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跟薛公子當街打架啊,壓根兒不是這麽回事兒,流言蜚語當真可怕,傳來傳去傳的事主本人都不敢認了。


    說來平郡王夫婦的經曆都頗具傳奇色彩:


    薛雨出身定國公府,家世何等顯赫?奈何家人拎不清,一朝覆滅,若非平郡王鍾情於她,這會兒指不定在哪裏為奴為婢呢。


    而平郡王身為龍子鳳孫卻不務正業,偏一朝被妹妹點醒,竟真跑去禁軍中曆練。當初滿京城的人都在下注,賭他能堅持多久,誰承想幾年下來,他愣是沒退!


    如今平郡王升了一級,薛雨也有孕在身,聽說平郡王每天都會快馬往返於軍營和王府之間,生怕王妃因丈夫不在身邊而恐慌,倒不辜負深情的名聲。


    不多時,平郡王府到了,早有管家在大門口迎接,看見太醫署的馬車後著實鬆了口氣。


    當洪文的腳踏入平郡王府,一種莫名的感動和心酸油然而生:


    我,終於又出外診了!


    貴太妃和平郡王都在,一看來了兩位太醫都激動得了不得,平郡王直接朝皇宮所在的方位行了大禮,激動道:“皇兄如此厚待我,我若再不上進,竟不配做人了!”


    洪文:“……”


    不是,你誤會了,我是自己要跟著來的。


    薛雨已經換了見客的衣裳,斜靠在內室軟枕上,見了洪文後還有些驚訝,“有勞何院判、洪太醫。”


    她已許久不見舊人,皆因他們大多在定國公府興旺時趨炎附勢,卻又在定國公府敗後落井下石,竟又在自己順利與平郡王大婚後,重新舔著臉登門拜訪……


    不過短短幾個月,薛雨就經曆了世態炎涼,也看透了人心淺薄,很有點超然物外的意思,所以索性閉門謝客。


    貴太妃素來吃齋念佛,不大跟外頭的人往來;而平郡王覺悟後也遣散一幹門客戲子,謝絕一切應酬,專心往返於王府和軍營之中;薛雨自己又這樣,曾經熱鬧一時的平郡王府竟就此清淨下來。


    可見這世上的事情在塵埃落定之前,都可能有萬般變化。


    伺候薛雨的婢女細細說著薛雨連日來的症狀,中間平郡王也時不時加幾句,可見他對妻子是真的用心,不然也不會知道連婢女都沒留神的細節。


    “這孩子懷相一直不大好,如今又頭昏惡心,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貴太妃憂心忡忡道,“如今下頭又見了紅,這可怎麽處……”


    何青亭問明白症狀之後,又重新洗了手,對薛雨道:“勞動王妃,微臣先拿個脈。”


    薛雨把手腕伸出來,“煩請何院判盡力保胎。”


    話音未落,就聽平郡王急急道:“若不好,自然還要以母體為重。”


    薛雨眼眶微紅,“王爺何必如此,我自從進了這門,太妃待我好得跟自家女兒似的,您又這麽著,偏我……”


    平郡王拉著她另一隻手安慰道:“你別多想,咱們都還年輕,隻要你調理好了,還怕日後沒有孩兒承歡膝下?”


    薛雨才要說話,卻聽他繼續道:“縱使沒有又如何?如今咱們這樣已經極好了,左右也管不到身後事,且……”


    話音未落,貴太妃就黑著臉擰了他一把,恨聲道:“混賬種子,還說自己改好了,怎的又出這等狂言浪語!你媳婦素日心思就重,偏你又拿這話來招惹,豈不叫她越發自責?”


    按常理來說,婆婆自然更看重兒子和孫子,可人心都是肉長的,這幾年相處下來,薛雨安分守己孝順懂事,她對薛雨自然也有了幾分真情。


    況且兒子又認準了這麽個人,她哪裏會做棒打鴛鴦那等糊塗事?反倒叫兒子和自己生分了。


    自古教唆什麽婆婆打壓兒媳的當真糊塗,一家人好好過日子難道不美?怎麽非要鬧得雞飛狗跳……


    果然還是女人更了解女人,貴太妃一番話當真說到薛雨心裏去。


    她本就因自家的事心有愧疚,如今若連孩子都保不住,自覺愧對太妃和平郡王的厚愛。她心思又重,又愛多想,平郡王越表現得不在乎,她就難免越懷疑對方是強忍悲痛欺騙自己……


    眼下添了這個病,本該平心靜氣細養,可若心病不除,又怎能安心保養?


    平郡王這才明白過來,又忙著向母親和媳婦作揖,好算把那婆媳二人哄出笑模樣。


    洪文冷眼瞧著,對平郡王還真有些刮目相看。


    也不用遠了,就往前推兩年吧,誰敢想能從平郡王身上看到一點兒筋骨呢?


    這個當年沉淪聲色犬馬的無知青年,果然成長了。


    因為今天何青亭帶著他來,就沒讓吏目跟著,不然也太過興師動眾,於是謄寫醫案的活兒又落到洪文身上。


    “……臣太醫署院判何青亭、太醫洪文奉旨請得平郡王妃脈,其左脈大、右脈虛數,其腰膝酸軟、頭暈欲嘔,默默不思飲食,舌苔薄白,此乃脾腎雙虛之相,宜雙管齊下……謹擬定固胎湯一副,以黨參、炒白術、雲苓等入藥,另尋骨脂若幹為藥引,加水煎服,每日午後一劑。”


    寫完之後,他將墨跡吹幹,回想起自己當初剛入太醫署時寫過的脈案,竟也有些感慨了。


    原來不知不覺中,自己也已前進了這麽多。


    作者有話要說:  病例節選自《老中醫治療疑難雜症驗方集錦》中劉雲鵬大夫的一則“固胎湯”病例,個別細節有刪減,請勿對號入座胡亂吃藥。還是那句話,生病了一定要去看正經大夫!


    第一百零四章


    何青亭能做到院判的位子, 家世、天分和勤奮缺一不可,饒是回去的路上也不肯放鬆,戴著小眼鏡兒總結脈案。


    他年紀大了,因長期伏案抄寫壞了眼睛, 去年英吉利畫師保羅進獻了幾幅金邊西洋眼鏡兒, 隆源帝自己留了兩副把玩,剩下的三幅一個給了上書房的白先生, 一副給了皇後的父親, 最後一個就給了何青亭, 老頭兒視若珍寶,日日都仔細擦拭。


    誰承想那日保羅來太醫署拿藥,見何青亭擦得勤就提了一嘴,說擦太多容易有劃痕, 把他嚇得夠嗆, 後來就改成了隔日水煮。


    洪文覺得他戴著眼鏡的模樣特別有趣,嘿嘿笑了幾聲, 等老頭兒從眼鏡上方看過來時, 又連忙縮著脖子看向窗外。


    快到飯點了,街上百姓尤其多,小兩口一起來的,扶老攜幼一大家子來的, 都說說笑笑。


    洪文看著看著就不自覺跟著笑出來, “真好。”


    何青亭瞅了他一眼,“什麽好?”


    洪文抬頭想了下,“什麽都好。”


    風和日麗好天氣,沒有天災人禍,眼前的人吃得飽穿得暖, 難道不是天大的好事麽!


    街上人多,馬車跑不起來,隻好順著人群慢慢走,打著蹄鐵的馬蹄聲踢踢踏踏又清又脆,像江南伴著雨打荷葉聲的民謠小調。


    洪文才要縮回車裏,眼角的餘光卻瞥見街邊一個攤子,“停車!”


    車夫問道:“洪太醫,您有什麽事?”


    洪文掀開車簾跳下去,笑道:“勞駕稍等,我買個東西就回來。”


    說罷,一溜小跑衝了出去。


    何青亭眼睜睜看著他一頭紮到賣竹蜻蜓的攤子上,無奈搖頭,也跟著下來。


    平郡王妃的病情並不緊急,而且他們這會兒回去也正是隆源帝用膳的時間,總要等午後才有空見他們,早一刻晚一刻的,倒也不妨事。


    賣竹蜻蜓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說是攤子,也實在算不上。他隻牽了一頭小毛驢,毛驢屁股後頭綁了個像賣糖葫蘆的那種麥稈垛子,上頭插滿了五彩斑斕的竹蜻蜓。


    他隨手取了一隻青色的用力一搓一抖,上方傾斜的竹片就嗖一下飛向高空,圍觀的大人小孩兒都跟著仰頭,發出整齊地“哇”“真高”。


    大約世人都有個上天的美夢,哪怕自己做不到,看著這些小玩意兒上去也叫人歡喜。


    不多時,竹蜻蜓落地,有個眼尖的小姑娘跑過去撿了回來。


    賣竹蜻蜓的年輕老板卻笑著將手裏的細木棍遞給她,“給你玩吧。”


    小姑娘又驚又喜,再三確認後才低低地歡呼一聲,抓著竹蜻蜓跑遠了。


    年輕老板衝著她的背影喊,“別往人多的地方飛!”


    小姑娘轉過身來,倒退著應了,“知道啦!”


    才說完,就是一個踉蹌。不過她年小身輕,連著小跳幾下,很快又重新站穩,笑嘻嘻跑遠了。


    一直跑到背影都不見了,嘈雜的人聲中還能隱約聽見又清又甜的笑聲。


    洪文覺得這個老板有趣,湊上去問道:“這個怎麽賣?”


    那年輕老板一看他著官袍,唬了一跳,忙請安問好,又撓著頭憨笑道:“不敢賺官爺的錢,您若喜歡,隨便拿就是了。”


    洪文搖頭,拿眼睛在人群中溜了一圈,問一個拿著竹蜻蜓的小胖子,“你買這個多少錢?”


    那小男孩兒大聲道:“三個銅板!”


    三個銅板這一聽有些貴,可若細細算來,倒也有出處:


    京城並不產竹子,材料先就要從外頭運進來,這就是一筆開銷;況且這竹蜻蜓構造雖簡單,但自帶竅門,不懂的照葫蘆畫瓢打磨出來也飛不動。而這攤子上的卻飛得又高又遠,這就是木匠真功夫了。


    再者,時下筆墨紙硯皆貴,顏料也在其中,可攤主卻每一隻都精心繪製出蜻蜓的紋路,很是栩栩如生……


    林林總總加起來,莫說三文,便是五文甚至更多也使得。


    洪文點頭,先挑了一隻最鮮亮的大紅色拿在手中把玩,“倒也值這個價,給我十個,不,二十個吧!”


    “多少?”那小夥子傻眼。


    沒事買這麽多做什麽!


    洪文笑道:“我家裏和親朋好友孩子多,總不好這個有那個沒有。”


    何家平平安安兩兄妹,然後就是上書房那一群小毛頭,整天讀書騎馬也沒什麽別的消遣、六公主……


    況且這是野趣,那些出身大族的小孩兒或許還沒見過哩!


    何青亭站在他背後算了一回,“也用不了這麽多。”


    洪文將那隻大紅色的單獨用手帕包起來,小心翼翼揣入懷中,從外麵輕輕拍了下才安心,“這個給長公主,那個綠的給我。”


    都說紅男綠女,如今他們互換,就如彼此伴著一般。


    隻是這麽一想,心裏就美滋滋的。


    何青亭:“……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個!”


    洪文詫異地瞪圓眼睛,認真反問:“為什麽大了就不能玩?多有趣呀!”


    這個問題他曾回答過無數人,沒人能找出正經反駁的理由。


    果不其然,何青亭也噎住了。


    是呀,為什麽人長大了反而不能擁有簡單的快樂?


    真是奇怪。


    回宮後一問,隆源帝果然正在用膳,洪文想了想,巴巴兒跑去嘉真長公主宮外。


    他記得嘉真長公主喜歡很早用午膳,這會兒應該正在院子裏散步。


    他拿出綠色的竹蜻蜓,退後兩步,衝著牆內用力一搓一抖,木棍上傾斜的竹片嗖一下飛起,蕩著優美的線條躥到院子上空。


    緊接著就響起小宮女詫異地低呼,“呦,哪兒來的蜻蜓飛這樣快!”


    “咦?不大像呢。”


    “哪兒哪兒,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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