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楓染的臉白了。琳兒無懼,淺淺笑,說道,“您也不要生氣。愛的對立麵從來不是恨,而是漠然。您恨,可如果您不介意,還會去恨嗎?”


    邱楓染冷冷地盯著她看。琳兒揚眉而笑。說道,“世上的人皆是嫌貧愛富。繁華標誌的不僅僅是富足,還有人的尊嚴,地位,身份,有這些的人,就人人畏懼,人人巴結,人人仰慕。沒有的,就人人輕視,人人敷衍,乃至人人欺負。所以人不得不愛慕繁華,爭權奪貴。這件事說出來,很可恥,很讓您生氣嗎?”


    邱楓染冷冷地笑了一下。


    琳兒道,“莊子寧願烏龜曳尾於泥中,不是因為他貪生怕死不勇敢,而是因為他喜歡。邱大哥的四弟楚狂,他任著性子曳尾於泥中,不求富貴,不介意世人怎麽看,那也是因為他喜歡吧。”


    邱楓染起身,仰天歎氣道,“我不是楚狂!”


    琳兒對他溫柔一笑,送別地揮揮手,然後轉過頭,將一片卷耳葉子放在嘴裏,悠揚地吹。


    邱楓染走了幾步,突然很想回頭,很想質問這個女子。她到底想幹什麽!


    她叔叔把她許配給自己,她這是向自己說,他愛慕繁華,爭權奪貴,她不喜歡?


    她喜歡什麽?她幽雅潔淨地在這世外仙境裏,飄雪的冬季卻如盛夏般洗澡,她享受著強權富貴,卻高雅聖潔地說,她不喜歡?


    富貴如浮雲,每個人都有看透這本相的智慧,但每個人都有不受富貴誘惑的定力嗎?


    短暫擁有,聊勝於無,不是嗎?


    邱楓染回頭,她的長發垂落地上,她的背影披著月光。


    她的疏離,她的拒絕。她溫熱的目光可以瞬間幽獨。她骨子裏的,不欣賞,不馴服。


    邱楓染突然就有一種衝動,他三兩步走過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臂,正過了她的臉,他湊近前,溫熱的氣息吐在她的臉上,一字一句道,“我,一定來娶你!”


    他說完鬆開他的手,看見她的眼眸潮濕而亮。


    他冷冷地離開。她不喜歡,她不喜歡也沒關係,我喜歡!


    一個女人,那麽美就已足夠,她還那麽冷靜,一眼看透世情,何須再讓她明白,什麽叫稼穡艱辛?


    她不懂,其實沒關係,她懂了,才更難以駕馭。


    謝小倩還在閣樓裏等他。她披著厚厚的裘袍,給他做了滾熱的羹湯。


    見他回來,一臉笑地迎上來。


    邱楓染突然失落,他已娶妻,而且是這麽好的妻。


    他內心裏歎了口氣,溫柔地擁住謝小倩。他從外麵回來,臉上是冷峭的氣息,他親親謝小倩的臉,謝小倩嬌俏地抱住他,細細地笑,鑽在他的懷裏。


    剛才的雲初宮,幽絕塵世如同高處不勝寒的天宮,而現在的家,才是安樂祥和的紅塵俗世。有人與他廝守,不離不棄。


    或許剛剛,隻是驚心那女子的美麗,或許是因為她的暗諷,挑起了他的怒氣,沒關係,一切都沒關係。他已經拒絕,不會背叛自己的妻。


    背叛自己的妻,不可以。


    邱楓染唇角含笑,一口口把羹湯喝到見底。他擁著謝小倩,她洗了發,已經沐浴,在家裏等著自己。


    他細細密密地吻。小倩,對不起,我怎麽可以愛上別的女人,我怎麽可以?


    外麵飄著細細的霰雪,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邱楓染將火爐挑暖,望著床上半是嬌羞半是期待的謝小倩。


    暖而輕薄的錦被。嬌小美麗的妻。他溫存細致地愛撫,一遍遍地吻,一次次的要。這個女人,自己的妻,娶了兩年的妻,有著爭吵的分歧,也有相愛的情意。


    他冷,他霸道,愛發脾氣,可她還是選擇原諒,沒有怪罪。


    她也是靈心慧質。她也美麗。關鍵是,她懂得怎樣愛自己。


    她愛了。愛了就是覆水難收的情感,她隻憑年少的熱情,傾心相許,從沒去想,他是一條憎恨繁華還是愛慕繁華的魚。


    他少有的火熱,少有的糾纏,少有的索取。今夜,邱楓染可能自己不自知,他失控了。


    他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可以辜負小倩,不可以。於是他一遍遍地索取。直到小倩疼了,在他身下柔聲叫痛呻吟,他才一下子驚醒,停下來。然後抱著謝小倩,一遍遍吻,把她弄濕。


    小倩怕了,他從來沒有這樣子。就是新婚,就是長久慪氣後和好,也不過兩三次,今夜這樣子,她有些怕。


    她渴望他的愛,向往他的肉體交歡。在這件事上,他一向比較君子,謝小倩還經常暗暗希望他能略加暴烈,可是現在,她怕了。


    好像他要吃了自己。一遍遍揉弄,火熱的霸道的,不服商量。乃至她低聲叫痛,他就吻上去,堵住她的嘴。


    像是撕心裂肺般的愛,又像是一種懲罰。最後小倩全然就範,收起憂心恐懼,放鬆了心意。


    他如此的火熱,如此的執著。就將自己全然交付出去吧,她感應。配合。


    這才是男人,不是嗎?


    謝小倩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巔峰的快樂,她嬌聲尖叫,緊緊抱著邱楓染,幾乎要化成一汪水來。


    邱楓染瘋狂,她接近昏厥,這是什麽,是不是就是傳說中要命的男歡女愛?


    從前,她雖已成婚,但是拘謹恐懼,男女夫妻,未解其中滋味,今日一夕嚐透,竟然百感交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想起。


    人世男女,怎麽可以這麽歡愛,這麽快樂!


    接近黎明的時候,兩個人相擁著沉沉睡去。謝小倩第二日依然麵帶嬌羞,望邱楓染的眼神,充滿了濃鬱難言的情意。


    他的眼角藏著笑,坐在窗戶邊看雪,謝小倩坐在火爐旁煮茶。他不時回眸,心很靜,暖暖的愛。


    他的家。隻要他有愛,他肯付出一顆心來,他邱楓染也可以擁有一個溫馨溫暖的家,不是嗎?


    邱楓染突然想歎氣。雲初宮那個女子。


    美,卻有一顆可看而不可接近的心。


    她為什麽能一眼看透自己也不曾看透的心思。他一直以為自己愛慕的不是榮華富貴,自己追求的隻是,他卓爾不凡的理想和誌向。雄霸天下。


    可是她說,咬牙切齒的愛。嗬嗬,咬牙切齒,自己一直以為自己隻是恨,可是她告訴自己,自己是愛慕榮華,用一種咬牙切齒的方式。


    天上煙花,地上繁華。她一眼看透了自己的雄心,她一眼刺穿了自己的偽善。


    她用那麽平靜的方式,問自己,爭權奪貴,說出去,很可恥嗎?


    可恥嗎?盡量做得超凡脫俗,在她看來,其實俗不可耐,是不是?


    白首為功名,爭鬥一生是你們男人的宿命。嗬嗬,她忘了,男人爭鬥的,除了功名,還有女人。


    尤其是,像她那樣的女人。麵具人不是說了嗎,她的男人一定要雄踞天下,她注定,成為一個雄踞天下的男人的勝利品。


    他回頭望了眼,火爐旁煮茶的妻。他的妻,他的小倩。正在帶著嬌羞而溫存的幸福,為他煮茶。


    她也美麗,她還如此鮮活。他其實愛極了她的笑,鮮活純淨,沒有心機。


    小倩啊,她有一顆愛自己的心。這已足夠。已然足夠,不要想雲初宮那個,美到極致洞達智慧的女子。


    邱楓染望著謝小倩,忍不住翹起嘴角,溫柔地笑。他突然想疼愛這個女人,疼愛她真實可感的肉體和精神。


    謝小倩不知道邱楓染心裏退而求其次的心思。她隻是覺得幸福。丈夫突然對自己表現出少有的激情和疼愛,她納悶,但是她幸福。


    也不知道,是男人太長於掩飾,還是女人願意自我欺騙。


    麵具人與琳兒對坐著喝茶,上午的陽光很明媚。


    麵具人含著笑問,“見了人,你覺得怎麽樣?”


    琳兒那天頭上插了幾朵盛開的紫色雛菊,在她的鬢角輕輕地搖動著日影,慧黠而俏皮。琳兒欣然而笑,有一點燦爛,她說,“邱大哥有才華,但終究太逼仄。”


    麵具人“哦”了一聲,不解。琳兒道,“男人的情懷,應該如汪洋四海,吞江河,含日月,怒時遮天蔽日,不可一世,但同時,也應該可以包容萬物,不拘於形,超脫於物。邱大哥性情清冷,手段淩厲,雖然可以雄霸天下,但終究,薄情寡恩,他心中隻有他自己。”


    麵具人盯著琳兒,他禁不住好奇,隻見了邱楓染一麵,他沒和她說過任何邱楓染的事,不曾提過半句邱楓染的性情,她一個幽居於世外的女孩子,怎麽知道那麽多?


    邱楓染性情清冷,手段淩厲,誰告訴她的?他薄情寡恩,她怎麽知道?


    見了一麵,寥寥數語,她知道這麽多?


    麵具人突然有些惶恐。如果隻是匆匆一麵寥寥數語她就知道這麽多,那她和自己在一起整整十五年,還有什麽她不知道的事!


    琳兒見他不語,抬手為他續茶,揚眉笑道,“叔叔怎麽了,琳兒胡說,您生氣了嗎?”


    麵具人歎氣道,“這麽多年,叔叔也為你物色中意的人選。可是天下男人雖多,可選者畢竟寥寥。溫婉風雅的男人比比皆是,配得上你的,是少之又少。琳兒啊,像你口中所說的男人,不是沒有,可是那樣的男人,又怎麽能聽從叔叔的控製?”


    琳兒笑,搖著麵具人的肩嬌笑道,“叔叔你看你,琳兒不嫁了,琳兒一輩子陪著叔叔,省的被別人欺負!”


    麵具人仰頭笑了幾聲,青銅麵具折射出耀目的光。他笑道,“死丫頭休再哄我!天下的男人任你挑,隻是任你挑的男人,你會看上嗎?”


    琳兒一下子跳起來,半仰著頭近乎撒潑撒嬌道,“叔叔我不和你說了,你就知道笑我,我不挑,你給我挑好了,隻是拜托你挑了就挑了,別再叫過來給我看了!”


    琳兒一轉頭跑了,麵具人望著琳兒的背影,突然驚心動魄地想,若是琳兒不被自己幽居於此,她也可以是一個攪動天下的女人。


    他真正地開始驚心動魄。一直以來,他想到可以反抗的隻有火鳳兒,而琳兒是個女孩子,嬌滴滴的,乖巧,貼心。


    他突然不知道琳兒是怎麽長這麽大的。他經常在外麵忙,她一個人在雲初宮,沒有玩伴,沒有朋友,她安安靜靜地與花草為伴,安安靜靜在閣樓裏看書。從來沒有抱怨,沒有撒嬌,甚至對外麵的世界從來沒好奇過,她是不是,太乖了?


    她像是出水的芙蓉,她像是舒爽的晨風。她什麽都能拿捏一個尺度,看萬事萬物,既不冰冷,也不火熱,她隻是溫潤。


    誰教她的?她怎麽學的?難道就因為她是林夏風的女兒,所以自然的,天成的?


    麵具人突然有一點怕。突然有一點悔。琳兒有把握人微妙心思的本事,這個本事讓人害怕。


    他一直把琳兒當成是美麗善良的女孩子,沒有武功,不懂紛爭,他一定要為她找一個最強大的男人,接替自己保護她。現在突然發現,他自己錯了。


    琳兒會不會什麽都知道,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反水?


    她會殺了自己?麵具人笑,這不可能,她不懂武功不懂毒,她若是存了反心,這麽多年不可能一點也不露破綻。


    自己真的是太多心了。可是邱楓染就百分百值得信任嗎?他為什麽不考慮琳兒呢?為什麽稱霸天下的一定是男人!


    但麵具人也很快放棄了這個想法。他隻有一個琳兒,他不可能讓她接觸世事,不可能讓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從而把他作為仇人。


    就讓她無塵汙染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雲初宮,他死了,由一個叫做她丈夫的男人接替。


    她終究是女孩子。麵具人讓自己釋然。想一想她拉著自己胳膊撒嬌的時候,想一想她見到一條蛇也嚇得尖叫的時候,想一想她和收拾花草的仆人融洽相歡的時候,想一想她傷春悲秋無病傷情的時候。


    嗬嗬,就是一個女孩子,純純正正的女孩子,不過是聰慧了一點,能猜破人的心思。


    他要,為她找一個寵她一輩子的男人。


    第92章 有鳳來儀


    若萱十五歲的冬天,很冷。十一月初五又下了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天,晚上卻越發密了。


    李安然去外麵宴客,說是有事情要談。李若萱在閑聊時聽說嫂嫂洗一種特殊的花瓣澡,頓時好奇,非要嚐試。姑嫂二人在自己的浴桶裏不時打鬧調笑,享受著護膚養顏的沐浴,然後聽到一聲細細的笑,尖細的聲響,李若萱奇怪地納悶,楚雨燕飛身躍起,在空中掠過一道彩虹般的水花。


    她幾乎是在空中裹上浴袍的,有人破窗而入,漫天花雨。


    李若萱尖叫一聲,嚇得鑽入水裏。


    家裏哪裏來的陌生的男人。他穿著一身華貴的大紅袍,像是一隻翩翩起舞的大蝴蝶,飄向了嫂子。


    嫂子彎腰彈身,長發掛著水珠甩出去像一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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