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還不等藥送到嘴裏,蕭衡便已經握住他的手腕壓下,牽著他坐在矮凳上,倒了一盞清水推至手邊。


    溫衍沒時間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心口不住的灼痛提醒他這身子已經撐到極致了,於是就著蕭衡的手喝了一口水,等喉口的苦腥氣弱了幾分,才將藥放在嘴裏。


    入口的瞬間,溫衍並非本意地微含了一會。


    這藥不對。


    微苦,卻不似以往的腥臭。


    溫衍有些詫異地抬眸,最終還是咽下,可那瞬間的皺眉沒躲過蕭衡的眼睛。


    蕭衡趁溫衍不注意,順手給他餵了個蜜餞。


    「你做了什麽手腳。」溫衍往後一偏頭,冷聲道。


    「陛下現在才問,是不是晚了?」蕭衡單手撐頭,眉眼從容。


    「陛下問了,那臣有一事不知,既已嚐出了這藥有問題,為何陛下還是吃了?」


    溫衍手一僵,垂眸,「我有得選嗎?」


    「有。」蕭衡滿心滿眼都是楚懷瑾,這人不說,偏愛拿話刺他,但他心裏卻清楚,這人是信他的。


    「陛下有得選。」蕭衡伸手覆在溫衍的手背。


    「陛下可以選我。」蕭衡話音極淡,可眸底深沉淋漓的愛意幾乎將溫衍吞沒,「蕭衡願一生效忠陛下。」


    窗外不知何時落了雨,從半斜的簷上墜落,打在還未化淨的冷霜上,涼透的寒氣再度奔湧而來,可溫衍耳邊卻聽不到一點雨聲,隻有蕭衡那一句「一生」。


    「蕭衡,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溫衍聲音帶著不符合年齡的蒼涼。


    溫衍忽的有些後悔了,他原先想隨了楚懷瑾的意,待他「昏君」的惡名抹幹淨之後,尋個水秀山清的地方睡去。


    可現在,他想替楚懷瑾爭一爭,爭那個荒誕遙遠的「一生」,剝去鋒銳的利刃,將餘生全部的溫柔獻給自己,也給眼前的蕭衡。


    「臣知道。」蕭衡握著溫衍的手緊了幾分。


    「那你知道朕是什麽命數嗎?」溫衍聲音嘶啞,像是經過一層又一層的磨濾,蕭衡用力聽才將它聽清。


    溫衍視線落在那小小的瓷瓶上,目光譏諷,說道:「蕭家世代忠良,卻從不愚忠,戮征將軍竟會肯將棋壓在朕身上,是覺得朕會是雲楚的明主?」


    「陛下錯了。」蕭衡忽地起身,一步、兩步,直到溫衍跟前,才極慢極緩地單膝跪地。


    那人明明隻穿著一身素衣,可恍惚間,溫衍好像看見了那個躬擐甲冑的戮征將軍,踏著一地赤血朝他走來。


    蕭衡跪他了。


    楚懷瑾戴著那天子冕冠,坐在金交龍椅上的時候,蕭衡也不曾跪過他,現在,他發未束,衣不整,蕭衡卻跪他了,跪得那般敬重。


    「臣要效忠的,不是雲楚,隻是陛下。」


    「哪怕陛下不是雲楚的皇帝。」


    溫衍閉上眼睛,嘴角緊抿成一條利線,心頭都有些不穩。


    蕭衡沒等楚懷瑾給他答覆,利落地像是根本沒想過要等他的答覆,隻是起身打橫抱起溫衍,將他放在榻上,輕聲哄道:「好了,等了我這麽久也該乏了。」


    溫衍眼睫微顫,這人用的是「我」,不是「臣」。


    「那藥能救命卻也傷身,你這身子熬不住,我找人新添了幾味,將原先的寒性毒性沖淡一些。」


    蕭衡脫了外衣,上榻將溫衍抱在懷裏,「我不擾你,山風涼寒,怕你睡不穩。」


    「你遇到影一了。」溫衍幾乎敢肯定。


    「是。」蕭衡直截了當回道。


    「他都跟你說了?」


    「是。」


    「所以你在可憐我?」溫衍做最後的自我掙紮。


    「不是。」蕭衡將溫衍的手握住,輕輕貼在他的胸膛上。


    方寸肌膚下,是蕭衡劇烈跳動的心髒,一下、兩下、三下。


    「聽到了嗎?」蕭衡笑意愈深,「它說,我心悅你。」


    溫衍從來沒有這麽期盼過指南的出現,他需要一顆救命的藥,來救楚懷瑾一命,也救蕭衡一命。


    他不敢細想,如果他答應了蕭衡,那等他和嚴起走後,楚懷瑾怎麽辦?蕭衡怎麽辦?


    溫衍長嘆一口氣,有些頹敗地閉上眼睛,良久,才掙紮著說了一句「蕭衡,我並非良人。」


    回應溫衍的,是一個極其清淺的吻,還有一句極其清淺的「你是。」


    溫衍攥在蕭衡胸口的手終是垂了下去,認命地往他懷中一靠。


    窗外冷風冷雨,熬了十三年的冷風冷雨,在「你是」這兩個字中輕易化成春日最暖醺的風。


    也罷,溫衍睡去的前一秒沉沉想著,楚懷瑾終會熬過那些雨雪,卻熬不過蕭衡這場風,這場因他而起的風。


    周原醒來的時候,入眼的是層層疊疊的黃幡,被不知從何漏進的風吹著,說不出的詭異。


    混沌間,周原忽地想起楚懷瑾跟他說過的話,「鎮魂定鬼,永世不得超生」。


    他從不信鬼神,可眼前的景象像極了那麽一回事。


    「爹!你醒了!」一個喑啞的聲音在周原耳邊響起,他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去,看見周宴跪在地上,還來不及伸手去扶,眼裏便流下了兩行淚。


    「子桓沒騙我,真的沒騙我。」周宴雙眼通紅,死死攥著周原的衣角,笑著笑著便開始哽咽。


    周原有些費勁地抬手,虛虛放在周宴頭上拍了拍,垂暮之年,戴罪之身,本以為要叫周氏一族受那池魚之殃,淪為後世口中的大逆罪臣,可現在還能見到兒子,已是平生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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