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去打斷工人們的話,隻是站在一邊,點開車隊的群聊看了看。群聊裏還是熟悉的滿屏長語音,司機們在路上寂寞所以熱衷於在群裏發語音聊天。她沒點開去聽,不確定會不會在談論的是同一件事。和王誌強相處的過去那些點滴碎片串聯起來,連晚終於慢慢拚湊起了他整個人的樣子。車間裏煙塵紛飛,她站在一旁,一瞬間的心情竟然非常複雜,震驚,失望,同情,或是隱隱約約的、滅頂而來的恐懼。她不知道這恐懼來源於何處,或許是因為她也曾是個遭遇過家庭巨變的小孩?又或許遑論天災還是人禍,她隻是單純地在恐懼這變化本身。仿佛這世上人的一生,就如同車子在路上行駛,一旦意外發生,便是在頃刻之間,浪打潮頭,由不得你去做些什麽反應。工廠機器的轟鳴遠去了,連晚的耳邊仿佛響起童年奶奶的哭聲,奶奶隻哭過那麽一回,連晚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她緊緊攥著拳頭,克製著自己不去發抖,幾乎要落荒而逃。工人談到盡興,發出大開大合的歎息聲:“聽說他媳婦兒要走。”“哎,就是可憐了他的小孩。”話音剛落就看見站在旁邊穿著高領毛衣的司機爬上車甩了車門。閑聊得正歡的人這才回神,喊了一聲:“哎!可以了!你去門口簽字就行!”車窗沒被放下來,後頭的女人沉默地做了個ok的手勢。廂式貨車開出工廠,駛上灰白的縣道,熟悉的景色從車窗掠過,冬日陰沉的天和遠處的馬路連成一線,仿佛沒有盡頭。連晚漸漸平複了狂亂的心跳,在一個紅燈踩了刹車,恐懼如同潮水般褪去,隨之而來的是滿心滿懷的空虛。連晚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十字路口,這條路她走過成百上千次,這一次卻有些躊躇。路口的交通燈倒計時,一秒一秒地數著節拍。仿佛這些年時間的流速緩緩,卻在此刻鮮明地降落。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這麽久了。原來我已經長大了。如果他們能看見現在的我,會覺得我還不錯嗎?好在這時候周煙淺的電話打過來了。連晚聽見熟悉的鈴聲,像聽見了什麽指令,立刻按下了接聽鍵。“喂。”她說著,帶著些隱約的,委屈的鼻音。那頭的人軟聲在問:“喂?你到哪啦?”“差不多了。在路上。”連晚平複著聲音,電話是外放,連那頭等候的呼吸聲都聽得十分明顯,她頓了頓,又添上一句,“十分鍾左右,就到。”“今天有客人哦。”周煙淺說,“貌似之前的同事來看我了,我得帶她去吃飯。”“你也一起來吧?”又是一個紅燈,連晚踩了刹車,來不及反應便下意識地問:“你們敘舊,我去會不會不方便。”“沒事,來吧。”周煙淺報了個她們常去的飯館名,語速很舒緩,“她快到了。我應該會比你早到一點,你慢點開車,不急。”“好。”連晚應著,短短的兩三句話,她感到心又平複下來了,像受驚後被捋順皮毛的寵物,要賣乖地把頭伸過去討一記安心的撫摸,聲音也軟下來,“你也多穿點,今天外邊挺冷的。大衣我給你掛在門關了,別忘了。”那頭笑吟吟地應:“好的…我知道啦,待會見。”費了點時間交單子,又把車停回去。連晚往說好的飯館走,不大的小鎮,地方相距不遠,幾分鍾的路就到。因為是冬天,進門的地方掛著透明的門簾,把裏頭的熱氣和人生擋得嚴嚴實實。連晚挑開門簾進門,一眼就看見了眼熟的人,還有背對著她的,和她說話的女人。來的客人有一頭利落的齊肩短發,身量不高,披著纖塵不染的風衣,把袖子挽到手肘。她正側著頭和周煙淺說話,連晚走過去,她身上的毛衣是深黑色的,很顯眼地沾著磚廠裏的白灰,剛一站定,周煙淺就拉著幫她拍了拍:“不冷嗎?你外套呢?”她張張嘴,還沒來得及回答,對麵的人就似乎是習慣性地向她伸手:“你好。”女人抬著眼,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頓。連晚不習慣握手,隻輕輕地沾一沾對方的指尖:“你好?”“這是…我之前工作的同事。”周煙淺說。她的嘴角掠過一絲很小的笑容,轉過頭正好撞上連晚的目光,笑容便不露聲色地擴大,連眼角眉梢都生動起來,“這是我的……嗯……你知道的。”這是周煙淺第一次向別人介紹她倆的關係,連晚按耐著心跳,有些緊張地咬著唇。她的樣子使得周煙淺忍俊不禁地彎了彎嘴角:“我的女朋友。”對麵的人扯了一下嘴角,沒說什麽,看樣子接受度還挺良好,連晚放了一點心,低頭去問周煙淺都點了些什麽菜。雙方互相介紹後又落座,還挺正式。點的菜很快也上了,熱氣騰騰的一大鍋子燉菜橫在桌麵中央,碼著切成塊的土豆蘿卜和大塊的五花肉。老板又忙著往上端解膩的涼菜,炸花生米,泡黃瓜拌豆芽,醋溜海帶。這家店菜碼很大,盤子深,老板上菜的手指頭都浸在裏麵,看得對麵的人直皺眉頭,連晚見怪不怪,扯出一張紙擦了擦桌子。她們三個人還叫了瓶酒,店裏除了啤酒隻有牛欄山,連晚要開車不方便,剩下兩個人喝了半瓶,還有半瓶她結賬的時候揣在兜裏。大冬天的也沒啥好逛的。更別提周煙淺的同事還是住不慣縣裏的旅館,她說她年假沒幾天,今天晚上的車就回去。她們散著步,聊了一會天,連晚開車把她送到了縣上的火車站。天黑沉沉的。空氣冷得幹硬,火車站前都沒什麽人。她們還在說話,周煙淺穿得很薄,連晚想牽她的手,被反過來握在掌心。可能是喝了酒,女人的手心暖熱,連晚略微放心,去聽她和前同事在說些什麽。“你們都好就行,有事就電話找我,不用特地過來。”“主要是謝謝姐你之前那麽照顧我,我也是自己後來帶實習生才發現,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帶我那樣,所以我真的很感激你,想回來看看,謝謝姐你當時對我的幫助。更何況你走了之後,我們大家也都很想你……”“嗯。沒事的。天氣冷早點進去候車吧啊。”周煙淺的臉上掛著笑,連晚轉頭看著她,被輕輕拍了下腦袋,“我們就回去了啊。”“不……姐,其實……我還有話想跟你說。”“嗯?你說啊?”周煙淺斂起笑容,正色看她。對方看看連晚,又看看周煙淺,反複幾次,才猶豫著開口:“我是想說,我這次來看你,就是想勸勸你,姐你還是有機會就回來吧。真的,能走出去就不要回來了,這點我相信你比我更懂的。”“因為你之前總跟我說,人生的選擇比努力重要。”“再退一萬步說,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替父母考慮,大城市教育資源和醫療資源是不可代替的,你不是最喜歡看美術展嗎?更何況在外邊,接觸的人群也不一樣,這裏隻有……”說到這裏,連晚發現她轉過目光瞪了自己一眼,莫名其妙,周煙淺也發現了,她把人往自己身後扯了扯,禮貌地笑笑:“我在這裏過得挺好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如果真想謝我你自己好好工作好好過就行了。”“沒有。我是真心這麽覺得,真心想跟你這麽說的。這種地方……”她話還沒說完,女人就挑了下眉,應下了:“好的。我知道了。”“那……”“那我們走了奧。拜拜拜拜。”她的手勁忽然變得好大,連晚差點被扯了個踉蹌,走出有一段路,才聽見周煙淺響亮地罵了聲:“傻x。”回家的路上已經沒什麽人,二手帕薩特駛過空曠的街道,街邊的門店緊閉,放眼看去黑乎乎一片。車裏很安靜,周煙淺罵了一句之後就一直捧著手機發信息,打字打得飛起,可能是在線上罵人。連晚偷偷側目看她一眼,抬手擰開了車載音樂。還是伍佰,吉他聲掃過耳畔,連晚調小了音量,在斷續的粗獷口音裏試探著搭話:“你生氣了嗎?”副駕駛的女人動動手指,把手機按滅了。“沒有。”她難得繃著臉,“隻是想說清楚。”“別生氣。”連晚打著方向盤,安慰地看她,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用管她怎麽說。”看得出來她不擅長說這種話,輪廓分明的眉眼在車窗外投射進來的零星燈光裏軟化下來,有些擔憂地望向身側的自己。看得周煙淺心裏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我從來不管別人怎麽看我。我生氣的是她看不起你。”連晚開著車,平靜地應:“沒事的”“以為我看不出來?我真是忍了好久。”女人還在憤憤,她收回手,又有些感慨地歎了一聲:“幾年前我遇到她的時候她還隻是個小孩,剛從大學畢業,什麽都不懂,很依賴我。我幾乎是一路看著她長大的,從實習到現在。她第一次和我出去吃飯,連怎麽和別人握手都不知道。”“所以她剛才會說那樣的話,我有點不適應。”“我之前總覺得她年輕,可能是因為所謂的責任感,想照顧到每一個人。但奇怪的是,現在我覺得,年輕的反倒變成了我。”“可能人就是要到身份轉變的時候,才會切身地去理解那些自己擁有過的和錯失過的東西,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我本來就覺得我回來挺好的,跟你在一塊也挺好的。”女人撐著下巴,數著車窗外飛掠的路燈,靜默著眼睫,唯有瀲灩的雙眼微微顫動:“現在我更這麽覺得了。”她的話讓連晚一時失言。車子的暖氣靜靜地漫上來,車載音樂也靜靜地響著,吉他弦輕輕地掃,她聽見周煙淺在跟著輕輕地哼:“不安全,不猜疑,我們都對自己有愛的權利;不知道,不多餘,故事到盡頭沒人肯定……”縣道車流不多,她們很快就開回了家。沉沉的夜幕下,舊小區外的路燈高而亮,映出一旁褪色的紅磚牆,牆上臥著幹枯的爬山虎,晾衣繩空蕩蕩的,垂在一邊,有空調外機在嗡嗡的響。連晚握著女人柔軟的手心,看著她晃晃悠悠,微微張口,對著空氣嗬出淺淡的白氣。她這才想起兜裏還揣著的那半瓶白酒。借著路燈,連晚看見周煙淺酡紅的臉。“你喝醉了嗎?”她不放心地問道。周煙淺略微晃晃頭,覺得自己不是很暈:“還好,就是有點熱。”她抬起頭,看見連晚的目光沉默地在她臉上梭巡,臉上被她看過的地方似乎在發燙。情不自禁地,她伸手捧住這張沉默的臉,那目光裏終於有了些起伏,周煙淺示意她低下頭來。果然得到一個乖順的垂頭。不被人看好的愛情,卻是她告別過去的證明。滿街冬日的冷和寂靜。但周煙淺心裏的火蔓延上來。她湊在她耳邊說:“我們回去就zuo。”老舊的樓道不隔音,防盜門被慌亂地擰開,又被粗暴地甩上。冬日繁重的衣物加深了她們的氣喘籲籲。連晚掙脫毛衣,還不忘按開空調的暖氣,她們落進灰白的沙發,淺藍的窗簾合攏了,充當了客廳裏夜的顏色。冬天的夜,連晚觸碰到藏到最深處柔軟的肌膚,感受著久違的汗意一點一點從身體深處漫上來,再到周煙淺捏住她的下巴,居高臨下地看她。“這次我來吧。”她說。白瓷一樣的皮膚,仿佛被剝開了所有堅硬的外殼,嗚咽聲裏,周煙淺握住連晚顫抖的指尖,她的小狗連目光都遊移,甚至稱得上是無助了。她在小聲地喊她。周煙淺抱著她,捧住她的臉,愛憐地望向她的眼睛:“寶貝,不要怕,上天會厚待你的。”女人嫣紅的唇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幽深,連晚銜住了,不舍得鬆開,直到被咬疼的人拍了她的後腦勺。她抱著她,埋進她的頸側,深深、深深地吸氣。過了好一會,周煙淺才聽見她悶聲悶氣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