缺少智慧。


    李安然什麽也不缺。所以,當白衣少女淩空襲向他的時候,他很冷靜,冷靜得就如同高懸樹梢那個叫做的沙華的男人。


    少女的武器就是那條長長的絹帶。她帶著笑,幾乎是明媚而清麗地擦著李安然的邊,柔情地看了李安然一眼。


    李安然伸手抓住絹帶。絹帶白而漫長,少女曼珠幾乎毫不介意,淩空繞著李安然,翩然而舞。


    美,絕美。


    轉瞬近,卻突而渺遠。一轉身,一回眸,說不出的飄忽曼妙,溫情纏綿。


    她的青絲偶爾散落在近前的白絹帶上,柔黑細密,像風中盛放的黑蓮,轉瞬間淡若雨絲,消失不見。


    李安然抓著白絹帶在掌心,一繞,再繞。他靜靜地看著,等著,眼睛看著少女曼珠,帶著笑。


    山林間起了淡淡的霧,和月光交融在一起,靜美飄渺得不很真實。


    少女曼珠在溫柔地起舞。漫天的白絹糾纏散落,揚起飄飛。她突然閃到李安然麵前,帶著少女燦爛的笑,像一個戀愛的淘氣情人一樣,飛快地打著旋兒,撲向李安然的胸懷。


    她撲過來,伸開雙臂擁抱,她的臉幾乎都觸摸到了李安然胸口的溫度。


    有一個瞬間,她幾乎以為是幻覺,所以她毫不在意,李安然好似和她有片刻的疏離。她感覺李安然好像輕微地閃了一下身,很輕微,但很快複歸原位。她以為隻是一個錯覺。


    其實不是錯覺。少女曼珠飛快地打著旋其實就是在收緊絹帶。當她撲到李安然的懷裏,給他一個滿滿的擁抱,她的雙手環住李安然的腰,臉貼在李安然的胸口。


    在那個瞬間,收緊的白絹帶應該在李安然的頸項上打成死結。她習慣性地勒緊手臂,等著李安然,停止呼吸。


    一個曖昧的姿勢,一個盛情的擁抱,一場美麗的盛宴,都隻是為了,勒緊帶子,讓被殺的人停止呼吸。


    李安然在她們相擁的一瞬間其實是閃了一下身,嚴格說來是向後閃了頸項,他身體的柔韌性無人可比,他的腰不動,卻閃開了胸口和頸項,幅度之小速度之快令少女曼珠以為是自己錯覺。


    可是他閃身的精確度和技巧卻是可怕的,他隻是微微地一閃,然後抽緊掌心中的白絹,為他的頸項準備好的白絹不偏不倚落在少女曼珠脖子上,飛快地抽緊。


    少女曼珠突然感到窒息,然後她驚恐地發現,是自己的脖子被纏住了。


    她的瞳孔是不可置信的光彩,這怎麽可能!


    這怎麽可能,她的每一個動作,速度的快慢和距離的遠近都是千千萬萬次設計好的,萬無一失,他李安然在那麽短的時間內,不可能計算出,他不可能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式殺死自己!


    不容她醒悟過來,少女曼珠已經死了。李安然就是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殺死了她。


    死神永遠年輕。可如果死神也有死亡,它會驚恐嗎?


    天若有情天亦老。任何事物在麵臨毀滅的一瞬間,會驚恐嗎?


    反正曼珠是驚恐的,她無法說,但她的神情可以表達。


    她駭然發現,世界上竟然有那樣一個人,用眼睛靜靜地看著她,她計算好距離和速度,他也計算好距離和速度。他隻是看似無意地抓住了絹帶,他隻是輕輕一閃身,就勒死了一位摧枯拉朽的死神!


    絹帶在他掌心繞了兩繞,她看見了,可是她沒在意,原來李安然也是在調整距離,一個能套住他的敵手的距離。


    少女曼珠就死在李安然的懷裏,她的臉驚魂地揚起,下巴抵著李安然的胸口,她的手還是緊緊地環抱著,像是嬌憨的少女在情人的懷裏邀吻。


    李安然久久沒有鬆手,就那樣抱著她。等。等黑衣沙華。


    沙華也在等。等李安然放開他的同伴。可是李安然不放。黑衣沙華不再等。


    他揮動著長長的鋼絲呼嘯而至。李安然瞬間還以為是楚狂來了,死亡的呼喚。


    鋼絲像一條蛇,憤怒攻擊的蛇。盤旋舒展讓人看不清影子。靈動而綿延。很強悍。


    李安然抱著少女曼珠,一手轉動輪椅,在林木間穿梭。如果李若萱清醒她一定會明了,為什麽哥哥一定要她拚命趕路,在子夜時分來到山間密林。


    因為有密林。


    黑衣沙華有能力讓鋼絲呼嘯而至,從林木的間隙中遊刃有餘。可是李安然一動,這種平衡就破壞了。


    李安然準確自如地掌握著輪椅動的速度和方向。強悍的鋼絲在快沾到李安然邊的時候被它打中的是一棵樹。


    一棵,兩棵,三棵。四棵五棵六棵。李安然自己要躲開,還要顧及妹妹,還要達到他最終的目的,令鋼絲纏滯住。


    在鋼絲達到第十棵的時候,效果出來了。由於黑衣沙華的鋼絲很快,樹被橫截到倒下,是需要一個時間的。


    十棵樹,其實也不過是短短一瞬間,畢竟黑衣沙華的鋼絲閃襲而來,像稍縱即逝的閃電。


    所以幾乎是在一個時刻,樹倒下。


    李安然所掌握的角度和距離正好讓倒下的樹相互製衡,相互支撐,於是十棵樹搭成了一個傘狀的涼棚。


    黑衣沙華的鋼絲被迂回,力量在相互碰撞中減弱,轉而被樹凝滯住。


    黑衣沙華冷靜地飛身用焰火小刀割斷被凝滯住的鋼絲,那個時刻他和李安然同處於“傘棚”之下,有一種空間的威壓。


    他甩出手裏的鋼絲,鋼絲已經變短,甩起來像是一道細長的鞭。


    黑衣沙華甩鋼絲的手法非同尋常獨一無二。冷硬的鋼絲在他手裏幾乎化作繞指柔,似乎鋼絲也擁有了他身體的神經和感知,意到手到,靈動如蛇頭。


    被它糾纏碰住,必死無疑。


    黑衣沙華的鋼絲襲向李安然,李安然硬挺挺將少女曼珠的屍身拋了出去。鋼絲火舌一樣纏住了少女曼珠。


    在那個幽暗的一瞬間,李安然看清了黑衣沙華甩鋼絲的技巧和力道走向。黑衣沙華纏住曼珠的鋼絲轉瞬鬆開,襲向李安然。


    李安然伸手,抓住了鋼絲,然後飛快地原地轉了一圈輪椅,向左滑去。


    強悍的鋼絲瞬間自己反擰住,一下子被卸了力道!


    黑衣沙華刹那驚愕。李安然的黑雷出手。


    李安然明白,黑衣沙華練過硬氣功,在他進攻對手的時候,全身的肌肉繃緊,一口氣護著身體,遠距離的暗器不一定能一招斃命。現在黑衣沙華和他距離較近,李安然抓住的是他錯愕的一瞬間,在那個瞬間黑衣沙華的氣息是柔弱的,防備是空虛的。


    人在錯愕的一刹那,等同於無知的嬰兒。所以黑衣沙華,必須死。


    甚至於他在中暗器死亡的一刻,他毫無知覺,正用力抽出李安然手裏的鋼絲,重新發力甩出。


    鋼絲劇烈地動了動,然後黑衣沙華倒下。


    李安然緩緩地從“傘棚”出來的時候,李若萱蒼白著臉怔怔地看著。


    她早就清醒了過來,她隻是看著哥哥和黑白無常的爭鬥,嚇傻了。看著哥哥用手推動輪椅緩緩出來,她嚶嚀一聲,熱淚泉湧,飛快地撲過去!


    第120章 絕路將至


    李若萱原來的時候很喜歡野外的生活,她非常向往哥哥帶著她,縱馬山林,自由盡興。可是真的在深山野林裏,她徹徹底底戰戰兢兢。


    首先是找水。這還好,有哥哥在,不是很成問題。在山林裏,好歹能收集些露水,有些能吃的植物,雖然枝葉很難吃,實在渴了也得嚼。第三天,在哥哥的指引下,他們找到一個大泉眼,泉水清洌甘甜,李若萱把水壺灌得滿滿的,盡情喝了個飽。


    最難的是生火。幹糧吃完了,雖可以打到野物,可是不能生吃啊!那個時候還是林葉青蔥茂密的時節,枯死的樹枝落葉不是很多。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一小捆幹柴,李安然生起火,把野兔割成很小的塊,撒上鹽,用買來的小鍋煮了一鍋肥美的兔肉湯。


    李若萱吃了個飽。她在豔陽天采了一捆蒿草,曬成半幹,晚上一點點送進火裏,既能保留火種,又能熏跑蚊子。


    山野裏最讓人苦惱的就是一些小動物了,蛇,各種各樣有毒的沒毒的讓人心驚肉跳的蟲子,如影隨形的蚊子。偶爾會撞見狼和豹子,還好雙方凝神敵視後,平安地錯過。


    山林裏沒有路,動不動是沒膝的野草。李若萱拿著根棍子開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時常被躲閃不及的小動物嚇得失聲尖叫。


    一隻碩大的癩蛤蟆嚇得若萱幾乎丟了棍子,她的腿幾乎軟了,拿了棍子一頓胡亂地打,把野草打得七零八落。


    李安然道,“好了,別打了,我們必須快點走,找個地方避雨,不出兩個時辰,要下大雨的。”


    李若萱幾乎以為哥哥在說胡話,這麽毒辣的太陽,在林蔭裏還覺得炎熱,會下雨?


    可是隻能聽他的,李安然指著天空的雲告訴她,快走,一個時辰內要下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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