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復手都要捏碎了,他從來不知道楚懷瑾有這般將人剜心剝骨的本事。


    「皇叔匆匆辦了國喪,想必是急了。」溫衍一把扯下正天殿裏裝模作樣掛著的喪旗,開口道:「畢竟皇叔年、邁,朕還有很多個十三年可以等,皇叔怕是沒這個命等了。」


    溫衍的話戳到了楚復痛處,他目眥欲裂,想撕碎了眼前的楚懷瑾,可肩上的傷卻往外汩汩湧著血,叫他動彈不得。


    他比誰都清楚,正是因為自己老了,無幾餘歲可以等,所以等不起了。


    待這軀殼都半身入土了,他楚復還能做什麽?


    「其實皇叔有句話說錯了,世間之事,哪有這麽多得失相衡,對朕來說,得再無可得,失再無可失,可皇叔呢?」溫衍一步一步朝著楚復走去,「看似什麽都得到了,隻差一步,可偏偏,就是那一招舉棋不慎,牽得滿盤皆輸。」


    「從一開始,你便落我一手了。」


    「這是你的命,隻能認。」


    這是你的命,隻能認。


    楚懷瑾跟他說什麽,這是你的命,隻能認?


    要是能認命,他也不會是楚復了。


    「楚懷瑾,你以為單憑一個戮征就能與我抗衡?」楚復仰頭笑了一聲,「這裏不是漠北。」


    「懷瑾從未想過,所以給皇叔備了份大禮。」


    溫衍話音剛落,正天殿便被圍了起來。


    楚復強直起身子,待看清來人,最後一絲僥倖都被消淨。


    打首的是項鶴,曹敬緊跟在身後。


    「曹敬?」楚復話語冰冷,帶著意欲將人剝膚椎髓的狠厲,「你是項鶴的人?」


    溫衍頓了頓,在曹敬開口前微一打手,攔住他的話頭,開口道:「項將軍離這廟堂八年之久,哪有這通天的本領往皇叔身邊送人,曹將軍是朕的人。」


    他要給項鶴留個退路。


    楚復根埋得多深,尚且無從得知,項鶴隻是事急從權前來相助,他須得替他將路走的平一些。


    溫衍正欲再度開口,有人輕拍了兩下他的背,他循著力道轉過頭去,項鶴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身後。


    這是溫衍第一次見到項鶴,也是楚懷瑾八年以來第一次見到項鶴。


    和記憶中的模樣比,項鶴老了很多,烏髮間隱約泛著幾層霜白,像是古道上乍起的轍痕,紮眼得很。


    確是很久了,溫衍心想,記憶中的項鶴大抵是不怎麽笑的。


    「陛下不必掛心,老臣不喜這朝堂的明爭暗鬥之道,卻也不懼,而今還能為陛下效力是大幸。」


    殿外文武百官跪了滿當一地,殿內蕭衡、項鶴、曹敬將楚懷瑾護在中心。


    孑然一人的,唯有自己。


    瘋癲撕扯的恨意隆隆不息,江山黃粱一夢轟然坍圮。


    那一刻,楚複方才知曉自己輸了。


    第114章 暴戾的小皇帝(十三)


    雪下得正酣,半晌未過,便將青石階上所有舊痕轍沉沉蓋過。


    哭聲、馬蹄聲已寥寥歇下,隻有千重遠的宮牆還掙紮著燻黑的濃煙,燎原火熄,四散著攪在鵝毛大雪裏,浮浮沉沉,灘成一團辨不明狀的輕泥。


    寒風乍起,打在殿外跪著的百官身上,如鞭如笞,叫人連頭都不敢抬起。


    「楚懷瑾,本王不是輸給你,隻是生不逢時!」楚復躬著身子渾身瑟抖,顫顫巍巍伸出一指,重重點了兩下。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氣力,將指節繃成一個詭異的弧度,頸間青色的筋脈劇烈跳著,成了渾身上下唯一帶著點「人氣」的東西。


    「是你楚家薄我,是這雲楚薄我!」楚復大口喘著氣,像是被風浪卷上岸拚命掙紮無果後瀕死的魚,連僅有的一點人氣都跟著漸弱下來。


    「楚復。」一個蒼老的聲音隔著正心殿的朱門緩緩飄來,打破滿地靜寂,「從未有什麽生不逢時,隻是天命不在你。」


    「哪怕早托生百千載,仍是宵小一個。」周原被周宴攙著,身後緊跟著兩人,雖老來有所踉蹌,口中之語仍舊擲地有聲,「時有英雄仁主,豎子不堪留名。」


    滿當跪了一地的百官還不等話音落下,便齊齊抬頭,眼中的驚駭在冷雪中一點一點煮沸。


    在他們眼前站定的是右相?!還有嚴尚書和司馬上卿?!


    不是…不是被賜死之後棄在渤水了嗎?


    楚復像是瘋癲到了極致,反而冷靜下來,頂上的冠冕因其長久的俯身,終是承不住重量,虛虛垮塌著斜在一側。


    他披散著發,形容枯槁,視線從周原一路掃到司馬,最終落到楚懷瑾身上,啞著嗓子喊了一句「楚懷瑾」。


    原來恨意最濃的時候,除了喊一聲名字外,是沒有其他可語之言的。


    「臨死之前,皇叔還有什麽話要教給朕的嗎。」溫衍眼睫輕顫,話說得很輕,跟楚復那種浸著死灰的頹敗不同,像是淡月微雲打眼飄過,最終了過無痕的清風。


    他就靜靜站在那裏,一身白衣,不染塵埃。


    楚復見慣了楚懷瑾錦衣華服、龍袍傍身的模樣,見了整整十三栽春秋,都沒有一日覺著合他的身。


    可誰知,時至今日,青衣軍壓城,方才驚覺自己從未看清楚懷瑾的模樣。


    殿外的青衣軍,姓蕭不假,卻也姓楚。


    他費勁地去磨那些陳舊的記憶,可到頭來隻是徒勞,什麽都沒有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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