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傾藍頗感興趣地“哦”了一聲,夜曦突然幽幽地望向窗外,對慕傾藍道,“在冰心海棠開放之前,他怎麽會讓我死呢?”


    慕傾藍望著她,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事實。


    夜曦道,“但是如若有一天我真的死了,請公子把我埋在外麵的那棵樹下,它到底有多毒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對我卻是極好的。”


    慕傾藍突然被她那淡淡的傷感而深情的語調驚住了。他一動不動地聽她說,看見她眼裏閃出了淡淡的淚光。夜曦回轉身,溫柔地注視著他,對他說,“這麽多年,我為它澆水,聽著它枝葉在夜風中搖曳的聲音,看著它在不同光線中那青翠青碧的顏色。我從來都不覺得我在風華宮,我覺得我還是在家裏,我的家裏也是種著一棵海棠的,隻是它每年都開花,暮春的時候,花瓣像碎屑輕輕地掉,花落地是有聲音的,隻是因為太過細微,沒有人聽見。”


    慕傾藍的目光柔和下來,他在靜靜地聽。夜曦的眸子冷清而又深亮,像是無波的古井水,初見人世的刹那,光影中還是它多年積澱的幽獨。


    夜曦笑得幾乎有些甜美,讓慕傾藍刹那惶惑以為不盡真實。她對他說,“我知道公子,你不會殺我。在風華宮,隨時都可能有人死亡,但沒有一個是被你殺的。你不過是脾氣壞,愛打人,可並不等於殺人。”


    她的聲音,輕得,好像是暮春的海棠花,在靜靜地凋零。細碎的,被風吹走了,到處是淩亂的痕跡。


    慕傾藍怔住,在風華宮,他無法想像,一個那麽寧靜的女人,用甜美恬淡的笑容,溫柔地對他說話,卻一語道破自己都不甚了解的內心。


    她身上那種真正似水的溫柔,她眉梢眼角那淡淡的憐憫和哀愁。他突然很想把她擁入懷中,好好疼惜,又仿佛他隻是想索取,一個女人,溫柔而溫暖的懷抱。


    夜曦對他嫣然一笑,從容地俯身收拾地上碎裂的茶具,出去。慕傾藍淡淡惆悵地坐在寬大的木椅上,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而窗外隻有漆黑的夜雨。


    不久夜曦端著熱茶進來,清雅的香,滾燙的溫度,還有她臉上明淨的笑。慕傾藍托著茶盞,看著嫋嫋上升的熱氣,不由對夜曦魅惑般地一笑,他一口茶入口,戲謔的聲音也傳出來,“你說外麵那棵海棠樹對你是極好的,是不是?你信不信明兒,我就用斧子砍了它?”


    夜曦淺笑道,“公子要殺人,直接殺了我就是,何苦為難一棵樹?”


    慕傾藍唇邊的笑變得有些苦澀,“也是,這風華宮裏,所有的人也抵不上這棵樹。一棵有毒的樹。”


    夜曦笑得坦率而明媚,她輕聲道,“公子,你有沒有仔細觀察過這棵有毒的樹?”


    慕傾藍的心一下子騰空,詫異地盯著夜曦,壓低聲音道,“你在說什麽?”


    夜曦明亮的眼睛裏盛滿笑意,慕傾藍突然覺得眼前的女子美到驚心。他擰起眉,望著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低斥道,“你想幹什麽!”


    夜曦嫣然。


    慕傾藍的手鬆開了。夜曦道,“或許這世上隻有我才有機會知道,冰心海棠的秘密。”


    慕傾藍的心一下子縮小了,側耳傾聽。


    夜曦清淺地笑,輕若無痕地道,“其實冰心海棠,會在一個晚上開放。”


    慕傾藍的心像被炮烙一樣,痛不可言,他狠狠地將夜曦拉過來,低聲地逼問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夜曦輕輕地閉上眼睛。戰栗。


    慕傾藍湊到夜曦耳旁,像是毒蛇纏住了獵物,惡狠狠地耳語道,“說!怎麽回事!”


    夜曦仰麵,兩行淚從她閉著的雙眼中流下。她苦笑了一下,輕輕地對慕傾藍道,“已經開了六次了。每一次,都是在月圓之夜,他會在午夜,迎著月光,靜靜地綻放。沒有香,隻有冰潔一樣的花蕾,閃著柔光。它隻開一刹那,便仿佛是幻覺一般地,合上,恢複成花蕾的形狀。我第一次見時,便好像是做了一個夢,但它,比夢還要短暫。”


    慕傾藍怔怔地擁著夜曦,半晌才回過神,低語道,“你確定,沒有任何異常?”


    夜曦無言。慕傾藍接近瘋狂地加大了手臂的力度,在她耳邊低吼道,“可你為什麽要告訴我!為什麽!”


    夜曦的身體吃痛地震動,她蹙著眉,平淡無波道,“因為,這風華宮裏,隻有你最寂寞,最可憐。”


    慕傾藍突地轉動她的身體讓她麵對自己,然後揚手一個耳光,打在夜曦的左臉上,空氣中是沉悶的低響。


    慕傾藍嚇了自己一跳,打完人,不由怔住。


    夜曦的手輕輕捂上自己的臉,半垂著頭,半垂著眼簾,輕聲道,“公子不是嗎?他是一切的主宰,夫人她有欲望,下人們不敢親近你。這風華宮裏,難道不是公子最寂寞、最可憐?連我,也有冰心海棠在身側,公子你呢?”


    慕傾藍怔怔地望著她,怔怔地聽她說話,隻有沉默。夜曦輕聲道,“公子還是太心軟了,你為什麽不掐死我,從此以後,便不會有人分享那棵樹的秘密。除了你,再沒人知道。”


    慕傾藍托起夜曦的臉,左邊猶自留著他大手的紅痕。他靜靜地說聲“對不起”,轉身欲去。


    夜曦拉住了他的衣襟。他側身回頭,望著她。


    夜曦對他道,“公子,我沒有關係,你可以在下一秒就讓我沒有呼吸,可是我不後悔告訴你。因為,即便冒生命危險,我也不後悔試一試。”


    慕傾藍靜靜望著她,輕聲道,“你到底,要試什麽?”


    夜曦靜靜地淺笑,慕傾藍卻覺得她笑得詭異,她說,“試那麵具人,死於冰心海棠。”


    慕傾藍動也不動地盯著夜曦看,突然覺得麵前這個嬌柔淡定的小丫頭,頗有點驚心動魄的味道。


    隻覺得那個夜晚,真是異常的詭異。


    慕傾藍對她微微笑了。溫柔道,“夜曦,你一定是瘋了。”


    夜曦就那樣牽著他的衣襟,像是一個任性的小女孩。她對慕傾藍道,“公子,你或許不知道,這棵冰心海棠,原本,就是我家的東西。”她淡淡地牽動嘴角,似乎想笑出來,“隻為這棵有毒的樹,就死了那麽多人。”


    慕傾藍冷冷地盯著她,問道,“你為什麽相信我?”


    夜曦依舊牽著慕傾藍的衣襟,她嬌柔地低著頭,低歎道,“在風華宮裏,我不相信公子,還能相信誰呢?”


    慕傾藍無端地覺得溫暖。


    夜曦低著頭死死牽著他的衣襟,不鬆手。慕傾藍遲疑了半晌,伸手將她摟在懷裏。


    夜曦擁住他,在他的胸口低聲道,“夜曦還有一個秘密。夜曦愛慕公子。若是夜曦死了,請你,答應我,把我埋在冰心海棠的樹下。這樣,我會和海棠合為一體,公子來看冰心海棠,我就不會寂寞了。”


    慕傾藍捧起她的臉,看見她含著淚的眼睛,黑亮的眸子,目光柔美。他俯下身,湊近前,鼻尖差點碰到她的鼻子上,他對她說,“既是如此,便不要說死。不許說,不許死。”


    慕傾藍突然鬆手離開,夜曦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他已走到門口,定住,回轉身,表情有著冷冷的幽暗,對她柔情道,“記得不要一個人做傻事。記得,不許死。”


    他轉身走了出去,外麵是密密的雨。高大俊逸的他筆挺地走過,即便是碰觸了冰心海棠的枝葉,也頭也不回,毫不遲疑。


    夜曦怔怔地看著他的白衣消失在夜雨之中。她捧一盞茶,對著孤燈,茶盞還是一種暖暖的溫度。


    他為什麽沒有問她,沒有追問她有什麽計劃,她到底是誰,為什麽來到風華宮。他為什麽要相信她。他臨走的話,意味著一種承諾嗎?


    夜曦的心突然緊張地抽搐。他 ,真的相信了嗎?


    那個英俊的,和自己年齡相若的男人。那個喜怒無常的,陰鬱而敏感的公子。隻憑自己的幾句話,就相信,就承諾嗎?


    夜雨滴滴答答的聲響。未來永遠不可預知。


    慕傾藍走在夜雨中,他沒有打傘。他身上似乎多了一種很神秘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原本的角落,藏起從此屬於他們兩人的秘密。他內心中,有一種很柔弱的東西被觸動。陽春,草木受到某種氣息的喚醒,才有了生長的欲望吧。如今,他也有了生長的欲望的萌生。


    夜雨也讓他驀然清醒。他一下子怔住!夜曦,夜曦,他第一次見到她,應該是13歲那年吧。那年,琳兒走了,夜曦來了。


    麵具叔叔領她來的。為了一棵冰心海棠。


    這麽多年,她淡定,寧靜而溫柔地存在。在自己身邊,乖巧而沉默寡言的樣子。她照顧著自己,也照顧冰心海棠。


    他打過她。具體因為什麽,已不記得了。隻記得當時一耳光打在臉上,攆她出去。


    她到底是誰?麵具人領她來,為了照顧冰心海棠,還是,為了接近他?


    慕傾藍突然有點冷。


    在這個夜裏,本來感到些許慰藉和溫暖的他,突然覺得很冷。


    冰心海棠開了。麵具人不知道。麵具人在七年前親手領來的小女孩,在處心積慮地殺他。這真的可能嗎?


    慕傾藍冷得厲害。他發現,一切都不可信任。


    第33章 各自柔情


    在無邊的夜雨中,那種荒謬的感覺,讓慕傾藍的心在鈍鈍的痛。


    天大地大,人海茫茫,他到哪裏去找一個可以貼心貼肝、完全信賴的人?


    他又一次想起李安然。今夜李安然沒有多說話,隻是靜靜地喝酒,微笑著聽他說。


    李安然總是叫人信任。不知為什麽,他望著他,就會覺得安全。如果自己是一個女人,一定會飛蛾撲火一樣愛上他,即便明知道,撲過去是死亡。


    李安然問他,他們之間有什麽解不了的仇怨,非要殺來殺去嗎?


    慕傾藍站在夜雨裏,苦笑。是啊,為什麽要殺他?隻為,那所謂的天下第一劍的風華?


    慕傾藍一步步走向寢宮,偌大繁華的風華宮對他而言,夜雨裏是一種雜草叢生的荒蕪。


    第二日天晴了。


    婢女們發現,公子今天的心情很好。


    公子練了一早上的劍,然後衣冠楚楚,麵帶俊美的微笑,在園子裏賞花。奴婢們見了行禮問安,他竟然笑著點頭回禮。公子還親手去剪薔薇,將花插在大廳的桌上。一個女孩子見了嚇了一跳,失手打碎了碗,他竟然走過去,專注而溫情地望著她,對她笑,溫柔地讓她下次小心。


    公子在溫柔地笑,這似乎讓整個風華宮的空氣中,都是甜絲絲的味道。


    雨後的清晨,清新如洗。慕傾藍依靠在寬木椅上,放鬆四肢,吹著舒爽清涼的風。他喝了三盞茶,靜靜地看了一個時辰書。然後興致大發地傳來舞姬,去園中遊賞。


    上午的陽光,溫柔明媚。慕傾藍穿著寬大的白色錦袍,慵懶隨意地斜倚在藤床上。薔薇正在開放,滿園馨香。一位妖嬈的高挑女子,穿著牡丹花的玫瑰紅紗衣,冷肌如雪,目橫秋波,正在嬌柔輕盈地舞蹈。


    那時天很藍,偶爾有著幾朵輕柔蓬鬆的棉花卷雲。慕傾藍不時看著白雲若即若離,有點心不在焉,但並未將舞姬斥去,而是耐心地等她舞完,喚上前來,隨意解下一塊玉佩賞給她。


    他喚來一位善吹笛的白衣少女,讓她吹一首瀏亮輕盈的曲子。少女應了,吹了一首歡快悠揚的《流雲》,慕傾藍聽得入了神,一曲終了,他似乎還沉浸其中,怔怔地回味。待他醒過神來,喚來那少女,歎氣道,“原來音樂也是要有心情才能懂的!野雲處於山穀而隱沒長空,為何從前我竟聽得無動於衷呢!”他要人賞了那少女一支光華璀璨、價值連城的翡翠蓮花簪。


    在侍女將那簪子捧在盤裏呈上來的時候,他拿起玉簪,有一個刹那的失神。那支簪過於美,青碧細長的莖,圓潤斜逸的葉,瑩白無塵的蓮。慕傾藍眼波含笑地望著麵前純淨無塵的美麗少女,將她頭上的飾品一一拔去,長發絲一樣垂下來,他溫柔地為她挽起,用簪子別住。那明眸皓齒的少女,柔靜的氣質在簪的映襯下愈發光彩奪目。慕傾藍憐惜地望了半晌,揮揮手讓少女下去,內心爬滿了淡淡的惆悵。


    他隨手招來的歌姬,也不比李安然身邊的楚姑娘差吧?這園子裏隨便找出一個女孩,都可以算是出色的美人吧。


    慕傾藍懶洋洋地仰靠在床上,隨手摘一朵馨香的薔薇,他忍不住淡淡笑起來。一個女孩子正欲奉茶,見慕傾藍半躺著摘了朵花猶自微笑,一個失神,溫熱的茶潑出去,淋在慕傾藍的衣服上。


    那女子嚇得跪在地上。慕傾藍戲謔地笑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非要我動不動打你們,你們才能不犯錯嗎?”


    他揮揮手,讓低著頭的少女走開。自己彈了彈微濕的衣服,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氣定神閑的風度,走到桌旁,閑適地坐下,端起茶盞,自斟自飲。


    陽光,茶香,這位薔薇園飲茶的男子,美若神祗。


    婢女們遠遠地觀望,彼此交換著神色。公子,這是怎麽了?


    慕傾藍他在思考。他或許做不成李安然,但他可以學。不就是,經常春風和煦地笑,對別人,對自己好一點嗎?


    從昨夜開始。他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種可怕的危險。如果說原來所有的問題,是因為自身。那麽這一次,很不同。


    在他沒有意識到外界危險的時候,他讓自己宛若置身煉獄,一呼一吸都帶著他陰鬱的情緒。而今,他想讓自己宛若置身天堂,因為一時一刻他都可能失去生命。


    人,就是這樣奇怪。他早已厭棄的一切在突然要失去時,竟變得可貴可愛起來。


    慕傾藍的反常,很快傳遍了風華宮,直接引來了他的母親莫青慧。莫青慧來的時候,慕傾藍正在曬太陽。下午和暖的陽光在他的白衣上投上薔薇花動斑駁的陰影。他麵容沉靜,微閉雙目,舒適地放鬆身體斜躺在藤椅上,像是一位享受人間的貴族君王。


    那個下午很寧靜。天晴。花香。時有黃鸝婉轉的啼叫,輕盈的飛翔。風華宮特有的氣候,江南特有的濕潤,春天特有的氣息,慕傾藍特有的姿儀。


    她從來沒見過這麽開心這麽閑適的兒子。莫青慧看了半晌,竟有些遲疑,麵前的慕傾藍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她一步步走近。慕傾藍非常適時地睜開眼,站起來,玉樹臨風般,溫柔地微笑,喚她“娘”。


    莫青慧有刹那暈眩,舉止儒雅麵帶微笑的兒子光彩奪目,令下午的陽光也黯然失色。二十年來,這個孩子何曾這樣笑過,何曾這樣親的叫過自己“娘”?


    莫青慧失聲無語,慕傾藍已回過頭,對身邊人輕聲薄責,“還愣著幹什麽!夫人來了,還不趕緊奉茶!”


    白衣的婢女忙著躬身下去。慕傾藍攜母親的手讓母親坐下,淺笑道,“這群丫頭也不知怎麽了,一整天像失了魂似的,看來應該一起拉下去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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