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長舒了口氣,呼吸著侯府外的新鮮空氣。她撩開車簾,看著馬車駛過人潮擁擠的大街,駛過無人行走的小巷,心中滿是舒暢。因為她知道,雖然現在看起來好像是宋家陷入了危機,但其實狗急跳牆的另有別人。隻要她們穩住,敵人的尾巴就藏不住。


    孟平熠安坐如山,溫柔地看著她精力充沛、生龍活虎的模樣,忽然想起了當年在容城的她。那麽自由自在,不收任何約束。這幾個月她被她的那個“噩夢”纏繞,即便笑也是收斂的,如今總算又有了當初無拘無束的樣子。


    他看著她放肆開懷的笑容,一時入了迷。


    乾門樓可以說是京城最豪華的酒樓,非達官顯赫不能入內,光是那鎏金的牌匾就比別家的店鋪門大了。今日因著有一場盛會,更是客似雲來。


    七八個夥計早早在門口候著,來人便領入雅間上座。早到的客人互相寒暄,兩句奉承話過後,便忍不住將話題轉到宋、沈兩家的矛盾之上。


    一官員試探道:“宋侯爺如今正在家中禁足,不知是否遭人陷害呀!”


    旁邊一位笑起來眯眯眼的中年男子道:“這自然要等大理寺卿查明之後再做論斷,你我還是不要妄下斷言的好。”


    “哼!什麽論斷,不就是他沈鴻搞的鬼把戲嗎!宋侯爺保家衛國,戰功赫赫,那是豁出命的,如今竟被一幫酸腐文人陷害!真是氣煞我也!”一個老將忍不住拍著桌子,嚇得身旁人趕緊噓聲。


    “丁老將軍,這話可說不得呀!”


    “怎麽說不得!有什麽是我說不得的!我今日要不是為了見見傅朝嵐的孫子,才不屑與你們這幫人坐在一起!”丁老將軍年近九十,身體還算硬朗,隻是早已在家休養,不問朝中之事,如今一“出山”,就聽說宋恒林被人陷害禁足,氣得他當場就要去金鑾殿上告禦狀!


    而在坐者哪一位不是老狐狸,雖知事有蹊蹺,但都藏在心裏,不下斷言。又恐這老將軍氣出個好歹來,隻能一句又一句的安撫著。


    直到樓下店小二清亮的嗓音喊了一句:“定遠侯府孟將軍、宋小姐到!”


    眾人齊齊噤聲,起身相望。


    第79章


    今日整個乾門樓都被王容康包了下來,但他並未禁止別人入內,隻要算得上傅朝嵐“徒孫”的人都可到一樓入座。


    隨著店小二一聲嘹亮的通傳,宋似卿站在孟平熠的身側,一起走進了店內。


    熱熱鬧鬧的大廳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同一個方向。孟平熠今日身著玄青色圓領錦袍,一隻白玉束冠將頭發簡單梳起,長身玉立,當真稱得上麵如冠玉,氣質非凡。


    而他身邊那位女子穿著一身純白薄襖,潔白如天山雪蓮,清澈的眼神下,是一張無暇的笑臉。屋外的冷風吹動了她的麵頰,此刻她的臉上帶了些冷紅,更襯得她嬌弱無骨,超凡脫俗。


    這就是宋侯爺的千金嗎?怎會有人說這樣的姑娘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宋侯爺又怎麽舍得將這樣的女兒養在鄉野數十年!


    圍觀者中大半是年輕書生,心中發癢的同時忍不住看向她身旁的孟平熠,憤憤不平。這人究竟是哪裏修來的好福氣,早年被宋侯爺收為養子,恢複身份後又能娶得如此佳人成為宋侯爺的乘龍快婿。一時間,眾人心中無不誹腹。


    宋似卿不曾在意他們的眼神,隻被這烏泱泱的人群嚇了一跳。她低聲咕噥了一句:“王容康還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孟平熠笑了一聲,低頭附耳道:“他初來京城,不鬧點大動靜出來,別人如何記得容城王家?”


    宋似卿這才恍然,她掃了一圈樓上樓下,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果真是來了一半。隻要他今晚站對了隊伍,就這一夜,他王容康就能在京城站穩腳跟!


    沈鴻處心積慮想利用傅朝嵐的餘威打壓宋家,卻不想為王容康做了嫁衣。宋似卿輕輕皺起眉間,又悄然舒開。圍觀者的目光便被她的一顰一笑牢牢吸引。


    孟平熠站在大廳之中,麵目嚴肅,冷冷掃了一圈人之後,抬頭望向樓上,至少已到了二三十人。他輕輕牽過宋似卿的手,毫不避諱地走向二樓。


    宋似卿也就安靜的跟在他的身後,兩個人身影重疊,圍觀者中不禁一陣歎息,不知是羨是妒。


    二樓的客人都是收到王容康請柬的人,不是朝中老臣就是和傅朝嵐曾經交好的名流。


    孟平熠收斂肅顏,神情恭敬,第一個向丁老將軍行禮:“晚輩見過丁將軍,不知老將軍也來了,晚輩應該早些恭候的。”


    丁老將軍望著眼前的年輕人,麵上露出喜色,數年前他見過這孩子在演武場上的風姿,當時便認定他必有作為。他笑了笑,偏頭看向他身後,一個臉紅紅的女娃娃站在他的身邊。


    丁將軍隻看了她一眼,便笑道:“跟你父親年輕時還真有兩份相似。丫頭,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他坐在座椅上,年邁的身子看起來還算硬朗,但也不靈活了。宋似卿立刻走到他身邊蹲下,讓他看得仔細些:“見過丁爺爺。”


    “喲!這小丫頭倒是不怕生。”


    “丁老將軍威名顯赫,一生為了百姓出生入死,我自然不怕!”她乖巧笑著,看著眼前年邁的老人,眼中不禁沾滿淚水。


    父親當年參軍就是在丁老將軍麾下,可以說是丁老將軍一手提攜了父親。前世父親被陷謀反,孟平熠遠在蜀中,年過九十的丁將軍披甲掛帥要為父親討回清白,隻可惜年邁老弱,無力阻止。


    丁老將軍看著宋似卿眼中的淚水,覺得有些奇怪,可心中卻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竟跟著她一起難過起來。他摸著宋似卿的腦袋:“好孩子,今天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


    “嗯嗯。”宋似卿點頭,挨著丁老將軍坐了下來,孟平熠也就坐在了她的旁邊。


    宋似卿收起了情緒,抬頭看向二樓的這些人,其中竟還有不少的熟麵孔。前世,這之中有不少人都歸順了孟訓。她仔細掃了一眼,忍不住露出笑意,看來今夜是要將這些人一網打盡了。


    她低頭貼著孟平熠的耳朵,將自己認識的人全部告訴他。這些人中,有文臣有武將,都是當年裕親王留下的“隱患”。


    孟平熠在初聽到這些名字的時候,眉目悄然皺起,聽到最後嘴角漸漸露出笑意。他不動聲色地掃了一圈,將似玉口中這些人的神情盡收眼底。


    知道孟平熠全部記下之後,宋似卿便低下頭,一是回憶從前有什麽被她遺漏的事情,二是怕自己忍不住盯著這些人看,被他們發現了端倪。


    直到店小二通報“傅二公子到!”宋似卿才抬起頭來。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樓梯入口,眼看著傅傑慢慢上樓。


    可這樣的傅傑和她印象中完全不一樣。他整個人異常的削瘦,黑色長袍下是一件藏青色的長衫,衣服並不算寬敞,但穿在他身上仍顯得空蕩蕩的。


    宋似卿忍不住吃了一驚,她雖然已經很久沒見過傅傑了,可印象裏他不學無術,仗著身強體壯,喝酒打架無一不通,在容城她和傅傑可謂是兩個“惡霸”。這個樣子的他,還是曾經囂張跋扈的傅傑嗎?


    站在樓梯口的傅傑,小心翼翼地跟在王容康的身後,卻在王容康一個眼神之下,被迫挺直了腰杆走到人前。


    他走到房間的正中央,拱手低聲道:“見過諸位大人、諸位大才,在下傅傑。”


    眾人齊齊看向他,隻一眼,目光中便不免失望。傅朝嵐的後人即便不是人中龍鳳,也該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可麵前這個人畏畏縮縮,實在看不出一點點當年傅太傅的影子。


    隻是……不好直說。朝中至今仍有不少人是傅朝嵐的“信徒”,他們可聽不得別人說他孫子的不是。


    傅傑也看出了眾人眼中的失望,但他不在乎,也沒什麽辦法。目光低低地看了一圈,忽然對上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小嫂子!”傅傑蒼白枯槁的臉上終於有了神采,他想邁出腳步走到她的麵前,卻被王容康一個惡狠狠的眼神,嚇得縮回了腳。他的眼中露出驚恐,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在坐者卻都聽到了這一聲“小嫂子”,忍不住疑惑,互相詢問起來。


    有一不懷好意的人,故意開口道:“聽說傅家大公子傅葉,素有傅老遺風,曾和宋家小姐訂過親。”


    第80章


    聽見“小嫂子”三個字,眾人的目光一時間全部看向了宋似卿。


    這些人見慣了世麵,訂過親這種事本不值得他們驚訝,可對方是傅朝嵐長孫,這便值得議論了。


    而宋似卿聽到這聲“小嫂子”,再搭上傅葉這個名字,頓時起了一層惡寒之意,心中惡心難以抑製。她沉下目光,滿心不悅。


    剛才說話的人並沒有停止的意思,見眾人來了興趣又道:“聽說傅葉傅公子已經去世了,不知宋小姐知不知道這件事。”他的目光輕輕瞥向宋似卿,話中之意分明暗指宋似卿與傅葉的死有關係。


    宋似卿抬頭看向這人,細細辨認之後,隱約記得此人名叫陳牧,四十餘歲,前世曾是傅葉手中的大將。如今好像是在兵部任職,是劉德的下屬。


    她輕輕皺起眉頭,沈家的人至今沒有露麵,宋似卿料想這個人就是沈鴻派來打頭陣的。


    兩個月前,段肖奇的水軍圍困方澤幽隱居的小島,幸好宋似卿等人金蟬脫殼,提前離開。而那些水軍被隨後趕來的宋恒林軍隊圍剿,混亂之中,傅葉也死在了島上。


    傅家人後來知道了這件事,不敢聲張傅葉與段肖奇水軍有關,隻能放出消息說傅葉病重,又過了半月不治身亡。


    宋似卿對傅葉之死也想了很久,她並不相信傅葉死於圍剿,最有可能的原因,反倒是他與段肖奇、孟訓三人互相殘殺。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陳牧現在提起這件事,無非是想把傅葉的死與她聯係起來,好栽贓到她的頭上。


    宋似卿冷笑了一聲,看向他:“聽說傅公子是病重而亡,怎麽?陳職方覺得其中另有隱情?”她冷冷瞥了一眼。


    陳牧一驚,愣了片刻,驚訝於她竟然認識自己,還知道自己的身份,心中頓時慌了片刻。不知關於他的事情,這丫頭還知道什麽多少!”


    他沉了沉臉色,道:“傅公子去世不過一月有餘,這……”他的目光在宋似卿與孟平熠身上掃了一眼,暗指宋似卿不知廉恥。


    其餘人的臉色也是一沉。未婚夫剛死,便與旁人私定終身。不論他們三人是何身份,單從倫理綱常來說,這女子也有失婦德。


    在場更有不少傅朝嵐的信徒,從前先帝在位時,傅家被打壓,他們不敢伸以援手。如今先帝駕崩多年,在他們的努力下,本朝文人終於再次承認了傅朝嵐“先師”的地位。


    這些人聽說傅葉有“傅老遺風”,文采斐然,一心想等他入京之後,助他大展宏圖,以恢複傅家昔日榮光,告慰傅老在天之靈。


    可如今,他們隻等到了傅葉英年早逝的消息!而他曾經的未婚妻不僅生前悔婚,更在他去世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另與他人約定終生!


    這讓傅公子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想到此,這些人看向宋似卿的目光無不泛著凶意,恨不得當場將她殉葬!


    宋似卿注視著這些人的目光,氣憤不已!傅葉的“美名”早在沈鴻的“運作”下傳至京城,這些人把傅葉當做傅朝嵐再生,自然容不下她!


    她氣到發抖,握緊拳頭,正欲反駁。身旁的孟平熠輕輕撫了下她的後背,嘴角帶著微笑,讓她不要著急。


    隨即,他冷笑了一聲,麵向眾人。清冷的眸子帶著寒意:“諸位真的認為傅葉有傅老遺風?也不怕看走了眼?”


    他的語氣不屑,言語中更滿是對傅葉的否定,更加惹怒了眾人。


    “你這是什麽意思?”弘文館的老師杜先君第一個站起來,指責孟平熠胡說八道,“我雖未見過傅葉賢侄,但他的文章我看過,一篇《經國論》大氣磅礴,引經據典、條理清晰、實屬罕見!足見我賢侄文采卓絕、為人正直、心中寬闊,隻可惜年紀尚幼,為美色所迷!”


    他說來憤慨,滿是遺憾,目光狠狠看向宋似卿,他總想著若傅葉能來京城,有他們這幫叔叔提點,必不會毀於這女子所手!


    孟平熠神色從容,微微挑了下眉,麵不改色道:“文采斐然?為人正直?我最多認他字寫得不錯。”


    他冷笑了一聲,隨即在眾人憤怒的目光之下,不急不緩地從左袖中掏出兩封信件,擺到桌麵上。


    “這兩封信,一封是傅葉寫給賀章元向其討教經國之法的書信。而另一封是賀章元的回信。您且看看賀老先生的《經國論》與傅葉的《經國論》有何不同,再看看這封信是不是出自傅葉之手!”他輕輕瞥了眼杜先君。


    賀章元是傅朝嵐的得意門生,如今已七十多歲。當初傅朝嵐告老回鄉之時,與這些所謂的“傅朝嵐舊友”不同,賀章元陪著傅老一起辭官,回了容城隱居。


    而賀章元的文采年輕人或許不知,杜先君卻了解得很。


    孟平熠笑著將信遞到杜先君麵前,目光微挑:“您先看看?”


    第81章


    杜先君愣了一瞬,他自然相信傅葉賢侄的人品,可孟平熠的品行在京城之中亦為人稱道,不是信口雌黃的猖狂之人。


    他看了眼孟平熠,又瞥了眼他身旁一臉“看戲的女子,心中怒氣漸升,料想素來口碑甚佳的孟平熠亦是被這妖女迷了眼睛。


    孟平熠見杜先君猶豫,笑道:“杜先生不敢看?”


    “哼!”杜先君憤然哼了聲,“庶子小兒,莫要猖狂!”他帶著怒氣一把拿起右手邊的信,可看到信中內容卻不禁皺起了眉頭,這字跡的確出於傅葉之手。


    孟平熠有句話沒說錯,傅葉的字寫得很好,尋常人很難模仿。


    杜先君看著信中的內容,神情越來越凝重,不自覺咽了咽口水,慌了片刻。他又拿起第二封信,在看見信封上“賢侄親啟”四個字時,眼中忽然漫上了淚水。


    這是賀章元的字跡,是他師兄賀章元的字跡!杜先君手指顫抖,匆忙打開信件,滿滿八頁紙的經國之策!是他師兄賀章元一生的心血!


    杜先君一字一句讀完,讀至最後,踉蹌倒地,幸好被周圍人及時攙扶,才不至於出了事。


    “先君,這信中說了什麽?”與杜先君同為弘文館老師的沈國衝忍不住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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