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太對她好,不是她應該得的,她不能得寸進尺。


    抿唇,含笑叉開話題,“夏日裏怪悶的,稍微走兩步便覺得熱,我不耐煩帶那些個,一是擔心摔著碰著,二來,本就燥熱,帶著就更悶了。”


    這話說的極對。


    張太太也含笑讚同,見池塘邊雖是夏季,可蚊蟲漸漸起來,喊過陪嫁婆子,


    “前陣子我得了幅中空福壽金花香鐲,一左一右兩隻香鐲,蝙蝠壽字環環相連,黃金雖不大值錢,是宮裏出來的東西,聽說南邊進貢的,不過兩幅,一幅太後留著,一對兒給了我。


    中間中空放進去些驅蟲的香料,給姑娘拿來。”


    前半句是和月容說的,後半句,卻是和陪嫁婆子講的。


    月容聞言默了片刻,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太後娘娘宮中問她,你不接受哀家那弟弟,為了什麽?


    她也不知道怎麽就敷衍過去,當時是她提了句黃忠義,男人甩手便走。


    她去給太後娘娘磕頭請安,雖然麵上盡力保持安靜,可想必早就被人精似的太後看出端倪來。


    那日回來,太後沒說賞賜,可送了好些燒藍點翠的首飾回來,另外一對中空福壽金花香鐲就在其中。


    她當時略看一眼便放下了,如今想想,太後娘娘,是在替肅毅侯給自己賠罪?


    張太太見她低首,以為她沒多少首飾,心底又是一陣發酸,對顧知山也起了埋怨。


    月容來張家這幾日,竟是一個人也不打發來問一句,送來些日常家用的首飾衣裳,能有多忙?


    那黃太傅還在大牢裏關押著呢,可見是半點兒沒把月容放在心上。


    也不稀罕男人送的那些個首飾衣物,她的那些個嫁妝首飾,往後都是月容的,想要什麽珍寶都是手到擒來。


    見陪嫁婆子拿了香鐲來,打開檀木匣子給月容套上,道,


    “你瞧瞧,這裏麵放的清涼香,一是祛除蚊蟲,省得那些不幹淨的東西碰到你。


    二來,也是夏日裏人多味道雜重,咱們府裏還好,丫鬟婆子們都幹淨,你若是出門覺得味雜,放在鼻下,嗅一會兒也就好了。”


    這香鐲和顧太後送來的一模一樣,月容看了兩眼便確定下來,盯著上麵福字,起身謝過張太太。


    後者忙拉她起身,眼角又是忍不住微紅,是壓抑不住的慈愛柔和,溫聲和月容說話,


    “我有好些東西恨不能都給你,哪裏值當你謝我。”


    月容迎著慈愛目光,竟是半句旁的也說不出。隻喉間酸澀,吐字含糊,千言萬語,隻化成三個字,


    “多謝您。”


    把她從相國寺拉了出來,從那麽個絕望,透不出氣的地方拽出來。


    顧知山待她那麽好,可也仍舊是不問她一句,便把她設入局中,成為引誘黃忠義入局的誘餌。


    黃忠義更不必說,他的那些事兒,月容懶得再提第二次,隻新婚之夜的那把合歡香,二人便再無可能。


    顧太後雖好,可陛下又是那般模樣,還有柳家,柳家勢弱,除了隨波逐流,什麽也做不到。


    也隻有張太太,見她生病,親自救她出來,請醫問藥,帶到家裏。


    甚至,毫不懼怕為此會得罪那眥睚必報的男人。


    就是親娘,也莫過於此了。


    張太太見月容眼眶也泛紅,如何不明白她心意。


    忙拉她起身,見丫鬟婆子來回布置涼亭,笑著轉移話題,


    “今日請你嬸娘來,正好你回去也無事,伯母帶你來布置宴席,日後遇到了,也不慌張。”


    當今世人設宴,分家宴,官宴兩種。今日張太太所設,自然是家宴。


    因男女賓客都有,自然是賓分男女兩席,張太太犯了難,又因為是想說些過繼的私密話,太近不行,可太遠,也不合適。


    倒是月容,見張太太發愁,指了指對麵的涼亭,笑道,“伯母是隻顧著周全,完全沒看咱們四周。遊廊對麵,也有一個涼亭呢。”


    張太太一拍腦門,可不就是,對麵原是個內嵌的棋室,拆開那台子做了餐桌,宴席過再擺回去就是。


    距離也合適,男女不過分割在遊廊兩端,遙遙相對,距離不過五六米。


    現在白日裏看的人物清楚,等夜間明珠高懸,涼亭上薄紗圍起,自然看不清容貌。


    月容見張太太采納,自然也開心,總算是她不在張家白吃白用,還是有點兒用途的。


    因她提議好,張太太也有刻意鍛煉她的意思在。


    今日用什麽茶什麽酒,什麽碟子什麽碗筷,早有管事的婆子準備好,一一給月容看過定奪。


    月容也不露怯,她自小也是嬌養,五六年養出的怯懦,在肅毅侯那裏,甲衛森嚴,仆婦丫鬟各個順從,自然早就耳濡目染,沾染了幾分殺伐果斷的氣勢。


    一一定下各樣定例,張太太在一旁幫襯,心底暗讚,果然是她的女兒,行事竟和自己一樣,是個果決不猶豫的。


    這場景也被好事的婆子,傳給張大奶奶宋氏知道。


    宋氏正在看哥哥宋柯給的家書,嫂子難產去了,連個子嗣也沒有留下,看著書信,哥哥竟是也有了幾分死誌,想隨嫂子過去。


    問她,能不能找個穩妥的,把這家業托付出去。


    談何容易啊!張大奶奶歎氣,宋家天下第一皇商,頭一份的和韃子做生意的人家,若不是她公公是當朝太傅,隻怕宋家早被人瓜分了去。


    她男人看著溫和,實際上最是心狠手辣的,又一心撲在找妹妹這件事情上,她從不敢多拿家事打擾他。


    心煩意亂之下,聽見有婆子來傳話,登時怒氣上來,喊來丫鬟,


    “掌嘴!


    這婆子私傳主子的閑話,捆出去,明日秉過太太,直接發賣出去!”


    那婆子原本以為是個巧宗,能讓大奶奶高看自己幾分,可誰知,大奶奶竟是半點兒不在乎這個,自己反而挨了一頓嘴巴子,能不能留在府裏都難說。


    當即跪地哭著求饒,“大奶奶饒過這次吧,實在是看那柳姑娘當家奶奶一樣坐著,太太在一旁指點她,奴才們看不過去,所以才來稟告給大奶奶。”


    張大奶奶見她仍舊不悔改,懶得和她多說,讓丫頭喊了幾個粗壯婆子來捆好,起身往花廳去。


    天底下去哪裏找她婆婆這樣的人物,出身高貴,又不是苛責下人的。夫妻恩愛,兒子們也都爭氣,隻唯獨丟了那個嫡親的姑娘,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不完美的地方。


    她嫁到這樣的人家是福氣,婆婆不挑事兒,相公也對她好,雖然冷淡了些,可沒有通房姬妾。


    從青州回來,更是除了柳道南的幾個箱子,一樣多餘的東西都沒有,這樣的夫君,她日子久了總也能捂熱。


    小叔子不過十七八歲,也是個省心的,還未科舉考取功名。


    分家,還遠著呢,公公又是當朝太傅,她還有什麽不滿足?至於月容,她是相國寺見過的,和婆母有幾分相似,雖然桃花眼肖似公公,可那通身的氣派,和婆母竟是不差什麽。


    張大奶奶不敢深思想下去,等到了花廳,各自見了禮,見月容腕子上香鐲,笑道,


    “太太平日裏最疼我,這柳姑娘一來,我竟然是連太太的好東西,一個也落不到了。”


    “好在,”張大奶奶笑著讓丫頭上前,皆是南邊的宮花,遞給月容,笑道,


    “不止太太疼月容,我做嫂子的也該疼你。


    我哥哥從南邊送來一簍螃蟹,這個季節,旁的地方螃蟹還未肥,也不知他從哪裏弄來的,各大又肥美,咱們晚上,加個蒸蟹可好?”


    張太太自然沒有不同意的道理,笑著拍月容胳膊,


    “咱們占你嫂子的便宜,讓廚房熱了薑酒,再來些菊花白給男人們桌上,你身子骨不好,不能多吃,等晚間挨著我坐,不許吃酒。”


    月容頷首應下,抬頭去看張大奶奶。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雖然張大奶奶還是那般柔和態度。


    可,她總覺得,她好像對自己,隱隱有了幾分打量。


    雖不明顯,也不算敵意,就好像是,憐惜疼愛痛苦和感同身受一樣。


    她和張大奶奶,有什麽感同身受的地方?


    因為,她今日管了宴席這事兒?


    不等她想明白,張太太拍拍她胳膊,


    “這裏蚊蟲漸漸起來,仔細叮的人難受。你先回去換了衣裳,等晚間,伯母再去找你。”


    花廳裏樣樣都收拾妥當,婆子丫鬟都在忙著布置,月容點頭,


    “如此,先告辭了。”


    等人轉過涼亭,張太太冷下眉眼,“老大沒和你說不成?今日請柳家的人來,說的是月容過繼之事!”


    這老大媳婦未免太過不像樣,說什麽月容來了,她就沒得過自己的好東西。她的嫁妝,本就該是給月容留著的。


    張大奶奶被訓斥,心中那點兒不自在頓時消散開,隨機,也不顧婆子丫鬟都在,勉強穩住心神,


    “娘,我原就十分喜歡月容,方才不過是慌了神…”


    說到底,婆子那話,到底是讓她入了心。


    嫂子過世,若婆母也不疼愛自己,相公又是個暖不熱的,她成婚三年,連個子嗣也無,可該怎麽辦!


    張大奶奶想到這裏,頓時顧不得體麵,被當眾訓斥,麵上發紅,想起過世的嫂子,


    “娘,我原也沒多想,是我嫂子……”


    強壓淚意,把前因後果講了,才道,


    “旁的還好,我們家若真的不是哥哥管事,力挽下和韃子的商貿來往,隻怕早就敗落下去。”


    皇家內造他們輪不上,隻能下苦命,才有這天下第一皇商的美名。


    張太太見狀,也忍不住心疼他兄妹二人,下定主意,


    “你嫂子那裏需要操持,你哥哥早早出外立戶,你若是願意,回去幫襯些日子,家裏有我,出不了差錯。”


    張大奶奶提起嫂子,頓時喉頭又是哽咽難言,強壓淚意,


    “哥哥來信說,一切都收拾好了,他九月便會抵京,到時候再來府裏說話。


    我想來給娘告個假,想回相國寺,給嫂子燒些經書,做幾場法事。”


    張太太也忍不住心疼她,“你哥哥規矩未免太重了,家裏出事,還惦記送螃蟹宮花,讓我們如何吃的下。”


    “娘別告訴柳姑娘就是,我方才見她那般,實在是心裏發疼。


    我沒了嫂子便如此難受,她當年十多歲,沒了爹娘,這麽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


    張大奶奶眼眶泛紅,眨去淚意,起身和張太太告辭,


    “娘也別告訴相公,如今我雖在家裏,可到底聽聞外麵政局不穩,不必讓相公為了我分心,等哥哥來京再做打算。”


    張太太如何不知道,這是她唯恐自己崩潰,丟失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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