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漆紅玉去世後,她一直沒哭,連想哭的欲望都沒有,腦子木木的,不知該對這世界做何反應。忽然眉心一疼,她茫然抬頭,才發現頭頂是一樹石榴花,剛才掉落一朵砸在她眉上。她一切動作都像拉了慢放,緩緩抬手一摸,才發現眉毛上都是花粉。好像漆紅玉去世當天早上,她去買的那袋鬆花粉。她隻是在想,為什麽人生總有遺憾。就算陪漆紅玉吃了很多頓飯,睡前聊了很多次天,也克服了害羞說過“下輩子換你來當我孫女讓我好好疼你”。但,想做的鬆花糕,還是沒做成。她站在陽光下渾身發冷,任憑豔陽怎麽照也照不透到現在,她又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像曾經在孤兒院的時候,自己登上一輛公交車不知往何處去,世界上萬家燈火,卻沒有一處是她的家。大頭在靈堂門口叫她:“漆老板。”漆月掐了煙走過去。行禮,致哀,還禮,她一次次鞠躬,臉和身體都僵硬著,覺得自己像具提線木偶,到現在對這一切都沒實感。大頭和亮哥敏哥他們商量的聲音,像隔了層玻璃罩子傳來。“沒這樣的規矩,關係再好也不行。”“可別家都是一個人抱遺照,一個人抱骨灰盒,讓漆老板一個人抱也太孤單……”“沒辦法,漆老板她沒有其他家人了……”地處邊陲的k市因循守舊,沒人敢壞了祖上的規矩。漆月慢慢走過去,她想說“別為難,我一個人抱也可以的”,但她雙唇發僵,抬一抬都那麽困難。她望著漆紅玉的黑白遺照,望著滿靈堂擠滿袖管帶黑紗的人,而披麻戴孝的隻有她一個從此,茫茫宇宙,孑孓獨行。她骨子發出陣陣孤涼的寒意,眯眼望著靈堂外,明明陽光那麽刺眼,為什麽一絲溫度都沒有。忽然逆光出現了一個剪影。葬禮該來的人都來了,還有什麽人?這吸引著眾人一起看過去。隨著那人越走越近,一張冷白如山澗月的臉越來越清晰。大頭第一個反應過來:“喻宜之。”喻宜之走近,敬香,行禮,致哀,然後找了個工作人員問:“孝服在哪領?”“你是什麽人要披麻戴孝?”“家人。”喻宜之去了趟旁邊小隔間,回來時身著生麻白衣,頭裹白帕,和漆月竟是如出一轍的打扮。她走過來:“送靈吧,漆月抱骨灰盒,我抱遺照。”主禮道士:“萬萬不可,家人以外的人來抱,不僅活人難安,也驚擾死者!”“我是家人。”喻宜之指指漆月:“我是她愛人,就是奶奶的孫媳婦,算不算家人?”她聲音淡然卻有種堅定的說服力:“送靈。”道士手撐黑傘,一路祝悼,手臂戴黑紗的隊伍悠長,喻宜之穩穩抱著遺照,走在隊列最前、抱著骨灰盒的漆月身邊。漫天淺黃的紙錢灑下,道士高聲念:“救一切罪,度一切厄,渺渺超仙源,蕩蕩自然清……”陽光熾烈成一種不真實的白,漆月有些恍然,看向身邊的喻宜之,與她並肩而行,毫不猶豫用眼神對她說:“我在。”道士揚聲:“漆紅玉,一路走好!”這是先前交代過的送靈儀式,漆月心裏忽然湧出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哀傷,那些小時候漆紅玉把她抱在膝頭、喂她吃鬆花糕的畫麵,變做一團又一團棉花似的霧,堵在她嗓子眼,讓她張不開口。可她身邊的喻宜之,全不複平時的矜持清冷,跟著道士大聲念:“奶奶,您一路走好!”“漆紅玉,一路走好!”“奶奶,您一路走好!”終於,在喻宜之的感染下,漆月扯開嗓子跟著大聲念:“奶奶,您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奶奶。下輩子來做我的孫女,坐在我膝頭,讓我好好疼你吧。******送完靈,又是答謝的宴席,漆月腦子裏一團漿糊,但喻宜之實在是個頭腦很清楚的人,很快要來入席名單和筵席桌數。哪桌缺煙少酒,哪桌送賓客的毛巾不夠,都是她忙前忙後在打理。回漆月家已是深夜,阿萱和她倆一起到家。喻宜之:“阿萱,你先回房吧。”“可,漆老板她……”“這裏有我。”阿萱點點頭,回房去了。喻宜之拉起漆月的手:“我們先去洗澡,好嗎?”兩人的一身衣物投到髒衣簍裏,她和漆月一起進了淋浴間。漆月租的房子淋浴間並不大,喻宜之拉上門也隻夠兩人麵對麵貼緊站著,喻宜之給她洗頭,抹上護發素,又抹沐浴露,蹲下來一直給她抹到小腿、腳腕、腳趾。站起來輕聲問她:“多久沒洗澡了?”她這次回來沒帶任何行李,也用漆月的洗發水、護發素、沐浴露。兩人身上散發出同樣的味道,各自穿上喻宜之找出的漆月的睡衣,回房,喻宜之輕柔的給漆月吹著頭發。直到兩人躺到漆月的床上,月光從窗外灑下來,漆月一臉木然的躺著,看喻宜之俯身過來,眼神溫柔的理了下她的額發。瑩白肩頭露出來,送到漆月嘴邊。“幹嘛?”因為一整天沒怎麽說話,這會兒開口聲音都啞著。“咬一口。”“為什麽?”“因為你必須發泄出來。”她伸手托住漆月後腦勺,按著漆月的唇碰觸她的肩,喻宜之身上有種令人安心的體香味,漆月張嘴,咬在她肩頭。剛開始是輕輕的,後來越來越重,這時大團大團的眼淚,從漆月眼眶裏奪眶而出,蓄積了太多天的悲傷終於有了出口,像洪水衝潰堤壩、野獸掙脫牢籠。她眼淚鼻涕口水全塗在喻宜之肩頭,越咬越用力,像隻受傷小獸一樣嗚嗚哭著說:“我沒有家了。”喻宜之好像不知道疼,躲也不躲,一下一下輕撫著她的背:“你還有家。”“因為,你還有我。”漆月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得眼睛都痛了,耳朵裏嗡嗡一片,但好幾天來困著她的那種玻璃罩子一樣的感覺,終於隨著這場痛哭消失了。她記得喻宜之拿紙巾給她擤了鼻涕擦了口水,等她終於停下來不再哭的時候,讓她躺回枕頭上,自己輕輕帶上門出去了。她眼睛實在太疼了,閉著眼,耳朵裏聽到喻宜之走回房間,然後,一條溫熱的濕毛巾蓋在了她眼皮上。舒服的令人犯困,可她不敢睡,心裏那個空蕩蕩的缺口,像會吞噬一切的黑洞,在身後追著她跑。喻宜之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然後她感受到喻宜之身體的重量,一個輕輕的吻落在她唇瓣,她想動,喻宜之卻按了按她眼上的毛巾:“別動。”手緩緩揉搓著她的耳垂。那是一次很不一樣的體驗。喻宜之不暴烈,不纏綿,更像是一種溫柔的安撫。她吻漆月的耳廓,吻她的太陽穴和從毛巾下露出來的眼尾,吻她的臉頰和雙唇。她抱著漆月,體溫和漆月融為一體。她的體溫一貫是低的,漆月被白天那冰霜一樣的日光照過、現在也還渾身發冷,可兩人擁抱著,又逐漸一起炙熱起來。漆月覺得心裏那個因漆紅玉去世被扯出的大洞,被逐漸填滿。濕毛巾搭著的雙眼,不斷湧出溫熱的眼淚,漆月渾身顫抖,也說不上是因為哀傷,還是因為極度的哀傷背後獲得溫暖的慰藉。就像喻宜之工地出事以後,她曾用這樣的方式撫慰過喻宜之一樣。喻宜之也用同樣的方式撫慰她,讓她明白自己還活著,還能和另一個生命融為一體,並不孤涼。她已經很久沒睡著了,這時累極了,終於在喻宜之懷裏昏昏睡了過去。最後的意識,是喻宜之幫她移去了眼上的濕毛巾,把她整個人抱在懷裏,如一個溫柔的母親。******漆月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發現身邊空著,心裏跟著一空。走出臥室,看到喻宜之坐在餐桌邊,心裏才又安穩下來。她走過去,嗓子還是啞的:“起這麽早?”“本來想起來做早飯的。”“你?做早飯?”喻宜之瞥她一眼:“別擔心,我起來的時候阿萱已經做好了。”“阿萱呢?”“買菜去了。”漆月在餐桌邊坐下,撓撓一頭亂糟糟的金發:“喻宜之。”喻宜之歎口氣,站起來,走回臥室拿了把梳子,一點一點給漆月梳著頭發。“你怎麽會在這?”“我到邶城處理完事情後,一直聯係不上你,便直接買了回k市的機票,在機場接到大頭電話,說你狀態實在不好,我才知道奶奶的事。”“我的手機沒電了。”喻宜之拍拍她的頭:“想到了,我幫你充好了。”她繞回餐桌另一邊坐下:“你先吃早飯吧。”漆月胃裏空著,昨晚一場安撫性質的歡愛,讓她食欲隨著知覺複蘇,但從漆紅玉去世後,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沒太吃東西,這時有點不知怎麽拿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