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拉我手也可以。” 少年咧嘴一笑,伸出手來,還貼心地張了張五指,示意女孩扣進來。


    施念搖頭拒絕:“不要。”


    “哦。” 鬱謀很坦然地收回手,把手縮到衛衣袖子裏,遞過去給她。施念伸手揪住他長長的袖子,心滿意足。


    鬱謀淺淺一笑:“我說到哪裏了?”


    “說到啄木鳥和木偶。你說還有更靈的。”


    “更靈的……嗯,她見過你,還說過你的比喻。”


    “真的嗎?她怎麽會見過我?”


    “初中時候,有一次你數學單科上了榜前三,有你照片。收榜時年級組長喊我去收,我把你的照片留下了。” 鬱謀輕描淡寫道。


    施念想起來那張照片,尷尬說:“哎呀我那張好醜!” 還是小學畢業為了重新辦身份證去照的證件照。


    “不醜的,就是表情有點呆。我一直夾在英漢字典裏當書簽。”


    鬱謀說:“那時候我母親已經住院了。我每天下課去看她,她從我的字典裏翻到的。”


    “那你媽媽說什麽?”


    “她沒有問我這女孩是誰,隻是指著你的照片說了一句話。她說,這姑娘像根燈撚兒一樣。”


    “燈撚兒……?”


    “嗯,蠟燭裏麵搓起的棉花繩,燈芯,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為什麽說我是燈撚兒啊?”


    “我也好奇,就多問了一句。我媽說,燈撚兒就是別扭著的白棉繩,外麵裹上一層厚厚的蠟,點火卻能發出光。”


    “真是奇怪的比喻。”


    “是啊,可我卻莫名喜歡。你看過匹諾曹沒?書裏說,匹諾曹去了學校,在學校交到了他最好的朋友。他那個新朋友,看起來苦大仇深的,被其他小男孩欺負,欺負完不敢吱聲。匹諾曹和新朋友都不屬於大多數人,兩人都很難融入集體,同病相憐,又彼此吸引。”


    “這個劇情我沒印象了。”


    “嗯,叫小燈芯。匹諾曹最喜歡的小朋友叫小燈芯。”


    這句話大膽又直白,而他說的時候,看她的眼神溫柔極了。溫柔的背後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總之並不如他包裝出來的那麽溫和。


    這‘其他的東西’,幾乎要把施念腦瓜頂上的燈芯揪揪點燃。


    她趕緊低下頭邊揪地毯毛,邊嘀嘀咕咕:“可是匹諾曹是木頭人,木頭人不應該很怕火嗎?他應該離燈芯遠遠的。”


    “木頭人又不傻,他知道很冷時木頭會凍裂,很熱時木頭又會燃燒,去潮濕的地方會長蘑菇,去海水裏又會被腐蝕……但一定存在一個唯獨適合他的地方。他靠近燭火不是為了把自己烤焦,而是為了讓自己感到溫暖。燭光沒有強烈到會把他燒光,卻能讓他看清自己,不是剛剛好嗎。”


    施念心緒一動,不小心薅下一塊毛,她趕緊把那塊毛填回去,拍拍好。


    結果一抬頭,正好撞上鬱謀的眼神。他說:“我可看到了。”


    施念確定道:“你不會讓我賠的。”


    鬱謀假裝嚇唬她:“那可不一定。”


    “可你之前說我把你家炸了都沒關係。”


    鬱謀裝正經:“我媽形容我是木偶,我整體是不認同的。可我覺得她有一部分說對了。小時候我讀這個童話,說木匠傑佩托創造了木偶小男孩匹諾曹,匹諾曹與人類社會聯結甚少,既想融入人類,變成人類,又深知自己與普通人的不一樣。於是他叛逆、輕蔑、行為荒誕不經,還謊話連篇。”


    “我很擅長、很喜歡說謊的,也喜歡說話不算話。施念。” 他看向她,目光裏有一簇火。


    施念茫然,她不知道該怎麽接這個話,隻得說:“這樣嗎?”


    “嗯。我叫你來舊家取東西,這是騙你的。我沒什麽東西可以拿,隻是想騙你來,讓你看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因為你之前帶我去了你爸爸家,我總覺得也應該讓你進入我的世界,而不隻是爺爺家。”


    “喜歡騙人的人才不會告訴別人他騙人了。” 施念戳穿他。


    “那是更高階的騙術。一些小小不言的,告訴你也無所謂。”


    鬱謀笑的有深意:“告訴你哦,別太信我說的話。可能我今天和你說的,今天就反悔了。”


    他點點那塊地毯:“這塊的價格,要拉一下手才可以補償。”


    說著,他被施念抓住袖口的那隻手輕鬆掙脫她的禁錮,從袖子裏伸出來,翻一下手掌就捉住了她的手,牢牢握在他的掌心裏攥住。


    施念“哎呀”了一聲。少年的掌心滾燙,還帶著熱熱的潮氣。


    她想抽掉,滿臉開始發燒,搗鼓半天。鬱謀則一動不動,他用勁兒不大,卻卡住了她的手腕,根本抽不掉。


    他說:“我想親你。想很久了。從剛剛,到現在。”


    少年本來還帶著笑意的臉此時嚴肅無比,眼眸黑漆漆的。“和你說這麽多話,還是沒法轉移我這個念頭。我該怎麽辦?”


    施念嚇呆。問她,她哪裏知道啊!


    於是她讓步:“換成拉手呢?”


    鬱謀立馬接受了她的報價,像個精明商人:“拉手可以。”


    其實就默默地握了一會兒會兒,他又把她的手放掉,說了句:“瞧把你嚇的。” 再不放,他手也要麻了。


    兩人靜默了半晌,他又開始之前的話題。


    “說真的,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是不是在你眼裏,我挺好的?”


    看施念使勁點頭,鬱謀無奈道:“剛才騙你拉手,也覺得我好啊?”


    施念又搖頭:“那是不一樣的。” 她裝作撒花一樣在他周身擺手:“你可以發光。其他人不行。”


    鬱謀失笑。


    “實際上我並沒有那麽高尚。我也會產生非常多陰暗的想法。很多事情不是我本來就想去做,而是我覺得那樣做對我也有好處,但在外人看來,就會覺得我樂於助人。我的出發點是自私的。” 少年說的很無奈:“我說認真的。不要覺得我好。總的來說,我是個不好也不壞的人。”


    “我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自己和同齡小孩的不同。我學習東西很快,洞察力也好,無論是書本上的知識,還是書本以外的、有關人際關係的知識,我都能很快掌握,然後加以利用。你所看到的我,隻是我表現出來的,願意讓大家看到的一麵。我知道這樣的形象比較討喜,不會被大家當作異類,所以我才這樣。這是我在我媽的喜怒無常下鍛煉出來的生存本能。”


    “我一直在和另一麵的自己做鬥爭。另一麵的我自己,你絕對不會喜歡。為了逃避打罵,我會挑撥父母間的關係,他們吵架時,我就有空喘息。我還會騙人,盡可能在外麵遊蕩不回家,跑去網吧,遊戲廳。甚至我母親生病住院時,我知道她那時已經非常脆弱了,內心想看見我,但我會刻意拖著時間才去看她……”


    “小時候,我媽每次打完我,會把我關在這裏。一開始我害怕,恐懼,在黑暗中我獨自一人,內心會慢慢滋生憎恨。我開始思考很多事情。譬如說,她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我能感覺到她對我的愛,同時也能感到她對我的厭惡。這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母愛。我想,這或許是因為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小時候的她夢寐以求的東西。”


    “她害怕我姥爺,憎恨我姥爺,但如果給她一個機會的話,我相信她會努力去討好我姥爺。她大概也想看到父親眼裏的讚許和支持吧,她想和他談論他喜愛的星空,宇宙,所有未知的高深的事情。你懂這種複雜的感覺嗎?”


    “隨著我們長大,無論是恨他們,還是愛他們,父母加諸於我們身上的東西,我們既想逃離,又想討好,最後我們會發現自己和他們越來越像。我母親的性格裏,那種偏執和極端就像極了我姥爺。而這種性格又在我身上出現。意識到這點時,我十分害怕。我在想啊,我將如何做,才能擺脫這些呢?她說我是個冷酷、有心機的小孩,我真的是嗎?”


    “在我不斷思索中,我想到了一個方法。我要擺脫他們的性格特質,必須首先擺脫因為他們而產生的害怕和憎恨。”


    “你看,我母親飽受暴力摧殘,她懼怕、憎惡。但她最後還是成為了我姥爺那樣的家長。因為類似‘恐懼’和‘恨’這樣的情感,是由下而上的。你恐懼一個人,就率先把自己放在了低一階的位置。你恨一個人,因為它對你做了過分的事情,你把自己放在了被害者的位置。所有這些由下而上的負麵情緒,最終會在你有能力時吞噬掉你。那個充滿誘惑的聲音會不停地在你耳邊說:你可以登上台階了,去成為加害者吧!難道你不想體會這種感覺嗎?去吧,去用新一輪的掠奪填補你內心之前的空洞吧。隨後,人們會毫不猶豫地對其他人做同樣的事。這就是最基本的人性。人性慕強,欺軟怕硬,一旦擁有絕對的權利和能力,大部分人都會使用它們。”


    “所以我不可以感到害怕和憎恨。我要憐憫她,不斷地告訴自己她這樣做是不對的,是低級的行為。我把自己擺在了高處,我對她的情感是由上而下的。我相信我會成為一個更高階的人,一個不會被母親定義的人。這就是我自救的方法。”


    “真的很難很難。但我做到了。到目前為止,我可以很坦然地說,我是個不好不壞的人。我是個灰色的人。我沒奢望成為頂好的人,做到如今這樣已經用盡全力了。這世界擴大無邊,我的命運不止局限在這地下室。我已經很滿足了。”


    說完這些,少年目光灼灼地看著女孩。


    “和你講這些,會動搖你對我的想法嗎?”


    施念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堅定地搖頭:“不會啊。這個社會上,不去主動作惡已經很難能可貴了。換作其他人來過你的人生,不會比你現在所成為的人更好。你已經超級超級了不起了。”


    鬱謀看看她:“你總覺得我特別好,對不對?”


    施念大聲說:“這本來就是事實啊。”


    少年起身,把她也拉起來,“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你的自行車呢?”


    “我們打車,然後放後備廂。”


    走出地下室,關門前,施念突然想起來:“咱們一開始說到牆畫,為什麽你說那塊石頭像老頭,你媽媽要打你啊?”


    鬱謀催她上樓:“說了你肯定害怕,別問了。不重要。”


    “說啊。”


    “不說。”


    “說啊!”


    “我媽給我姥爺的代號是一塊石頭。”


    施念的汗毛幾乎要豎起來,她蹬蹬蹬跑上台階,身後傳來少年朗朗笑聲:“說了你肯定害怕嘛,非要問。”


    第50章 現在不要本金歸還,但是需要收利息,以及關於未來的承諾和證明


    回家前,鬱謀回自己房間簡單收拾幾樣東西。他的屋子在二樓,施念堅決不願意上去,站在樓梯拐角處抬頭看他:“我在這裏等你啊,你快一點。”


    鬱謀扶著欄杆往下看,說:“好吧,那你在樓下等著。” 然後他捏著鼻子說:“石頭~”


    如他所料,施念嚇得“啊!”了一聲,還回身看,就好像背後有什麽一樣。然後趕緊跑到樓上來找他。


    “早點上來不就行了,你看還非得我嚇你。” 他進自己房間,拉開書包拉鏈往裏麵塞書:“你進來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看的書。你拿走。” 他指指自己的書架。


    施念驚魂未定,站在門口了還扒著門框還往後看,很不情願地蹭著進了少年房間。


    房間朝北,光線不是很好。冬天那種特有的暗調,外麵似乎都比裏麵亮堂。


    施念問了句:“好暗啊,我可以開燈嗎?”


    鬱謀邊收拾邊冷淡地說:“不可以。”


    施念愣住,結果看少年壞笑著抬頭,揚手指她身後:“開關在那邊,自己開吧。”


    “你以後對我不用那麽客氣。” 他解釋了他剛剛為何懟她,“你就說,我要開燈!我要回家!我要吃東西!這種語氣就好。”


    施念果斷搖頭:“那不行,太不禮貌了。”


    鬱謀停下手上動作:“我沒有讓你和除我以外的其他人這樣,你和我這樣,我會很開心。”


    施念假裝去看他的書架,沒有接話。可是鬱謀不罷休:“聽到沒?”


    施念換上凶巴巴語氣:“知道了!”


    “哎,這多好。” 鬱謀心滿意足。他起身去衣帽間拿衣服,冬天除了大衣以外基本就是裏麵一件短袖外麵一件衛衣。爺爺家隻放了三件衛衣換著穿,他準備再拿幾件回去。他撥著衣架,似有意若無意地問:“施念,我要穿什麽顏色?”


    施念正從他書架上抽一本書蟲中英雙語的小說《猴爪》,隨口回答:“都好看。”


    “說認真的。”


    “嗯……” 施念仔細想了想:“就是都好看啊。”


    她印象裏,他很愛穿黑白灰,其中更偏愛白色。他似乎很怕熱,初中時到了冬天,經常就穿著一件單衣冬季跑操。打球也是,打著打著就把衣服脫了,穿著短袖投三分。手臂線條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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