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鎮小,沒走多長的路,就來到他們司機聚餐常來的一家燒烤店。味道並沒有多好,但是量大,便宜,最重要的是啤酒八毛。老板認得這群熟客,招呼著給他們搬了塑料椅子,又把兩張桌子拚在一塊,遞上菜單。一坐下,都急著點菜。車隊的隊長王誌強對著菜單劃拉,轉身遞給老板,又揮一揮手:“酒嘛先來八提!不夠再要。”旁邊的司機敲著杯子大著嗓門嚷嚷:“好!王哥真是大方!”這頓聚餐主要是慶祝王誌強的老婆給他生了個兒子,他請客。連晚對吃什麽和喝酒的量沒什麽異議,在一邊沒出聲。她一向話不多,大夥也都習慣了。說著說著話,一拐眼看見她,還會開她幾句玩笑:“小連,來,跟哥幹一杯吧?”連晚就端起杯,挨個碰一碰他們的杯沿,一仰頭幹了。“好!”他們都喝彩。過後又把肉串一疊疊地放她盤子裏:“多吃點,別光喝。這麽年輕胃別搞壞了。別像我……”連晚挨個認真地回望過去,點一點頭。司機們看著她吃,欣慰地一笑,又端起酒杯來。這場景看似溫情,但其實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麽融洽的。連晚剛來車隊的時候,因為年輕,又是女的,也老聽見不少閑話和輕視,有過一段不太好過的日子。但她酒量好,司機們都愛跟她喝酒,喝酒上頭了就容易稱兄道弟,關係就突飛猛進地好起來。後來漸漸磨合交心,大夥都把她當自己人。吃著喝著,店裏客人越來越多,就算是坐在門外也越來越熱。老板搬來了黑色的大電扇,清涼的水霧在空氣中彌漫。漸漸暗下去的天色裏,淡紫色和橘色的晚霞鋪陳開來。喝過好幾輪。啤酒酒勁不大,在場的人都隻是微醺,卻都放開了,開始說些雜七雜八的話。東家娶了個新媳婦,西家如何打孩子,屋後一隻貓生了七個崽,說著說著,他們壓低了聲音,臉色染上酒後的酡紅,話題也變得肆無忌憚起來。最先是坐在連晚隔壁的李哥端起酒杯,對著王誌強說:“王哥這杯我敬你,這麽多年來領著兄弟們混飯吃,現在媳婦也娶了,兒子也生了,這人生真是沒遺憾了!不像我……不知道死了之後,還能剩下點什麽……”話說到最後,男人粗獷的嗓音已經隱隱約約含著些沙啞的哽咽。還清醒著的連晚頗為意外地盯了他一眼,又看看旁邊,發現大家的臉上都有些動容之色,她略略一想,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這位大哥打了好多年光棍,年近四十,依然是孑然一身。王誌強看著他歎了口氣:“哎……這麽多年,兄弟們都辛苦了,大家不是一家人,也勝似一家人,你別難過你既然叫我一聲哥,你的事,我一定幫你想辦法。”他們開始用手指沾著酒液,在杯盤狼藉的桌上找著空隙寫字,盤算著哪家的女兒合適,哪家的新寡的女人不行,算計來算計去,最後有人嘟嘟囔囔地提:“就那個……那個新來的……我看就挺合適。”一出口,大家都好像知道是誰,默契地沉默一瞬。李哥有些心虛地小聲說:“人家又是城裏來的,又年輕漂亮,能看上咱?”有人大咧咧地反駁他:“怎麽看不上?老話說:男人越老越吃香!我看她那樣……也不像是正經女人……要不怎從城裏回來了?咱李哥這老實男人貼上去,她能不要?”“真的假的?我聽她爹媽說她在城裏賺得蠻多哦。”“能賺個啥?看她穿的那個樣兒!”這人見大家不信,拔高了音量,轉頭向連晚:“小連,她店在你家樓下,你來說,她是不穿得/騷?”在一邊放空的連晚突然被這麽問了一句,反應了好一會才明白他在說誰。惱怒來得突然,燒上頭的時候她已經把話嗆出了口:“人家看不上李哥。”問話的司機大概是想不到她會說這話,“嘿”了一聲:“你這怎麽講?留神說道啊。隊裏對你多好,好活都給你幹,胳膊肘怎麽老朝外拐!”連晚忍著惱怒,不動聲色地捏著酒杯:“我看她抽的煙貴得很,這種女人花錢大手大腳,娶到家裏也不安分。李哥是老實人,不合適的。”連晚說話天生帶著一股子沉靜的篤定,大家聽在耳朵裏連酒意都散去幾分,紛紛覺得有道理,說了那起話頭的男人幾句,另起一個人選。話頭被連晚否決,可那男人還惦記著周煙淺,抓著這個話頭不依不撓:“話是這麽說沒錯,但她都從城裏收拾包裹回老家了,能不安分到哪兒去……”“平川鎮就這點地大,還怕她翻出什麽浪來?”沒完沒了,卻漸漸有人附和他:“城裏來的姑娘就是標誌啊……雖然不愛搭理人,但是小嘴紅紅的,眼睛也勾人……”話聲到最後越來越低,兩個人醉醺醺地勾肩搭背靠在一塊,發出一陣曖昧的笑聲。連晚靜靜聽著,捏緊了手裏的酒杯。大抵這兩個人都是真的醉了,見連晚臉色晦暗地坐在一邊,還伸頭過來調笑著問:“小連?怎麽?羨慕了?這些年來一個人也苦了你了?”喝醉的男人大著舌頭:“要、要不要、哥、哥哥們給你也娶個媳婦兒……”連晚悚然一驚。男人說著說著,頭一點一點,砰一聲栽倒在桌上起不來了。“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吧。”王誌強看有人醉了,看看桌麵上的串和酒都喝得差不多,起身招呼老板結賬,還不忘安慰眼巴巴看他的李哥:“你放心,兄弟這事一定給你辦妥。”連晚站在旁邊,幫著扶了那兩個醉鬼一把。她手底下故意不使勁,任由那兩個醉鬼晃來晃去,直往地上栽,明早起來膝蓋都要結幾個淤青。過了一會,王誌強結完賬出來,吩咐兄弟們散了,又說明早歇半天,中午酒勁退了再開車,不行就請假。一行人東倒西歪,在路口分開了。連晚家住在附近,也沒喝醉。路燈光光亮,她一路走著回去,斑駁的樹影被她踏在腳下,蟲鳴聲規律而夜空恬靜。這場景她看了二十多年。不知道是不是酒勁上頭,剛才那股子惱怒的心頭火越燒越烈,連晚額頭上冒了汗珠,腳步也虛軟起來。借著酒勁,借著怒火,也許還借著昨晚上的一點難耐和羞恥,一點心思被說破的恐懼。連晚再一次推開了那扇玻璃門,踏進門後那個光明的世界裏。這次她沒買礦泉水。徑直衝到櫃台,凝視著那雙因她而驚訝的眼睛,想說些什麽,又忽然間失去了勇氣。最後,隻囁喏著道:“你以後別穿那麽少了。不好。”第4章 chapter 4白熾燈下,店裏零星幾個客人,沉默的腳步聲在響。酒精燒得腦袋又疼又熱,但在話出口的那一瞬間,在周煙淺睜大眼睛顫動瞳孔的短短幾秒裏。連晚的頭腦忽然冷靜了下來。她有些懊惱,又有些別樣的痛快。穿多穿少其實沒有什麽要緊。這本來就是她的自由。連晚是知道這一點的。甚至,她還知道更多的一些,譬如女權,譬如平權,譬如日新月異的潮流和政/治,這些不同於平川鎮的死寂漫長,在熱騰騰裏帶著尖刺的東西,都是城裏流行的話題。連晚讀書的時候,成績不好。但也明白書本之外,平川鎮之外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更別說現在網絡這麽發達,就算是遠離繁華,都市中的熱點話題和生活習慣也在漸漸影響著這個小鎮。世界上還有那麽多精彩紛呈的人生。但連晚知曉這些,又要拋掉這些。這些話題帶來的徹悟並不能給她帶來一毛錢的進賬。就像這麽些年來她總是一個人,駕駛車子走在路上,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漸漸暴躁和麻木的心情。隻是明了的愚昧和甘之如殆的落後對比,前者裝模作樣的罪責好像要更重一些。什麽是皮鞭,取決於誰是羊群。連晚暈暈乎乎地想起今天晚上那些男人的笑聲和言語,還有坐落在這些男人堆裏的自己。憤怒平靜下來,像火焰燃燒過後的餘燼,冷的,浸透她的後背。她盯著女人顫動的眼瞳,像是隔著一片幽黑的湖泊與她自己對視。她賭氣般地想:她就是這樣一個小地方裏的司機,孤身一人,沒有錢,沒有文化,沒有理想,沒有勇氣,在男人堆裏幾乎要變成一個男人。這些虛無縹緲的詞匯正像是她們之間的關係。她們兩本來就不是一個地方的人。就像現在,她即刻要把她惹生氣。連晚這樣想著,等著她的怒火,等著她的奚落,甚至於蔑視,像凡人等待神靈的罪罰,可女人隻是愣了一瞬,長睫一顫,像是很快釋懷了什麽一樣,抬起一隻手。碰碰她的臉,又用指腹摸她發燙的耳垂,力度輕而緩,慢聲問:“那你來說,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心頭像是有一塊重石落地。連晚不自覺張嘴辯解:“我……”白而細的手指往回收,輕輕按住連晚幹燥的唇。恰似暗夜中蠱惑人心的妖精,那張纖薄的紅唇一張一合:“你現在喝醉了。回去好好想。這幾天不許再過來,想清楚了再來。”口吻活像誘哄。手指收回去了,連帶著單薄的衣襟微微掀動,遮住晃人的一線風致。“…我不知道。”連晚口幹舌燥,咽了一口口水,小聲說。女人卻不再看她。見她倆都沉默。後頭有人討巧地擠上來,遞上泡麵巧克力掃碼,手肘把連晚杵得生疼。連晚沒好氣地橫過去一眼,對方卻沒理她,隻顧著跟周煙淺寒暄說話,說得沒完沒了。“午餐肉是麽……下次給你進點兒……”“是麽,我喜歡加火腿腸,不吃午餐肉……”連晚維持著那個被推開的姿勢,眼巴巴看了好一會,看周煙淺真的沒有再理她的意思,才訥訥地轉過身。從走到門口,再推開門出去的過程中,她用盡了全力去感受背後的目光,卻什麽也沒感覺到。……她果然還是生氣了吧。回到了家,黑洞洞的一個房間,連晚連燈都沒開,什麽也不幹,隻躺倒在床上悶頭想。連晚不明白,明明周煙淺如她所願,真的生氣了,可她還是不高興。像是被誰搶走了什麽東西那樣不高興,又覺得無力,仿佛奶奶去世後那段被人擺布的生活又來臨。可這一次她不能再冷著臉了。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嚐到如此複雜的滋味,連夢裏都在糾結。醒過來,滿身的汗,一夜沒換的衣服皺皺巴巴,一翻身,渾身僵硬的骨頭跟著床板一同咯吱咯吱響。滿室白光,飄來鄰居隱約的炒菜香味,看來時候已經不早。連晚對著天花板愣了好久才驚醒時間已至午後。幸好車隊放假半天。她揉著酸痛的脖頸走到陽台,從晾衣繩上扯下洗臉的毛巾。一瞥眼,斜下方的陽台上也正巧走出來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或許還有些熟悉的甜香。那頭烏發被盤在頭頂,露著白生生的脖頸,端莊而不可攀折的姿態。一轉身就是同樣雪白的胸/脯,真絲吊帶睡裙盛不下那一身睡飽了的女人氣,在午後的植物香氣裏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做了一晚上的夢。連晚現在看見她就怕。她捧著打濕的毛巾。明明隔著這麽遠的距離,還是緊張地屏住了呼吸,怕對方看見自己,又害怕對方看不見自己。對方卻好像不明白她的這些心思,沒有發現這不遠處緊張的窺視。自顧自坦然地洗臉,照鏡子,紮頭發,兩條白膩的手臂揚起來,過於輕薄的布料讓一切都一覽無餘,看得連晚又要閉眼睛了。等到再睜眼。陽台上哪還有女人的身影。臉盆咣當一聲響,連晚撒氣般的一抹臉。濕淋淋的毛巾擰得手心生疼。她難得任性地沒吃午飯,洗過澡就轉身出了家門。去到車隊,她是今天來的第一個,空蕩蕩的休息室裏沒人,微信上王誌強說今天沒什麽活,隻有一趟城西搬家的單子,把雇主的聯係方式給了她。鎮子上的規矩,搬家估計還要幫著搬東西。連晚想到這一點,從車隊的櫃子裏拿了之前寄存的舊衣服換上,衣服還是幾年前的衣服,舊得像張褪色的舊報紙,連晚拉了車裏的簾子,一邊換衣服一邊想,這趟搬完就丟掉。雇主打來電話,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帶著火氣問她什麽時候到。懶得多費口舌,連晚按了免提把手機丟到一邊,擰鑰匙,聲音伴隨著發動機嗡嗡響:“馬上。”男人又催了幾句,連晚權當沒聽見,應付幾聲,等到車子開上路,那邊已經自動掛掉了。城西比連晚住的城東要略略繁華些。街邊起了三層的小洋樓,商鋪林立,密匝匝地挨在一塊。街上的人流也比城東多些,店家的小孩沿街你追我趕,看也不看路上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