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真長公主點頭,就聽他又麵不改色道:“以前跟師父天南海北的走,時常風餐露宿,渴了喝些涼水,餓了啃個硬餑餑,三餐不繼的時候多著呢。”


    想找熱乎乎的飯攤子還沒有呢!


    嘉真長公主目瞪口呆。


    她曾去過廣袤而荒涼的邊塞,見識過宏大又殘酷的戰場,喝過混著泥沙的水,啃過帶著麩皮的硬饢,自以為世間艱辛不過如此,可洪文這番話卻又將她自以為是的感悟打得粉碎。


    “嚇壞了吧?”洪文將桌上的茶碗用熱水衝洗一遍,重新倒了一碗新的推過去。


    嘉真長公主看著那一碗黑乎乎的,飄著不知名碎茶梗兒的所謂茶水,喉頭滾了滾,沉默著點了點頭。


    洪文有點後悔,“我不該講這些。”


    誰知嘉真長公主卻搖搖頭,端起茶碗,目光筆直而坦蕩,“不,我想聽。”


    她又看了眼那茶水,低頭喝了一口。


    苦澀的味道瞬間充斥口腔,不光茶葉不行,甚至就連水都帶著股天然的酸澀。


    但她曾喝過比這更令人難以下咽的水:邊關的雨水,於是她勇敢地咽了下去。


    很好,這就是百姓們每天都喝的。


    洪文心頭微微一顫。


    她的眼中看似平靜,眼底卻翻滾著洶湧的渴望。


    是真的想聽。


    洪文的視線從她雪一樣白皙的手指劃過,目光不自覺被黑漆漆的茶碗與雪白手指強烈的色彩對比刺傷,“好。”


    於是他說起辛苦人家遇到天災荒年時被迫賣兒賣女;講到百姓忙碌一年,快到秋收時卻意外迎來蝗災,蝗蟲過境顆粒無收;還說到貪官草菅人命,苦主九死一生翻山越嶺,迫不得已跑去別地告狀……


    他還說到豐年時老百姓對著堆放不下的糧食喜極而泣;也說到地方父母官在洪災到來時身先士卒,不惜以血肉之軀跳到洶湧的河水中救堤壩;還說有個姑娘親自送情郎上戰場,十五載等候催白了長發,吹皺了臉頰,卻也終於送回了她那日思夜想的情郎……


    “我和師父去喝了喜酒,”洪文笑道,眼中似有水光,“那恐怕是我平生所見年紀最大的一對新人了,新郎三十二歲,新娘三十歲,可大家都是那樣高興……”


    說到這裏,他從袖子裏掏出手帕遞到對麵,柔聲道:“別哭啦,當心風吹皴了臉”。


    嘉真長公主不知不覺已經哭濕了自己帶的繡帕,紅通通的眼睛剜他一眼,劈手奪過帶著苦澀藥香的棉布帕子,抬手蓋到臉上,聲音悶悶的,“你就是沒安好心。”


    不光她,連春蘭帶周圍幾個食客都早已聽得癡了,人人麵上皆是淚痕。


    洪文笑笑,“我不過奉命行事……”


    嘉真長公主睜著微腫的眸子,“你怎麽不哭?”


    見春蘭哭得拿不住盤子,洪文歎了口氣,隻好自己取來,小心切開幾塊,聞言反問道:“你怎知我沒哭過?”


    以前他哭得可慘,可見得多了,原本軟乎乎的心表麵仿佛就罩了一層硬殼,眼淚也少了似的。


    嘉真長公主瞅著他,若有所思。


    “公,咳,”洪文差點喊出公主二字,忙收了,憋了半日卻不知該如何稱呼,隻好含糊道,“嚐嚐這餅,雖有些粗糙,但真的好吃。”


    嘉真長公主被他的窘態逗得破涕為笑,斜眼瞧著,也不做聲。


    洪文被她看得無法,小聲道:“微臣鬥膽,在外頭且稱呼您文姑娘吧。”


    嘉真長公主眨了眨眼,頗感新奇。


    她活了這麽大,還是頭一回得了這樣的稱謂。


    嘉真長公主歪著腦袋略一琢磨,忽狡黠一笑,俏皮道:“好呀,洪公子。”


    洪文渾身一抖,心尖兒上好像被稚嫩的貓爪輕輕撓了下。


    癢癢的。


    坐也坐了,喝也喝了,再輪到吃油餅時,嘉真長公主看上去已經不那麽為難了。


    她甚至主動盯著另一桌的食客瞧,也學著人家用手抓,看洪文被驚得瞠目結舌後得意大笑,像隻打了勝仗的小野貓。


    結賬時,春蘭死活不肯要錢,洪文堅持要給,嘉真長公主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激烈的退讓,忍不住出言問道:“一張餅多少錢?”


    得知隻需一文之後,她的眼睛都睜圓了。


    一文錢?!


    那麽老大一張餅,竟然隻要一文錢!


    她甚至沒見過幾次銅錢,自然也想象不出小小一文錢,竟有可以讓人不至於餓死街頭的巨大力量。


    而接下來,嘉真長公主又見識到了許許多多的一文錢:


    一文錢一串的山藥豆,三五顆灰突突的小豆子外麵掛了極薄一層糖漿,一口下去又脆又甜,而裏麵的山藥豆卻很綿軟。


    聽說山藥豆是山野裏摘來的,這一文錢怕是都應在表麵那點糖漿上。


    一文錢一個的素包子,皮薄餡大,飽滿的餡兒中浸透汁水,一口下去又香又甜。


    聽說裏麵的野菜也都是春日野地裏挖來曬幹的,精打細算能吃一年。


    一文錢一把的野酸棗,一文錢一隻的木頭哨……她甚至還看中了一支一文錢的木簪,簡單古樸,線條流暢,於是歡歡喜喜買下來。


    等兩人逛得腳都酸了,身後的青雁等人懷中也抱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可細細算來,才花了百十個錢!


    嘉真長公主嘖嘖稱奇,隻覺前麵十九載的人生經曆和認知都被顛覆了。


    原來百姓們真正的生活是這樣的,清貧,卻也有趣,有趣中卻又透著一絲乏味,而恰恰就是這些有趣和乏味交織在一起,就成了無數普通人生活的縮影。


    嘉真長公主倒背著手,懷揣著探究和好奇,如一尾靈活的魚兒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洪文不得不加快腳步,以免跟丟。


    “哎,這可真有趣!”她拎起攤子上一隻竹編的燈罩,轉身對洪文笑道。


    洪文才要說笑,卻突然臉色大變,一個箭步衝過去,抓住她的手將人護在懷中。


    淡淡的藥草味鑽入鼻腔,嘉真長公主腦中嗡的一聲,突覺身側一陣狂風伴著馬嘶人叫刮過。


    “怎能在鬧市縱馬!”


    “簡直胡鬧!嚇死人了!”


    有人縱馬?


    嘉真長公主從洪文懷中探出頭來,越過他的肩膀往後看,就見憤怒的人們將一人一騎團團圍住,最後竟一把將那人從馬背上扯了下來。


    “賠禮道歉!”


    “不許走!”


    “就是,叫巡城衙役來評理!”


    “大過年的,陛下都親口下旨不許鬧市縱馬,這人好大的膽子……”


    那人衣著華麗,儼然是個富家子弟,瞧著也不過十來歲年紀,這會兒也被嚇住了,一張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竟縮在人群中嗚嗚哭起來。


    嘉真長公主皺眉,顯然對這人十分瞧不上。


    洪文往後看了眼,也頗為不屑。


    有謝家兄妹的珠玉在前,這少年的舉動當真令人不齒。


    不多時,巡街衙役趕到,驅散人群後將那縱馬少年連人帶馬一並帶走,青雁等人也終於擠了進來。


    見嘉真長公主安然無恙,眾人先是大喜,可看清兩人的姿勢後,又紛紛大驚,爭先恐後大咳出聲,恨不得立刻衝上去將人撕開。


    嘉真長公主和洪文先是一愣,繼而回神,忙不迭向後分開,兩張臉四隻耳朵都紅紅的。


    要了命了!


    青雁心情複雜,就不明白怎麽眨眼不見就抱在一起……這事兒若傳出去,他們還能有命活?


    嘉真長公主鼻端仿佛還縈繞著淡淡的藥草味,她忍不住往旁邊偷瞟一眼,就見對方也正偷瞟自己,又慌忙分開,滿腔子芳心亂顫。


    “情勢危急,”洪文故作鎮定道,“公主恕罪,失禮了。”


    嘉真長公主清了清嗓子,如果不去看紅彤彤的臉蛋,真是非常端莊,“洪大人救護有功,何罪之有?”


    青雁:“……”


    並不是很想看這拙劣的彌補戲碼。


    她重重歎了口氣,意味深長道:“公主,今兒玩的也夠了,時候不早,回宮吧。”


    這話就像一盆涼水,直接朝著嘉真長公主兜頭潑下,直把她剛熱乎起來的一顆心都潑涼了。


    她看看洪文,洪文也在看她,眼中難掩失落,連嘴角都垂了下來。


    衙門後宮有別,不經傳召不得擅入,此一去,又不知幾日不得見。


    嘉真長公主眼眸低垂,過了許久才道:“多謝洪大人今日撥冗作陪,我走啦。”


    洪文忍不住上前一步,張了張嘴,終究不知該說什麽,隻悶悶道:“……公主慢走,一路當心。”


    嘉真長公主又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洪文目送她的背影良久,直覺一顆心好像也拴了繩子,被牽著走遠了。


    過了會兒,馬車趕到,嘉真長公主一隻腳已經踩上去腳凳,卻突然又退了回來。


    “公主!”青雁喊道,“您去哪兒?”


    嘉真長公主充耳不聞,朝著來時的路飛奔,寬大的衣擺在空中高高鼓蕩開來,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鴻雁。


    垂頭喪氣往回走的洪文似有所感,轉身一瞧,正見嘉真長公主飛奔而來,不由迎上前去,“公主!”


    嘉真長公主停下,鬢邊流蘇劇烈抖動,像春日蔚藍湖水中蕩開的漣漪。


    她緩緩平複呼吸,慢慢把手伸過來,五指散開,露出掌心一根簡單古樸的木簪。


    “此簪以報你方才維護之情。”


    腦海中仿佛有煙花炸開,叫洪文一陣陣頭暈目眩,眼前發白。


    最簡單的一字橫簪,簪頭刻著兩截翠竹,清新雋雅,男女皆可。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嗷嗷嗷請你們原地結婚!!!!!!!!!!!!


    第六十章


    正月初八後宮中一位孫姓美人被診出喜脈, 皇後親自過來報喜,隆源帝很是高興,兩人齊齊鬆了口氣,拉著手說了許多知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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