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


    他稍顯尷尬地摸摸鼻子,“民以食為天,聖人怎麽都大不過天呀,吃飯,還是要吃飯。”


    程斌抄著袖子,死魚眼看過來,“不用餓了?”


    洪文堅定搖頭,“不必了不必了。”


    程斌嗬了聲,聲音中隱約多了幾分泣血的控訴,“你可知剛才有幾人問我私事,又有幾人對我,對我動手動腳……”


    此情此景,真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他說不下去了。


    洪文和嘉真長公主對視一眼,憋了又憋,當街仰天大笑。


    王西姆一邊去拽想要拂袖離去的程斌,一邊上前對洪文耳語道:“大人,有一對父子一直跟著咱們。”


    洪文扶住笑得東倒西歪的嘉真長公主,聞言點頭,“我知道,他們看似並無惡意,等會兒你把他們叫到包間來。”


    過了會兒,王西姆果然帶著一對父子進來。


    那當爹的三十來歲年紀,兒子也不過六七歲模樣,黑黢黢的臉上兩顆黑黢黢的眼珠咕嚕嚕直轉,看著就是個機靈孩子。隻是本該活潑好動的年紀,這孩子看著卻好似有點蔫蔫的沒精神。


    那當爹的見了滿屋子人也不多話,直接兩腿一屈跪下去,“求神醫救救我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久等啦,今天實在太累了,明天上午的更新推遲到九點,實在頂不住了……


    小劇場:


    洪崖正色道:“我這個人素來以理服人!”


    先禮後殯嘛!非常講究!


    洪文義無反顧道:“鄉親們,放過長公主,有事你們衝……程斌來!”


    程斌:“……我謝謝你們全家哈!”


    第七十六章


    哦, 原來是來看病的。


    王西姆知道洪文不喜歡人跪來跪去的,就上前拉起他道:“老兄,你兒子瞧著也沒什麽太要緊的,不如明兒再來。我們洪大夫忙了大半日, 累得夠嗆, 也該歇歇吃口熱乎飯不是?”


    無論來的病號是香是臭是癡是傻,小洪太醫都要事無巨細耐心詢問, 又好言勸慰, 他看著都覺累。且東北大營離這裏騎馬也要一個多時辰, 今兒難得公主來一回,小洪太醫不得陪著略逛逛?又要趕在天黑前家去,午後自然不得空。


    當爹的聽了這話,臉上就有些猶豫, 兩隻手用力搓著, 幹裂的嘴唇囁嚅幾下,“那, 那小人明天……”


    他也知道自己這麽著不討喜, 可好不容易來了……故而說了半天也沒說完。


    洪文見他似乎有難言之隱,示意王西姆回來,主動開口問道:“老兄,你有什麽話隻管說, 不必忌諱。”


    那當爹的眼中迅速劃過一抹光亮, 又抬頭看了看昂首挺胸立在洪文身側的王西姆,再看看洪文臉上的一點疲態,掙紮再三,到底是愛子之情占了上風,索性重新跪下去央告, “我不是個人,您都忙了這麽久了……可,可小人兒子的病已經拖了快兩年,再這麽下去,怕是,怕是……”


    他忽然哽咽起來。


    洪文忙叫他起來,“你不要急,慢慢說。”又招手讓那小孩兒過來。


    小孩兒沒見過世麵,見滿屋子人就怯了,下意識縮到父親身後,抱著他的腰,隻露出半邊臉來。


    當爹的拍了孩子兩下,硬拉著他上前,“這沒出息的,躲什麽,快叫大夫看看就好了。”


    小孩兒吃痛癟了癟嘴,掙了兩下沒掙開,拖拖拉拉跟上。


    嘉真長公主從荷包裏摸出來一粒橙紅瑩亮的蜜餞,“給你吃。”


    那小孩兒有些害羞,又要往父親背後藏,可又耐不住蜜餞甜蜜的誘惑,人退開了,胳膊還伸得老長。


    當爹的又急又氣,抬手要打,“沒眼色的,求人來的還敢要東西!”


    甜食價格昂貴,豈是他們這些人能碰的?


    “你不要總打他,”嘉真長公主見他進門沒一會兒就動了兩次手,雖知本地民風彪悍仍有些不喜,“他也沒怎麽樣,有什麽事慢慢說就是了。”


    當爹的訕訕收回手,喃喃幾聲,“貴人說的是……”


    尋常百姓日常吃喝都成問題,難免脾氣暴躁了些,偏小孩兒調皮,卻哪個有功夫和聲細氣地說?所以大多愛動手。


    洪文擺擺手示意無妨,又問爺倆姓名,得知當爹的叫張老三,小孩叫刺毛。


    刺毛是本地一種極其可惡的雜草,渾身上下長滿黑硬的尖刺,人不小心蹭一下就會腫起一道紅痕,又疼又癢還不敢抓,得熬五六日才消退,幾乎無人不對它深惡痛絕。


    奈何刺毛極其頑強,隻要有點泥土,隨便哪兒都能活,竟是火燒不盡、除之不絕。


    人都說賤名好養活,所以當地不少孩子都叫這個,雖不中聽,卻也寄托了父母純樸的期望。


    洪文摸了摸刺毛的腦袋,又去拉他的手,結果一碰就微微蹙眉,“他發熱了。”


    雖不算燙,但這絕不是正常人該有的。


    張老三連連點頭,“正是!這孩子也不知怎的,從前年春日就這樣了,每日頭半晌都是好的,午後必然發熱,也不高燒,隻比尋常人略燙一些,身上不痛不癢也沒旁的毛病。找人看過許多回,什麽赤腳大夫、跳大神的,說啥的都有,符水偏方吃了無數,都沒什麽效用。”


    嘉真長公主等人聽了嘖嘖稱奇,竟還有這樣的病?


    今兒他們也算開了眼界,剛剛看過一個五更瀉,這會兒竟然也來了個午後發熱,當真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洪文捏著孩子細細的手腕把脈,聞言道:“有病看大夫,不要給孩子胡亂吃東西,不要說什麽符水,就是民間偏方也該正經找個大夫核驗過了才好。”


    民間偏方有用嗎?有的確實是千金不換的好方子,就好比當年他和師父從某個老獵戶手中換取的風濕骨病良方,後來經過改進,治好了上書房的白先生等許多人。但更多的還是坑蒙拐騙的東西,治不好病也就罷了,更可惡的是吃壞了人。


    張老三搓著手道:“小人也知道呢,可這裏本就沒什麽正經大夫,去年倒是碰上一個,張口就要一兩銀子,小人哪裏掏得出……輾轉打聽到一個赤腳大夫,說並沒有什麽病,胡亂給了一包藥沫子吃,也沒效用。又有人說是走了魂兒,沒奈何,隻好去瞧瞧,可符水也吃過了,大神也請過了,還是這樣。”


    說有病吧,又不疼不癢,人全須全尾能坐能站,實在瞧不出不對。


    可若說沒病吧,又確實不舒坦,一到午後燒起來,人就開始迷糊,身子也輕飄飄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兒,什麽都做不了,竟成了半個廢人。


    一家人折騰了兩年,本就單薄的家底子進一步雪上加霜,且身心俱疲,實在折騰不起了。


    本來就想著實在不行聽天由命,且這麽過得一日是一日吧,或許這就是他們這些人的命。誰承想又來了個大夫,據說還很高明!他就連夜帶著兒子來了。


    洪文點點頭,又問刺毛,“平時發病時怎麽樣?是不是身上沒力氣?惡心嗎?一日吃幾頓,都吃多少?”


    刺毛見他和氣,倒也去了幾分恐懼,小聲道:“沒勁兒,不想動,有時候又冷又熱……惡心呢,也不愛吃飯。”


    張老三就在後麵補充,“我們這樣的人家也不過一日兩餐,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這麽著的半大小子就沒有不半路喊餓的,可自打病了之後,莫說半道喊餓,就是晌午的正經飯也吃不下幾口了。”


    洪文伸手摸了摸刺毛身上,天氣不算熱卻出了許多汗,身上都濕漉漉的。又問哪裏是否疼痛鼓脹等等,觸手隻有一把骨頭,“忒瘦了,孩子幾歲了?”因病例特殊,又叫程斌也上來把脈。


    張老三忙道:“九歲了。”


    “九歲?”眾人都十分驚訝,因為光看模樣,還以為才六七歲呢。難怪張老三這樣著急,若總這麽吃不下飯,孩子還能長大嗎?


    程斌默默想著,脈弦,往來寒熱,不思飲食……


    他換了一邊把脈,低聲對洪文道:“大人,該是少陽病。”


    洪文點頭,“不錯。”


    當下親自擬了一個方子,以柴胡、黃芩、炙甘草、半夏等入藥,外加生薑和紅棗做藥引,“小柴胡湯正對症,他年紀雖小,可病症由來已久,這個劑量卻要好好斟酌。”


    程斌認真看著,又問了幾個問題,洪文一一解答。


    寫完方子之後,洪文又吩咐王西姆,“你這就去找東邊販藥的牛大爺,請他立刻叫人照方煎藥。”


    王西姆立刻去了。


    洪文又打發另一個隨從下樓去開個房間,對張老三道:“這病不好到處折騰,若順利,明兒就要換方子,你們且先在這裏住兩日,明天我再來把脈。”


    他看這爺倆風塵仆仆,兩條褲腿上都是爛泥,鞋子就更沒法兒看了,就猜到肯定是家貧以至連頭牲口都置辦不起,這才徒步長途跋涉,這一來一回的,必然耽擱治療。羊肉館子後麵就有給人住宿的地方,一日管飯也不過幾個錢,非常實惠,他索性直接就給辦了。


    張老三一聽又要跪下磕頭,被早有準備的洪文一把扯住,頓時淚流滿麵,“使不得啊,小人已經白得了您的藥,怎好再吃住!使不得使不得!”


    洪文擺擺手,“不必多言。”


    張老三嚎哭幾聲,“還是不要住了,如今天兒也暖和了,小人帶著他在外頭睡也是一樣的。”


    洪文就虎了臉,“我是大夫,自然要聽我的,且你帶他風餐露宿,必然更壞了身子,傳出去成什麽話!難不成你要害我名聲?”


    張老三嚇了一跳,拉著兒子不知所措,又想拒絕又不敢拒絕。


    嘉真長公主望向洪文的眼中滿是柔情,不自覺從桌下拉住他的手。


    洪文反手握住,輕輕捏了下。


    隻是這麽一個小動作,兩人便覺心意相通,自有一股溫馨甜蜜在裏頭。


    稍後王西姆帶著煎好的藥回來,順便傳達了牛大爺對洪文的欽佩之情和問候,“牛大爺說多日不見甚是想念,他問您什麽時候回京,好歹留個住處,改日也好登門拜訪。”


    洪文想了下,“他也是個熱心快腸的好漢,罷了,明兒我親自走一趟。”


    若世上多些牛大爺那樣真心想濟世救人的藥販子該多好呀!


    洪文親自看著刺毛喝下,又對張老三解釋病情。


    奈何張老三十分木訥,任憑他再怎麽變著法兒的說也聽不明白,記住前半句忘了後半句,硬生生急出滿頭大汗。


    嘉真長公主忍俊不禁,她都會背了。“你隻好生存著藥方,再記住這叫少陽病就好。”


    張老三使出吃奶的勁頭把這幾個字狠命念了十幾遍,好歹記住了,不由大喜,“少羊病,怪道今兒要好了,可不正在羊肉館子裏麽!”


    眾人都是一愣,繼而大笑。


    程斌笑道:“錯啦錯啦,不是這個羊,是陽氣的陽。”


    見張老三又開始出汗,兩隻眼睛也迷茫了,洪文笑著拍了程斌一把,“你且少說幾句吧,他好不容易才記住。”


    又對張老三道:“老兄,你先不要管哪隻羊,隻好生記住是這麽說就好,懂行的大夫自然一聽就明白。”


    張老三狠狠鬆了口氣,擦著汗點頭如啄米,“是是是,小人記住了。”


    稍後小二上來說房間準備好了,張老三父子千恩萬謝,又推辭一回,不得脫才跟了去,臨走前又讓刺毛磕頭,這次洪文沒攔。


    對這些窮苦人來說,這是他們唯一能回報的,若自己一味推辭,反倒叫他們再添心病。


    等張家父子走了之後,程斌才說:“大人,您素日總說要讓病人病得明明白白,怎麽今兒倒隨他們去了呢?”


    對大夫來說,病名兒弄錯了還了得?誰能忍得住!


    洪文就笑,“可見是讀書讀傻了,你也不看看張老三怎樣的人物,一句話記不得半邊,又怎麽分得清哪隻羊?若真要細細掰扯,難不成你要從讀書識字開始教起?且不說他是不是那塊料,隻怕你這輩子要改行做教書先生啦。”


    其實話說到一半程斌就回轉過來,又聽洪文說什麽“哪隻羊”,也跟著笑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少陽病是我自己前兩年的真實經曆,每天下午開始低燒,去醫院做了很多檢查都說沒病,大部分西醫你們懂的,進門先做檢查,完了之後到底怎麽個情況他們也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從小到大我每次都是稀裏糊塗去,稀裏糊塗出來,自己到底得了啥病,為什麽得病也問不明白,感覺醫生自己都不明白……當然,肯定也有好西醫,隻不過我這麽多年都沒福氣遇上,有兩次還被他們氣的差點打起來……


    再說回少陽病,我當時差不多都是每天下午一點左右開始低燒,非常穩定的在37·1c左右,夜裏逐漸好轉,第二天再次循環。低燒時全身沒勁兒,暈眩,人都虛脫了,狂出虛汗,上半身熱氣騰騰,兩隻腳卻冰涼。容易受驚嚇,偶爾勺子碰一下碗就能把自己嚇一哆嗦……真就跟廢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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