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究竟哪裏好,他實在說不出來,隻是覺得天下實在沒有第二個人能令自己如此心生向往,哪怕隻輕輕念出一點關於她的訊息,心中便被酸酸甜甜的喜悅充盈,像夏日午後洗衣服時皂角搓出來的晶瑩水泡,在耀眼的日光下流轉出絢爛色彩。


    那歡喜越積越多,越來越鼓脹,最後悉數在熾熱的陽光下炸裂,揮灑出漫天彩色水霧,令人暈眩。


    洪崖:“……”


    如果自己沒聽錯,他小徒弟的心上人身份很不簡單。


    洪師父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道:“嘉真長公主?”


    能有這般身份,被如此多帝王環繞的,也隻一個嘉真長公主了。


    洪文嘿嘿笑著點頭,笑完了又覺得不好意思,用被子把自己包成巨大的蠶蛹,隻露出一張粉撲撲的小臉兒來。


    像一頭把自己憋熟的小乳豬。


    洪崖愣了半天,隔著被子摸了摸徒弟的腦袋瓜子,欣慰的語氣中莫名多了幾分沉重,“夜深了,睡吧。”


    孩子出息了,隻是……未免有點太出息。


    久違的安心感像這冬日深夜的暖炕,從四麵八方將洪文包裹,他幾乎一閉上眼睛就陷入夢鄉。


    在睡夢中,他再一次變回當年那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被師父背在小竹簍裏,一步一步走過千山萬水……


    待洪文睡熟,洪崖再次翻身坐起,將自己帶來的行囊倒了個底朝天,翻來覆去翻找無數遍,最終對著月色幽幽發亮的幾十枚銅板無語凝噎。


    他才要習慣性捶炕,手都快落下去了才想起身邊還有小徒弟,趕緊改道砸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他娘的,我咋這麽窮!


    咋給這小子娶媳婦!


    年輕人總是貪睡,次日洪文醒來時,炕上另一幅鋪蓋都疊好了,一摸冰涼,顯然人早就起了。


    他在被窩裏蠕動幾下,打著哈欠眨巴眨巴眼睛,混沌的腦海逐漸清明,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蹦出來:


    是啊,師父來了!


    “師父!”他胡亂披上衣服,左右顛倒踩了鞋,一蹦一跳衝到窗邊推開往外瞧,一邊往袖子裏伸胳膊一邊喊,聲音中微微透出一點慌亂,“師父?”


    “人沒走。”正站在廊下打太極拳的何元橋道,見他跟個刺蝟似的滿頭炸毛就笑,“又下雪了,把衣服穿好再出來。”


    洪文伸長了脖子往外看,終於在牆角看見正抓著平平安安玩的洪崖,這才把一顆心放回肚子裏。


    師父真的來了,我沒做夢!


    他三下五除二整理好衣服,又胡亂弄了頭發,這才拿上野豬毛牙刷子和牙粉縮著脖子跑出去,發現洪崖正在紮馬步,舉出去的兩條胳膊上分別吊著平平和安安,兩個小孩兒興奮地嗷嗷直叫。


    何元橋吞了一大口水漱口,咕嘟嘟吐了之後一抹嘴,“洪師父真乃神力!”


    小孩兒見風就長,一天一個樣,如今他長時間抱平平已經開始吃力了。可看看人家!


    洪文驕傲地挺起胸膛,“那是!”


    師父把自己的一切都傾囊相授,奈何神力這玩意兒學不會……


    稍後的早飯桌上,何老太太特意吩咐廚房裏煮了熟雞蛋,剝了皮讓洪崖按在臉上滾,“滾一滾好得快。”


    經過一夜發酵,他臉上被鎮國公打得那幾個地方活像打翻了醬缸似的青紫一片,看上去很是可怖。


    何青亭看得直皺眉,“那老不休,下手也沒個輕重。”


    都說打人不打臉,大過年的,讓人怎麽出門?


    洪崖自己倒不在意,一隻手在臉上滾雞蛋,一手不停地夾包子蘸醋吃。


    何家源自江南,飯桌上的夥食都秀氣,每個包子也不過兩個核桃大小,細細密密的褶皺在氤氳的水霧中綻放出瑩白的花朵。


    蓬鬆的表皮裏麵是雞蛋蝦仁的餡兒,微微帶了點鹽津津甜絲絲的汁水,一口下去柔嫩多汁,非常好吃。


    老太太看得舒坦,“慢慢吃,特意讓廚房多蒸了兩籠,管飽。”


    爺們兒嘛,就是要多吃飯,看著就踏實。


    洪崖哎了聲,眨眼功夫又往嘴裏塞了倆,含糊不清道:“這幾日可能要在鎮國公府待兩天,晚上不回來你們也不必擔心。”


    眾人回想起昨兒鎮國公耍無賴上門打人的情形,紛紛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不過話說回來,也是鎮國公真心看重他,不然也不至於鬧到這份兒上。


    何元橋再一次在心中感慨,這位洪大夫真非常人也。


    鎮國公是很念舊的人,當年跟著他南征北戰的將領們現在基本都身居高位,更有的還替子孫後代掙了個可以世襲的爵位。就照他老人家二十多年都對洪崖銘記於心的重視程度吧,若洪崖當年真的選擇跟著鎮國公,如今……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樣潑天的富貴,他竟真的說拋下就拋下了。


    不過世事就是這樣奇妙,如果當年的洪崖選擇從軍,那麽就不可能遇見棄嬰,自然也就不會有今日的小洪太醫啦。


    洪文有點不樂意,用筷子把菊花似的小籠包戳得千瘡百孔,“才來呢!”


    那老頭兒不是好人!


    他決定遷怒告密的謝蘊!


    剛到太醫署,外頭就有人傳話,說那英吉利國的畫師保羅又病了,聽說上回是小洪太醫給看的,若是方便,這回還想請他去。


    早起還是細小的雪粒,這會兒已經變成嬰兒手掌大的鵝毛大雪,三五片成群,五六片成對,都拉拉扯扯勾成一團,遠遠看去好像天上的雲彩被誰扯碎了,狂亂地扔下來。


    洪文背著藥箱過去,一路上官帽都被染成白色,進門拍打雪花時就見保羅還是像上回那樣包在被子裏,一邊幹咳一邊幹嘔,看上去比上次更加嚴重,非常狼狽。


    “距離上回好了才幾天呀,你這又是怎麽鬧的?”洪文無奈。


    保羅因為連續的生理性幹嘔憋得臉都紫了,聲音嘶啞道:“這幾天下雪,禦花園的梅花都開了,映著紅色的飛簷和宮牆非常美麗,我就去采風……”


    洪文啼笑皆非,“你采沒采到風我不知道,如今看來,風倒是采到你了。來,伸手。”


    保羅本就因水土不服體質偏弱,很容易生病,偏上次風寒後沒好好休養,大雪天還跑出去采什麽風,果不其然再次中招。


    “我這兩天肚子痛,不,是渾身都痛,”在大祿朝待的時間久了,保羅也知道看病的大體流程,在洪文把脈過程中就主動說起自己的症狀,“經常覺得惡心,有點餓卻吃不下飯,總是咳嗽……”


    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洪文點點頭,讓跟來的吏目程斌記錄脈案,“脈沉遲,身熱無汗,幹咳無痰,頭疼身痛,胸滿惡食……保羅你伸舌頭我瞧瞧,哦,程斌,記,舌苔白膩……”


    他示意保羅換胳膊把脈,皺眉道:“你前幾天是不是吃過生冷之物?”


    保羅滿麵茫然,“什麽五?”


    “就是喝冷水啊,吃涼東西,”洪文解釋道,“有沒有拉肚子?”


    保羅哇了聲,豎起大拇指,“有的有的,我們國家的人就是喜歡喝冷水嘛,我又很愛出汗,喝熱水熱了,所以就喝了一大壺冷茶。”


    洪文嘖了聲,光聽他說臘月喝冷茶就覺得起雞皮疙瘩,轉頭對程斌道:“記住了,大祿朝人和西洋人體質不同,許多脈象也就不一樣,部分病症成因也要注意,這是典型外感風寒,內傷生冷所致。”


    程斌連忙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小本子記下,“是。”


    保羅緊張兮兮地問:“我還有救嗎?”


    如果真的要死,大祿朝雖好,但他還是想死在自家遠在大洋彼岸的四角天鵝絨大床上。


    洪文笑出聲,“這才哪兒跟哪兒,就鬧著要死要活的。”


    又對保羅說:“不是我說的,你們國家人的飲食很有問題啊,人體是暖的,偏大冬天硬要和冷水,這不是故意找罪受嗎?”


    保羅撓頭,“可是我熱呀,總是口渴。”


    “那是因為你們老吃肉喝奶,以至於體內燥熱,”見保羅再次茫然,洪文幹脆掰開了講,“就是你們國家的人吃這些東西體內火氣大,火氣一大水不就幹了嗎?所以才經常覺得又渴又熱,你在我們國家多待幾年,多吃蔬菜多喝熱水,慢慢地就調理好了。”


    說起調理,保羅又想起來一件事,立刻摘掉帽子把腦袋湊夠來給他看,“你看洪太醫,我的頭發真的長出來了!”


    洪文斜眼一瞅,果然冒出來許多毛茸茸的黃毛茬,乍一看跟個毛桃似的。


    “嗯,挺好。”他忍笑道,“繼續保持。”


    保羅連連點頭,如獲至寶,又問自己這次要吃什麽藥,“我這裏還有你上次給我的方子,要不要再煮一點來吃?”


    洪文忽視掉他別扭的說法,“藥不能亂吃,雖然都是類似的風寒,但兩次成因不同,症狀也有區別,用藥自然也不一樣。”


    說到這裏,他轉頭去看程斌,“給他開個五積散,加生薑三片做藥引。”


    五積散由蒼術、桔梗、枳殼、陳皮等搭配而成,主解表溫裏,很適合保羅這種外有表症,內有裏寒的情況。


    程斌應了,“用量怎麽寫?”


    洪文略一斟酌,“最大量。”


    這洋人別的不說,牛高馬大真是壯的很,吃藥也比別人費。


    程斌:“……是。”


    若每個病人都這樣,回頭戶部又要嫌太醫署赤字啦。


    反複確定自己不會死之後,保羅狠狠鬆了口氣,非要抓著洪文的手表達感激之情。


    洪文十分嫌棄地看了看他毛茸茸的手背,毅然決然地拒絕了。


    保羅憂傷地道:“你怎麽忍心拒絕一個病人淳樸的請求!”


    程斌在後麵打了個哆嗦,小聲對洪文道:“洪太醫,這人怕不是個斷袖……”


    洪文跟著打哆嗦,拔腿就走,結果又被保羅叫住。


    “對了,我看洪太醫你似乎很困的樣子,正好前幾天我家的船隊來大祿朝做買賣,給我帶了許多家鄉特產……”


    他甩開厚重的棉被,撅著腚去床頭櫃裏翻找一通,拿出來一個圓圓胖胖的罐子,“這是我們西洋最新流行的飲料,叫咖啡,跟你們國家的茶葉很像,都是最初有點苦,但細細品味就會覺得很香甜,也是非常提神醒腦的。”


    洪文好奇地接過來,見那罐子上有西洋手法繪製著許多長翅膀的光屁股小胖孩兒,笑了,“呦,這是鳥精?”


    怕是道行不夠,都帶著翅膀呢。


    “那叫天使!”保羅激動地揮舞著手臂,一邊咳嗽一邊奮力解釋道,“是上帝的使者……”


    什麽上帝不上帝的,洪文不在乎,隻怕他的唾沫星子噴過來,於是抱著罐子猛地往後一跳,又問怎麽喝,問明白之後就帶著程斌一溜煙兒跑了。


    回到太醫署後,大家先圍著罐子看了個新鮮,然後紛紛拿出茶杯分享新式西洋飲品。


    洪文笨手笨腳地用保羅附贈的什麽三角漏鬥杯子和卷紙筒衝了一大壺,空氣中果然彌漫開一股奇異而濃烈的香氣。


    眾人都仰頭細嗅,“嘿,還真挺香。”


    “味兒有點怪,像什麽藥來著?苦唧唧的。”


    看著那一壺黑乎乎的液體,馬麟拉長了一張馬臉,擰著眉頭懷疑道:“別是漂洋過海捂壞了吧?”


    這確定能喝?


    有太醫小聲嘀咕,“別回頭咱們把自己放倒了,傳出去可鬧了大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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