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會兒,外麵傳來防盜門開的聲音,小叔坐不住了,起身去看,看見鬱謀穿短袖短褲打算出門:“瘋了嗎?這點兒幹嘛去?”


    鬱謀拿著鑰匙串,臉色沉沉:“睡不著,騎車兜風去。”


    “大晚上的消停會兒行不?”


    “……不太行。”


    *


    鬱謀騎著自行車在城市空蕩無人的街上飛馳,不知疲倦。


    他知道他這樣騎車回家又要洗澡,可他絲毫不在意。能消耗一點體力是一點吧,拜托了。


    根本睡不著。


    滿腦子都是層出不窮的垃圾想法。


    他以為……過後就會減少些,完全不是的,精力和腦力太旺盛了,在源源不斷地產出令他都驚訝的畫麵。


    真的是太不好了。


    黑暗宇宙的奧秘和這個年齡男生的欲望都是無窮無盡的。前者令他著迷,後者把他逼瘋。


    到了淩晨五點多,街上出現環衛工人。鬱謀下車還幫人家鏟了會兒垃圾。


    環衛大姐看他一副高中生模樣,問到:“小夥子高三的?”


    “嗯。”


    “今年高考了。”


    “嗯。”


    “考到哪裏啦?”


    “清華。”


    大姐給他豎了個大拇指,“不愧是清華的,起這麽早為社會做貢獻!有覺悟啊!”


    早上七點多,鬱謀拎著包子油條豆漿等在施念樓下,自行車躺在一邊地上,懶得支起來。


    他試探地發了條短信【起了沒?給你帶了早飯。下來拿,順便有話和你說。】


    第64章 人隻會把自己的生殺大權給到那些他堅信永遠不會使用的人手裏


    施念睡著時手機攥在手掌心,此時手心裏一陣震動,嚇得她閉著眼睛就給按掉,這麽早能給她打電話的隻有垃圾電話。


    她將手機塞到枕頭底下,轉了個身麵衝牆繼續睡。昨晚有效睡覺時間大概隻有三四個鍾頭,醒了睡,睡了醒,醒來後還要再看一遍鬱謀最後給她發的短信才重新閉眼。現在的她困死了,就算天王老子來,也得等她再睡一會兒。


    大概過了兩三分鍾,她才睜開眼,不耐煩地去瞅手機,看看到底是誰。


    女孩看到屏幕後騰地一下坐起身,奔向廁所刷牙洗臉。


    *


    鬱謀發完那條短信後等了十幾分鍾打過去電話,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按掉。他看看表,7 點 35,不早了,這人怎麽還不起。


    等待時一顆心卻並不焦躁,起初他站在門洞口。此時正是上班時間,總有人下來,於是他改去站到花壇邊,在一群起早鍛煉的老奶奶間站著。


    施念跑下樓時,看見男孩兒在陽光下正對著花壇裏的一朵三色堇露出天真且傻的笑容。


    “嘿!” 她沒敢叫名,隨便喊了聲。


    鬱謀同一幫老太太一起回頭看她。


    “什麽事情啊,這裏人好多,我們去別處站著。” 施念拉他:“你要不要去我家待會兒?”


    鬱謀問:“咱媽呢?”


    “我媽上班去了已經。”


    “哦。” 鬱謀搖頭:“那我還是不去了。你家沒人,我去不好。”


    “沒關係的其實,我們幾個都互相串門。”


    “那內個誰有單獨去過你家麽?”


    施念想了半天才意識到他指的是賀然,很坦然地回:“去過啊,以前經常來送吃的。有時候還來問作業。”


    並不是鬱謀想聽的答案,他道:“……算了。我們就在外麵吧,你看外麵陽光多好。”


    施念揪了揪他的衣角,笑著說:“你糾結什麽啊?”


    “我心裏有鬼,所以我沒法去你家。” 鬱謀坦蕩說道。


    “……那好吧。”


    “走,帶你去看樣東西。” 鬱謀將施念拉去大馬路,他讓施念坐在路邊壘砌的花壇邊。早餐堆在施念的腿上,鬱謀給她用吸管戳開了豆漿。


    他所說的“東西”其實是一整條街。此時車流不息,人流熙攘,他從南指到北:“看!”


    施念吸著豆漿:“看什麽……?”


    “這一整條街都是我掃的。” 男孩頗為自豪。


    施念拿起包子,瞪大眼睛,不知道說什麽,想說你好厲害,可怎麽都覺得這話帶著淡淡諷刺。


    他朝她轉過身,男孩高大的身影把陽光都擋住了,眼睛裏布滿血絲。


    長夜無眠,雖然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想一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小部分時間用來發泄旺盛的精力,隻有一丟丟時間留給了理性思考,不過這對於他來說足夠了。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可是邏輯係統已經因為極度的困倦癱瘓,鬱謀放棄邏輯,決定想到哪裏說哪裏:“我一晚上都沒睡。不是不想睡,是根本睡不著。出來騎車,騎了通宵還覺得不夠,幹脆去搶掃帚掃大街。掃完很累,想回去睡覺,可是睡覺前突然很想看看你,有一些話就想現在立馬對你說,我就來了。”


    “所以念念你看,我也隻是普通人啊。” 少年臉上浮出滿意的笑:“和喜歡的女孩子接吻,我會激動的一整晚睡不著覺,用盡所有辦法試圖讓自己沒那麽蠢。不僅如此……” 他豎起手指給她細數:“我其實十分介意有別的男生和你親近,如果隻是說話那還好,如果那個人摸了摸你的頭發,碰了碰你,對你表白,那我很想拉他出去打一架;咱們吵架時,我會鬱悶,反複地去複盤,被這種情緒支配;一晚上不睡覺,我現在很困,很累,現在拿來卷子給我做,我大概是做不對的;我也會在某些時刻擔心你是不是討厭我了,這種患得患失不是隻有你有。”


    鬱謀蹲下,將施念腿上的塑料袋口敞開些,接著她吃早餐落下的碎渣,然後盡可能平視她。


    “被誇獎時我會開心,被喜歡時也同樣。我了解一些事情,但不了解的事情占絕大多數。我對某些事情比較擅長,但不擅長的事情占絕大多數。” 他給施念展示自己的食指,掐著邊沿給她看:“你看這裏,前幾天我剪指甲時還不小心剪破了。”


    “我有自己的夢想,也要和其他人一樣努力才能夠到。比我聰明的大有人在,如果所有人按智商高低排隊站好,我大概也隻能在這個位置。我的前麵有很多很多人,後麵也有很多很多人,就是這樣。” 他雙臂展開比劃了下,隨後指了指中間位置:“但所謂智商啊成績啊,也不是評判一個人好壞的標準。在方方麵麵,我都不是最特別的那一個,也不會因此得到命運的優待。”


    “你昨天哭的時候,我心裏很難受。我沒說什麽,是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你。隻能聽你說啊說,哭啊哭。心裏有一團混沌,我沒法立刻看清它們。可是現在我想明白了。”


    “我們兩個之間,從來不是我高你低這樣的關係。恰恰相反,隻是因為你,我才成為了你的世界裏獨一無二的那個人。在所有人組成的最籠統的世界裏,我連名字都沒有,我是個‘人類’,僅此而已。所以說,和你的誠惶誠恐相比,我才更應該感到忐忑。所有的決定權其實在你的手裏。是你把我放到了你的夜空裏,我才成為星星,而不是因為我本身就在那個高度。是因為你的凝視,我才在你的夜空裏有了光亮,而不是因為我本身就會發光。”


    “你說辛苦,說壓力大,我是很難過的。這並不是我的本意。我從來沒有要求過你一定要怎樣怎樣,我想去做的,和你想去做的,從來都不衝突。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情絕對到,需要你放棄一些才能夠得到,除非你本身就不想要。你懂我的意思麽?”


    施念也沒有很認真地在吃,她揪起包子的皮往嘴裏送,揪了半天才露出裏麵的餡。實在是沒想到大早上鬱謀會來找她聊這些。


    她說她很辛苦,壓力很大。好像喜歡一個人變成了一件痛苦且壓力大的事。如果隻是喜歡“普通人”倒也還好,她喜歡的人像星星。她要一直抬著頭看,然後脖子就很酸。還會覺得宇宙浩渺,覬覦一顆星星是沒結果的。


    但是現在他說,他不是星星,他隻是普通人。隻有她看他,他才會成為星星;她去追光,他才有了光,她才是創世的神。


    “唉……你好煩啊。大早上的說這些。” 施念放下吃了一口的包子,隨後歎了口氣:“你誤會我了。我不是在怪你。”


    “可能是我本身的性格吧。嘴裏說的和心裏想的總是不一樣。小學時決定不再去競選班委,可是每天做夢都能夢見老師指派我繼續當,我不當她偏要我當,然後我‘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初中時雖然說不在意有沒有頭銜,可是被安排當眼保健操監察員時,還想著,再小的官也是官,所以格外上心。到了你這裏,我沒有辦法對自己超級在意的事情不負責任,不去多想。”


    “從前我媽說,人對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總有競爭心理,暗自比較。對待比自己高很多的人,很遙遠的人,卻無法起嫉妒心,隻有羨慕和崇拜,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那樣的人。我對你大概也是這樣吧。我就希望你哪裏都好,以前好,未來也好,我才不是什麽無私的人呢。我隻是覺得,我的一部分期待落在你身上,你可以替我去實現它們,然後就相當於我也達到了那樣的高度,這讓我心滿意足。”


    “高一時你說你有這樣那樣的夢想。那些話在我聽來隻有驚訝的份兒。我好像是生氣過,但也隻是生氣原來我和你的差距這麽大。我那時的確也說了我自己的夢想,可那些話一多半都為趕鴨子上架。我聽文斯斯說,聽許沐子說,聽他們說,我想啊,原來我身邊的這些朋友竟然有這麽確切的規劃和理想。所以我也務必將自己的夢想說的崇高些,不能被你們比下去。”


    “說我真的有多喜歡學計算機,未來有多迫切的想當遊戲策劃,這些是真實想過的,可也沒有我說的那麽堅定和真誠。其實一直以來我對自己的定位都很低,我最最想做的事其實就是留在這個城市,找一份薪水還可以的工作,和我媽一起過安安穩穩的日子。每一年我和她都在一起,從沒有想過離開她身邊。”


    “以前看讀者文摘,裏麵有一篇文章,說是在意大利的某個小鎮有家為顧客量手定製的皮手套店。我媽冬天喜歡戴皮手套,她戴的那一副已經十年了吧。所以相當長時間以來,我最大的夢想都是工作以後好好攢錢,帶我媽去意大利訂製一副皮手套。很幼稚吧。”


    “相比之下的你們,你們擁有的眼界和魄力,都讓我驚歎和自卑。如果隻是我個人能力不夠,那還不至於對自己這般生氣。我如果真的笨真的差,那我也就這樣了,沒什麽好抱怨的。但問題是,我一方麵覺得自己其實還可以,另一方麵又很難有勇氣從泥沼中走出來。我生氣的是我好像隻適合暗戀,在一旁看著,從沒有真的想過去走到你身邊。當你向我伸出手,給了我機會去到你身邊,我又很猶豫,很自責,我嫌辛苦,性格裏的慣性讓我瞻前顧後,怕自己不夠格,覺得你還是一個人往前走比較好,千萬千萬不要理我。這一切都太令我沮喪了。”


    “而你剛剛還說,說我的喜歡讓你變成更好的人。這也很令我慚愧。你聽過那樣的話嗎,隻有給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的人才值得珍惜。我仔細想想,對於我這樣的人呢,‘喜歡’‘仰慕’似乎是很輕鬆的事情,給出全部的喜歡也不是難事。我最寶貴的東西是奮不顧身往你那邊衝的勇氣。現在看來我還做的不夠好,我不清楚我能堅持多久,可能走幾步就泄氣了,可能走百步就退縮了。這才是我最最擔憂的事情。”


    路過的人往他們兩個這邊看。看著一個男孩蹲在女孩麵前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我不喜歡你這樣說,施念。你很厲害的,要對自己有信心。我沒有和你說過,現在說應當也不晚。其實我……其實我很喜歡你眼中所看到的那個我自己,哪怕我本人並不如你所想那樣好,我也會不自覺地成為那個被你虛構出來的我。我才應該感謝啊,因為你一直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才會成為現在的人。”


    “給出全部的喜歡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從小到大,我一直渴求的是百分百的在意和偏愛。很可惜,我這個人好像天生不具有吸引別人完完全全偏愛我的本領。不談我母親,談談學校裏。小叔曾經問過我,你們學校喜歡你的人多不多。我仔細想想,好像是不少,因為我偽裝出來的虛偽形象,有一些人對我有好感。說起來都是,鬱謀這個男生很好。但真實的情況是,我隻有在你這裏被當作了最最獨特的那一個。我不知道我因為什麽而被你關注,可是自從知道你有在看我時,每天去學校都變成了一件令我十分期待的事情。可以說是著迷,意識到‘我被另一個人毫無保留地無條件地熾熱地看著’,好像無論我做什麽,都能得到你的讚許,雖然這會令我失去理智,可是理智真的不值錢,我非常、非常的開心。也非常、非常的感謝。是你給了我驕傲自滿的底氣。”


    “讓木偶成為人類男孩,不需要仙女教母的魔法棒,隻需要一個人類女孩就夠了。” 他如釋重負,困倦和亢奮同時出現在少年的臉上:“因為你的存在,已經讓我成為了更好的人。所以務必拜托你不要對我太有責任心,你可以對我不負責任的。你的特權甚至可以到,你希望我是你男朋友時就是,不希望時就不是,開關在你手裏,我都可以的。”


    說著,他點點自己的鼻子,示意那裏是開機鍵,溫和地笑:“不要有心理負擔,不要有壓力,不要想太多。聽見沒。”


    施念眨眨眼,將手裏的包子塞給鬱謀:“那我不想負責任了。我隻想吃餡,不想吃皮。”


    少年點頭,認真說:“好,那你隻吃餡,皮留著給我吃。” 隨後他打趣道:“你看誰家的星星會吃人吃剩下的包子皮。”


    施念撇嘴:“剛你還說你不是星星了呢。”


    第65章 第一喜歡的和第二喜歡的人


    池小萍請不下假。去杭州的軟臥票買了,最後決定是派施學進送施念去學校。在杭州盤桓兩日,幫閨女把該買的日用品買好,在宿舍安頓好,再回來。


    趕巧施念的生日在臨走前的倒數第二天,晚上池小萍給她煮了碗長壽麵。


    母女倆坐在小方桌前吃晚飯。一旁開著電視,自施念高考完以後,在看電視這件事上池小萍徹底放開。


    “媽咱把電視關了吧,其實咱們也都不看,開著怪吵的。” 施念說。


    “開著唄,我得提前習慣你走了以後的晚上。” 媽媽用濕紙巾擦著桌麵上的菜湯,說道。


    幾根麵條停在嘴邊,施念心裏怪難受的。她媽其實很少說這樣的話,從來都是獨立又自強,掛在嘴邊的都是“靠別人靠不住,還是要靠自己”這樣的話。


    池小萍看了一眼女兒,看她眼眶紅了,立馬轉身把濕紙巾扔到垃圾桶,轉回來笑著說:“哎你可別。過生日哭什麽?媽就是隨便一說,你怎麽還當真了?”


    施念把吃到一半的麵條吸溜進去,說道:“本來就是啊。書上說所有的玩笑話都有認真的成分。”


    池小萍又抽出一張濕紙巾開始擦桌子。她每次不等人家吃完就開始收拾。可此時桌麵很幹淨,沒什麽要擦的。她低頭逮著一個地方使力氣,好像那裏有塊頑固油漬:“所以說這人啊都是賤骨頭,我一想到你去外地了,我這一下子沒了服務對象,確實還有點不太習慣。”


    “當初就說你爸給你起的這個名字不好。這個念字,起了以後你因此老做夢,小孩子想法特多;還有就是,施念施念,總要人念著你,欠你似的。你看人許沐子爸媽多會起名,水木沐,有水有木,所以能長大高個兒。你也應該改名,改成施沐子,之類的!”


    施念聲音變得很細:“那當初為什麽要起這個名字啊?”


    池小萍還在擦桌子:“嗨。我生你比預產期提前了一周。快生那會兒你爸跟著你大伯去外地。你爸知道以後往回趕,心裏急得不行,說坐火車夢了一路的生孩子。然後就給你起名‘念’,意思就是你爸惦記著咱倆唄!你說惡心不?”


    施念點頭:“是有點肉麻。”


    池小萍想起什麽好笑的事,笑道:“你小時候可不喜歡你的名字了。你覺得人家文斯斯的名字好聽,像公主,天天喊著要和人家換名字。”


    “說起名字來,我這名字也起得不好。你姥姥好歹文化人,怎麽給我起個小萍呢,太俗了。打小兒我就不喜歡,長大以後更不喜歡。人家問我什麽‘萍’?我說萍水相逢的萍,從來不說浮萍的萍,寓意不好。浮萍太苦了,還是池子裏的浮萍,一輩子困在這兒,飄在水上還沒根。這不跟我的命運差不多麽,媽總覺得心裏沒著沒落兒的。”


    施念放下筷子,雙手托腮看媽媽,眼睛眨巴眨巴,泛起淚光:“媽,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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