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機會可以追悔曾經的往事,或許當年,他就不那樣做。


    事已至此,即便錯了,也隻能錯上加錯。


    琳兒疲倦地揉著眼睛,叔叔讓她回去休息,她確實是累了,要回去睡幾個時辰。


    秋夜淡淡的月光,薄薄的寒。琳兒走在樹影斑駁的小路裏,聽秋蟲接近淒厲的鳴叫。


    她坐在大石上,半年前,君若哥哥曾經來過,他殘廢了右手半死不活地離去,再也沒有消息。


    也是半年前,火鳳兒哥哥忤逆叔叔,他從此幾乎失去了奮起反抗的勇氣和尊嚴。


    半年前,娘也死了。娘放棄了最後拯救自己女兒的希望,她堅持了十五年,終於放棄,終於絕望。


    注定是死局了不是嗎?琳兒仰頭望著黑藍的清澈的夜空。四周是毫無邊際的黑暗,沒有出口。


    她告訴自己,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救她。或許這世間,受苦的人太多,菩薩忙著去拯救別人了,忘了她這個幽深寂寞的角落。


    沒有人,也沒有神仙。娘最後對她說的話,就是指著那個製造血腥屠殺的麵具人,對她說,“孩子,去愛他。不要怕他,更不要殺他。”


    去愛他,不要怕他,更不要殺他。很簡單的一句話,很艱難的一件事。


    明知道,他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殺了空雲穀所有的人,毀了空雲穀所有的花草,他逼得爹娘十五年勞燕分飛,麵目全非。而她,就依偎在他身邊,溫柔乖巧地喚他叔叔,做他最寵愛,最憐惜的孩子。


    愛他,依賴他,討好他,洞悉他每一個微妙的心理,了解他每一個習慣的動作。她讓自己放下仇恨,淡漠記憶,從人前到背後,從麵目到內心,徹徹底底真真實實去關心他,感知他的喜怒哀樂,不見他的容顏,卻真的溫暖了他的心田。


    在某一刻,琳兒知道,他對自己的寵愛,也超越了理性的界限,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他冷麵冷血冷酷,可是看到她,就可以感知卸掉防備的溫存,如同一個父親寵愛孩子。


    這麽多年了,真與假,愛與恨的界限已經不再那麽分明。假做真時真亦假,為了做到最高的真實,隻有真心去愛,愛著愛著,就忘記了,最初原本是不愛的。


    人都是有感情的動物。有一天愛和恨都化成了慈悲。愛他就要站在他的角度,與他感同身受。可真的與他感同身受了,卻發現,從他的角度,真的是,不毀滅一切不痛快。


    還可以說什麽呢,每個人自己的命。外麵的世界紛爭煩亂,流血喪命,這裏遠離喧囂,纖塵不染,她就陪在仇人身邊,每天對他微笑,發自內心的微笑。


    雲初宮有藏書樓,她經常在裏麵讀書。她目光中有溫暖的微笑,可她心性恬淡灑脫。有時候她總覺得火鳳兒哥哥很愚昧,他的愚昧源於他的暴烈執迷。她不紛爭,不索取,她隻是溫柔細致地去愛,即便他是自己的仇人。


    如果不愛他,不心無芥蒂地接近他依賴他,她早就死去,至少不能這樣安靜安全地活著,淡然,乃至快樂。


    不惹纖塵,纖塵也不來惹她。如果她自己不想找麻煩,沒有人敢來找她的麻煩。


    琳兒靜靜地解開衣服,躍到溫熱的水裏。紮進水底,感受水溫暖溫存的壓力,任長發在肌膚間隨著水波撩動。


    她仰麵,探出頭,吐了一口氣。


    舒展四肢,舒展肌膚,不再那麽疲憊,也不再複雜。


    他昨天對自己動了殺心。他試探自己,他的右手緊張地戒備,隨時可能殺了她。


    她不懂武功,可她的一雙眼睛可以細致入微明察秋毫。他難道察覺了什麽嗎?他生來是極其多疑的人,重傷之下,自然如同驚弓之鳥,草木皆兵。他肯試探自己,至少說明對自己還是有一半的信任。


    他現在無處可去,無人可依,他不能叫人看了他的狼狽,更不能叫人利用了他的空虛。


    她或許是看來最安全的一個人。他的琳兒。寵愛了這麽多年的孩子,一手養大的孩子,那麽親,那麽貼心的孩子。


    人生最大的悲苦和荒蕪,莫過於在自己柔弱的時候,沒有人站在身旁。


    人在強悍的時候,寂寞是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淡淡享受,可是在柔弱的時候,寂寞就是一生失敗的最好見證。


    她沒有武功,她殺不了他。那麽就要最大限度地取信於他。


    何況,琳兒仰躺在水裏淡淡地笑,自己十歲那年,出麻疹,他衣不解帶地守了她三天三夜。她病好了那天,他領著她的小手來到院子,給她編了一個大大的花環戴在頭上,有多少個日日夜夜,她的仇人錯把她當成了自己心愛的孩子。


    就算可以殺他,她就真的能下得了手嗎?她不是君若哥哥,不是火鳳兒哥哥。在這個雲初宮,她隻有一個叔叔,叔叔也隻有一個她。


    就是這麽奇妙。娘啊,當年你教我這個最有智慧的辦法,你預料到最後的結局了嗎,你可以把握其中的因果和秘密嗎?


    琳兒猛地起身,躍上岸。秋夜寒,衣不勝寒。


    快中秋了。在琳兒細心的照顧下,麵具人穿著幹淨的白色麻布衣在林間喝茶,感覺生命又回到了自己的肌體裏,世界變得清新而鮮活,看到笑意盈盈的琳兒,就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他絕美無匹的青銅麵具。蘇笑偶爾會仰躺在椅子上歎息。李安然,這樣舉世無雙的男子,為什麽是他與自己為敵呢,其實,與李安然交往應該是一件很愉快的事,這樣喝喝茶,聊聊天,李安然那樣知音妙賞,就是看看他的笑容,養養眼也好。光雲初宮裏的植物,也足夠他們說半個月的。


    琳兒照他的吩咐,在挑選一株舉世無雙的白牡丹“王者”,作為李安然的新婚賀禮。李安然差點就要了他的命,可是蘇笑就是忍不住喜歡他欣賞他。


    他常常詭異地想,如果當年,不用楚雨燕替換琳兒,說不定,琳兒與李安然真的會是一對神仙眷侶。他的琳兒,隻有李安然這樣的男人,才能配。神仙眷侶。


    蘇笑就忍不住歎息,神仙眷侶又如何?每個人的命。每個人命裏的劫。想到李安然這樣的人死去,他自己都不由得感到可惜。


    他隻需靜靜地等著,那步棋。


    第80章 誰說相愛兩相惜


    斜陽的光照著那片青蔥的蘭草花上。


    花還沒有開,也沒有含苞,看起來就是普通野蘭那樣平凡而青蔥的模樣。邱大哥說,那是紫莖雲蘭。紫莖雲蘭,謝小倩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她不知道,可她什麽也沒說,也沒問,查閱藏書閣的書,終於知道,紫莖雲蘭。


    空雲穀的傑作。傳說中的一對神仙眷侶,毒王馮恨海的夫人,風華空絕天下的林夏風,無意間的傑作。


    傳說,馮夫人一日散步小徑,看見混於雜草中的野蘭,突然奇思妙想,精心培育了一株小苗,送給了剛剛來到空雲穀中的年輕人,蘇笑。


    蘇笑曾經不明所以,馮夫人為什麽給自己一棵普通的野蘭,而且是一株春夏不開放的野蘭。


    不想,當秋風來襲,草木凋謝的時候,那株小苗開放了,朱蕤冒紫莖,花朵色如白玉,大如薔薇,散發著野蘭的清香。在那個萬木凋零的秋季,這一株紫莖雲蘭,香遍了整個空雲穀。


    蘇笑瞬間了悟了馮夫人的苦心。這棵小苗在年幼時品貌凡庸,棄之雜草無人可惜。可是奇特的品性和芳香,卻不會因為幼時品貌的凡庸而被沉埋,終究會,驚豔於世,舉世飄香。


    馮夫人那麽清幽風雅的人物,傳說中神仙般的人,卻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塵,風華消逝了。


    傳說中,十四年前,空雲穀毀滅的那一天,所有的草木均已枯萎零落,隻有紫莖雲蘭,肆烈地開放,肆烈的香。


    謝小倩不知道邱楓染哪裏來的紫莖雲蘭,她問了,邱楓染淡淡地望著她,對她說,“你別管,替我照顧好它。”


    那天邱楓染迎著淡淡的月光,他一身白衣,冰雪般的風神,冰雪般的可望不可即。


    謝小倩淺淺地應著。她很天真地希望,邱楓染能摸著她的臉,淡淡地寵愛地對她笑一笑。她很希望,那個讓自己心儀讓自己仰望的男子,親昵地嗬護寵愛她。


    畢竟,他們新婚不久。畢竟,她剛剛跟隨他來到竹林,那個清幽但又寂寞的地方。


    可是邱楓染沒有,他淡淡地對她笑了一下,說他上樓讀書去,讓她自己休息。


    她知道他清冷,既然他清冷,那自己就不能再清冷。謝小倩笑著,拉著邱楓染的衣襟道,“我不要上樓休息,我要和相公一起讀書。”


    相公。邱楓染笑了一下,隨她。


    邱楓染在看書,可謝小倩在看他。


    她少婦愛慕的目光,癡癡看自己新婚不久的男人。他有一張白皙俊美的臉,他濃而上揚的眉,他亮而冷冽的眼,他俊而薄峭的唇,他臉龐流暢而果敢的線條。


    他靜靜地看書,心無旁騖,似乎她是一個木頭人,似乎她的目光如同虛空。


    謝小倩無賴地翻書,對麵這個冷俊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夫。


    邱楓染合上書起身回房的時候,謝小倩為他披披風,邱楓染接過來,轉身對她淡而無怒地道,“以後要是看我,就別來書房看書。”


    淡淡的斥責,或許隻是陳述一件事實。是,看他,就別來書房看書。


    可是謝小倩覺得委屈,從小到大,她從來沒因為看書的事挨過罵。她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她的資質,聰明穎悟,一點即透。常常是她身體不好,爹娘不讓她看書。


    可是今天因為沒有用心看書挨了罵。她沒有用心看書,可是她在用心地看自己的夫君,她愛慕他,喜歡看他,有錯嗎?


    謝小倩嘟著嘴,跟著邱楓染下樓,進了他們的房間。邱楓染沐浴,謝小倩有些慵懶,但還是洗了澡,她沒有嚐試過,但真的很擔心,她若是不洗澡躺在他身邊,他會不會一把將她扔下床去。


    她很想無賴地淘氣一把,可是她始終還是不敢嚐試去惹怒她的丈夫。


    她沒心沒肺地在他麵前笑,躺在他身邊先是拉著他的手,然後忍不住蹭過去,抱住她心愛的男人。


    邱楓染順勢抱住了她,撫著她半濕的發對她說,“以後早上洗頭,晚上濕著頭發睡覺,對身體不好。”


    這男人也是在關心自己。他看著冷,可他的身體是熱的。謝小倩抱著自己老公,滿足地應了,歡欣地貼著那男人的胸,窩在他的懷裏。


    不知為什麽就是喜歡他。大家都怕他,可是自己就是喜歡。覺得和他在一起,做什麽都是歡心的,真的,哪怕和他一起去死,也是開心的。


    於是謝小倩一早起來又是開開心心的。清早清透的陽光,她一張青春靚麗的臉。她一早起來為她的相公做飯,不用任何丫鬟。


    邱楓染有潔癖,她做得很幹淨,他吃得也坦然。


    香稠的粥,清淡的小菜,邱楓染低頭隨意地吃,謝小倩歪著頭問,“相公,好吃嗎?”


    邱楓染抬頭對她淡淡地笑,說好吃。


    謝小倩就覺得一整天都很高興。她做得一手好菜,多年後楚狂還念念不忘他三嫂那獨步天下的鱸魚。


    她精心地為他照顧紫莖雲蘭。謝小倩喜歡小動物,來竹林不久就在外麵集市上買了一隻小白兔,她天天給小白兔洗兩次澡,喂它新鮮的菜葉,遠離邱楓染,不敢告訴他。


    可是一次不小心讓小白兔跑了出來,兔子吃了兩棵紫莖雲蘭。謝小倩尋兔見弄壞了紫莖雲蘭就急了,抱過兔子一個勁責怪,“誰讓你跑出來了!吃了紫莖雲蘭,相公會生氣怎麽辦!”


    黃昏的時候邱楓染回來,謝小倩忐忑地和他說了。邱楓染擰起眉沉聲問,“兔子呢?”


    謝小倩怯怯地說在對麵閣樓裏。邱楓染三步並兩步過去,謝小倩擔心地在後麵跟著。


    邱楓染打開籠子,抓著小兔子的耳朵走出房,一甩手將兔子狠狠地摔死在地上。謝小倩跟出去,見了此情景嚇得一哆嗦,氣恨地跺著腳對邱楓染直喊,“你殺死它幹什麽!你要怪怪我好了,你怎麽能殺了……”她的話沒喊完,邱楓染回頭冷冽地盯著她,那眼神好像是在嚴厲的警告她,你再敢說一個字試試!


    謝小倩一下子怔住,噤聲,她望著邱楓染冷硬責怪的眼神,害怕地緩緩低下了頭。邱楓染冷然道,“以後別讓我發現你養任何小動物!給我記清楚了!”


    他轉身決然就走,身邊還是他冷冽發怒的氣息。謝小倩看著地上腦漿迸裂的小兔子,突然有一種驚恐的絕望,她,她這是嫁了一個什麽樣的人啊!


    謝小倩生氣,沒有和邱楓染一起去吃飯。夜裏氣半消的時候去看邱楓染吃的飯,發現他隻吃了很少一點。遠遠地可以看見他在書房裏讀書的身影,謝小倩禁不住半是氣恨半是憐惜,很想為他做碗宵夜送過去,但是轉念一想,不過是小白兔吃了他兩棵紫莖雲蘭,房子周圍都是紫莖雲蘭,又不是就隻有兩棵,他就發那麽大脾氣生那麽大氣,那麽凶她,她,她才不要去討好他!


    晚上躺在床上照舊是誰也不理誰。謝小倩很想邱楓染能主動過來摟過她,她幾次偷偷看邱楓染,可是她那位冷俊的相公,和平時一樣的姿勢躺在那裏,紋絲也沒動。


    她想主動說話,可是說不出口,她想撲過去和他撒嬌和他哭,又怕他繼續發脾氣。


    第二天一早,謝小倩做了早餐,沒有和邱楓染一起吃。邱楓染白天出去了,傍晚早一點回來,謝小倩正在給紫莖雲蘭澆水。


    邱楓染來到她身邊,謝小倩停下手望了他一眼,賭氣地不說話低下頭去。邱楓染沉默了半晌,對謝小倩道,“十裏外山裏有一片大湖,落日的時候特別美。我帶你看去。”


    謝小倩歡呼著一下子跳起來,撲過去一把抱住邱楓染的脖子,笑得像清早的陽光一樣清透,她搖著邱楓染,親昵地把臉貼在邱楓染懷裏。


    邱楓染擁住她,撫著他的妻,有點手足無措。


    的確很美的夕陽,很美的湖光。碧藍的天,碧藍的水。黃白的山石,黝黑的土。碧綠的草木,紅白的野芳。天邊回旋的鳥。


    謝小倩靠著邱楓染,陶醉地望著山野清秀的黃昏,空氣中帶著淡淡的醉人的甜。


    她忍不住表達自己歡愛的情感,她抱著邱楓染,沒心沒肺地,在邱楓染的懷裏細細的幸福地笑。忍不住輕聲撒嬌地抱怨,“你都要嚇死我了,還以為你昨天連我也要殺掉。你以後別這樣嚇我了。”


    邱楓染沉默了半晌,才淡淡地對她道,“你知道我深惡痛絕養小動物,還敢養。”


    謝小倩委屈地爭辯道,“可是我喜歡,見那小兔子特別可愛,就偷偷養了。你不高興,罵我一頓就好了,幹嘛,”謝小倩看了看邱楓染的臉色,輕聲道,“幹嘛摔死兔子。”


    邱楓染捧起她的臉,淡淡笑道,“不摔死它,難道要我摔死你。”


    謝小倩說著討厭,人卻把邱楓染抱得更緊了,鑽在他的懷裏道,“你不會誰都不摔死。你不讓我養,我送給別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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