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早晚走?”熱炕頭太舒服,黃卞迅速昏昏欲睡,隻憑借僅存的一點理智問道。


    洪崖打了個哈欠,“這小子不放心,要再停一個月瞧瞧。”


    經過總結後發現,這瘟疫並不是染上之後立刻發作出來的,短則三五日,長則八/九天才出現苗頭,洪文生怕有漏網之魚,萬一他們走了,這一仗不就白打了嗎?


    太困了,黃卞抬手往自己臉上甩了個巴掌,火辣辣的刺痛短暫地喚回一點神誌,“是這麽個理兒,況且這會兒你們想走也走不得。”


    隻有真到了遠平府才知道什麽叫春脖子短。


    這裏的三月壓根兒跟春天不搭邊,清明都過了,放眼望去全是茫茫白雪,那些樹和草地的綠色也是斑駁,隻零星憋出來幾顆嫩芽。冷不丁一看,還以為剛入冬呢。


    大小道路都凍得結結實實,各處官道、驛站也隻好掃出一條細細的窄路來專供往來加急文書奔走,若是大部隊馬車,一準兒堵在半路上。


    一群腮幫子燒得通紅的大夫們齊齊撐著脖子看黃卞,紛紛衝他豎大拇指,十分欽佩。


    對別人狠算什麽啊?敢甩自己耳刮子真是真絕色。


    “田家那頭怎麽處置的?”有事兒忙著的時候還好,現在事情一了,洪文才算真正體會到何謂歸心似箭,若不是道路不通,他早飛回去了。


    也不知何家人怎麽樣了,長公主怎麽樣……


    現在他夢裏都沒旁人了,白天晚上都覺得有塊平安牌在眼前晃蕩。


    耳刮子的作用正如潮水般褪去,黃卞昏昏沉沉道:“田滿和兩個副手都就地砍了,家中知情者沒為官奴,餘者依據程度輕重各有懲罰。陛下有旨,田家人自田滿起三代為賤籍,五世不得科舉,永世不得進京。”


    眾人都跟著倒吸涼氣,嘶嘶聲不絕於耳。


    隆源帝輕易不動怒,可一旦動怒就是個狠的:五世不得科舉,永世不得進京,這就生生斷了這家人的前途了。說句不中聽的,就算沒有外力幹涉,田家能不能綿延五代還兩說呢;可如今聖旨一下,直接就把最後一點念想掐斷了。


    另外,隆源帝借著此次機會將全國各地的佛寺、道觀都梳理了一遍,還真揪出來不少掛羊頭賣狗肉的醃臢事兒,殺的殺、攆的攆,又收繳上來不少贓款和歸屬不清的土地,又下令這些地方從今往後不得隨意煉丹配藥。


    ******


    轉眼進到四月,疫情沒有再複發,原本灰突突的山頭也披了綠裳,夜裏睡覺時已經能聽見潺潺流水聲。那是凍了大半年的山川河流開始複蘇。


    過去幾個月的兵荒馬亂仿佛是一場噩夢,現在夢醒了,一切照舊。


    洪文等人決定後天就啟程。


    得知他們要走,流民安置區的百姓都掉了淚。


    大家一窮二白,也沒什麽好感謝的,就都跪下磕頭。


    “我們都給幾位立了長生牌,日夜供奉禱告,求老天開眼,保佑幾位大人平平安安的……”


    莉娜等一群小孩子圍在洪文身邊,眼巴巴看著,“洪大夫,您還回來嗎?”


    小半年下來,他們的漢話已經說得相當流利。


    洪文摸摸他們的小腦瓜,“回。”


    若以後還在太醫署,若有機會來東北,誰也甭想跟他搶。


    若不在了,自不必說。


    莉娜兩隻藍眼睛裏蓄滿淚花,癟著嘴巴問:“一定?”


    洪文用力點頭,“一定,我們拉鉤好不好?”


    “什麽是拉鉤?”莉娜不明白。


    洪文笑道:“就是說好了就不會變,一定要做到。”


    一群小孩兒恍然大悟,紛紛嚷道:“我也要拉鉤!”


    程斌等人則在跟大人們道別,黃卞則指揮著人在新壘的城牆上鑲嵌匾額,“醫鎮”兩個鐵畫銀鉤的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個鎮子全賴諸位才得以保全,從今往後,就叫醫鎮了!”


    離開時,全鎮的人都出來送行,這裏不再是臨時拚湊的安置點,而是上了正經地方文獻的城鎮:醫鎮。


    再走出去幾十裏,濛濛薄霧中漸漸現出來路邊整齊的隊列,程斌盯著那飄揚的軍旗看了眼,驚喜道:“是康將軍!”


    無數士兵分列在道路兩旁,沉默地目送他們遠行。


    康雄,王西姆,死雞……熟悉的不熟悉的都來了。


    誰也沒說話,隻有春蟲低低的鳴叫,合著軍旗在空中的獵獵作響,傳出去老遠。


    馬車吱呀吱呀穿過軍陣,忽聽康雄揚聲道:“擂鼓,吹號,唱軍歌,給這些英雄送行!”


    乳白色的晨霧中,鼓點伴著低沉的號角聲蕩開來,像來自遠古的呢喃,莊重而肅穆。


    軍歌並非經常聽到的那一首,舒緩悠長,哪怕不聽歌詞也能體會到裏麵濃濃的不舍之意。


    洪崖忽歎息道:“是當年碩親王寫的。”


    在這遙遠的東北之地,已經湮沒在曆史長河中的人物神奇地與活著的人交匯了。


    又往前走了幾日,回家的期盼逐漸衝淡了離別的傷感,所有人臉上都掛了笑意,眼底洋溢著快樂。


    要回家了!


    但洪文反而睡不好。


    他時常於夢中驚醒,或夢見疫情卷土重來,或夢見屍橫遍野,或是……嘉真長公主與自己擦肩而過,漸行漸遠。


    少年不知愁滋味,以前總跟著師父四海為家,如今竟也有些近鄉情怯了。


    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就把他驚著了:從什麽時候起,他竟已將那巍峨宏大的都城當成了自己的故鄉?


    或許是被太醫署的同僚接納的那一天,或許是交到朋友那一天,抑或是……與嘉真長公主邂逅當日吧。


    哪怕就此離去,在望燕台的舊時光也注定要成為他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無法抹去。


    越往南天越暖,從遠平府出發時眾人還穿著皮裘,等到進了望燕台地界,早已換上一水兒的春衫,整個人從身到心都鬆快了。


    眾人歸心似箭日夜兼程,四月出發,六月初就到了,一路的奔波勞碌都在看到城牆上巨大的“望燕台”三個大字後煙消雲散。


    到家了!


    按照規矩,眾人要先在驛站休整,然後等待隆源帝傳召。


    驛吏知道這群人是立了大功回來的,故而分外熱情,“熱水都是預備好了的,諸位大人且先洗洗,一會兒就有熱飯熱菜送上,但凡有什麽需要的,隻管說。”


    洪文下意識摸摸路邊的界碑,不由感慨道:“一去一年多,竟有些陌生了。”


    洪崖就笑,“小孩兒家家的,做什麽老人之歎,先去把自己洗吧幹淨是正經。”


    依他看,照那位公主的性子,保不齊什麽時候再來個驚喜。


    眾人都累狠了,果然去狠狠搓洗一回,又大吃一頓,然後一覺睡到大天亮。


    六月的望燕台已經很熱了,洪文半夜還蹬了被子,被敲門聲喚醒時,一睜眼就是幾個噴嚏。


    驛站裏栽種了許多月季花,這會兒都開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一開門,暖融融的空氣就帶著花香味鑽進來,甜絲絲的。


    那驛吏見洪文睡眼惺忪,腦袋上也亂糟糟的,不由失笑,“洪太醫,快拾掇拾掇,宮中來人了。”


    洪文愣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哎呦一聲,跳著腳鑽回去梳洗更衣。


    一邊收拾一邊還嘀咕,陛下也忒不知道體貼人,這大清早的,連覺也不讓人好生睡……


    正是貪睡的年紀,一路風塵仆仆也沒睡夠,現在洪文腦子還有些糊塗,竟沒發現往正廳來的一路上都空蕩蕩靜悄悄的。


    進門之後他還找呢,宮中來人,哪兒?


    忽聽得噗嗤一聲輕笑,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洪大人,別來無恙。”


    這聲音就像一道春雷,從天靈蓋刺入,一路轟然炸開直流竄到四肢百骸,叫洪文頭腦發懵。


    也不知過了多久,嘉真長公主都繞過來了,他才驟然回神,如墜夢中,喃喃道:“公主?”


    嘉真長公主歪頭笑,“可是睡糊塗了,連人都不哎呀!”


    話音未落,對麵那人竟上前將她死死摟住,“公主……”


    他力氣極大,嘉真長公主被這一下撞得頭暈目眩,當熟悉的藥草清香撲麵而來,她才回過神,麵上作燒道:“要死了,人來人往的,這樣,這樣成何體統……”


    可那人非但不鬆手,反而抱得更緊了,像抱著失而複得的珍寶,“公主?”


    嘉真長公主聽他聲音微微發顫,下意識應了聲。


    “公主。”洪文緩緩吐了口氣,整個人都放鬆下來,“這次是真的了,真好……”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想拉拉夢裏人的手,跟她說說知心話,可每次都是泡影,一觸即散。


    這次,終於是真的了。


    春衫極薄,嘉真長公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骨骼,不由鼻頭泛酸,本想去推的手順勢往他背上捶了幾下,“傻子。”


    話一出口,竟微微帶了顫音,摻雜著些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你怎麽,你怎麽才回來!


    時隔數月,這人又拔高了些,肩膀也寬了,已然已經成長為一個有擔當的男人。


    隻是這麽靠著,就叫人安心。


    洪文任她捶,聽著兩顆心一起跳動,隻覺說不出的滿足。


    腔子裏原本有一塊空著的,東北的風極冷,呼呼往裏頭灌……可現在,都填滿了。


    兩人也不知抱了多久,這才戀戀不舍地鬆開,四隻手輕輕碰了下,索性又拉住了,就這麽麵對麵看著。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看到彼此濕漉漉紅彤彤的眼圈,微微一抿嘴兒,都噗嗤一聲樂了。


    洪文捏了捏嘉真長公主的手,心疼不已,“瘦多了。”


    嘉真長公主哼了聲,“還說我呢……”


    “對了,”洪文鬆開一隻手,從脖子上摘下那塊平安牌,“如今物歸原主。”


    他的眼睛亮極了,像午夜的星星,又像冬日陽光照耀下的碎冰,灼灼逼人。


    嘉真長公主被他熾熱的目光盯得受不住,慌忙別開眼,耳尖微紅,“送出去的東西,哪兒有收回來的道理。”


    饒是這麽著,那一隻手也始終沒鬆開。


    洪文笑了笑,又把平安牌收回去,“也罷,暑日快到了,趕明兒我親手縫個辟毒香囊回贈公主。”


    嘉真長公主詫異道:“你還會做這個?”


    洪文點頭,“以前我跟師父常年在外奔波,一應洗衣做飯都是自己來,早就練會了。”


    嘉真長公主聞言一樂,眉眼彎彎,“那好,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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