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聽她說得顛三倒四,垂下眼簾掩去了滿眼的失望,轉頭看向康熙,他一直在怔怔出神,隻怕是又想起了少年時就結發的孝誠仁皇後。


    她不忍再多說,微歎了口氣,說道:“你回去吧,跟嬤嬤多學學規矩。以後聽到什麽,見到什麽,先得三思再三思,不要被人當做槍使了。”


    赫舍裏氏抽抽嗒嗒應了,然後退了出去。


    康熙回過神,抬眼看著仍跪在地上的佟貴妃,神色平靜地道:“世上真正聰明的人不多,大多都是小聰明。佟氏,你也是小聰明,甚至可以說是蠢。宮務你也管不好,就不用你管了,以後就好生呆在屋子裏反省吧。”


    佟貴妃趴在地上,此刻她抬起頭,臉上都是淚,紅著眼凝視著康熙,想要說什麽,見他鐵青著臉神色冰冷,她覺著心像是墜入了冰窟裏般,涼得發痛。


    最終,佟貴妃什麽都沒有說,磕了頭之後,起身離開了。


    萬柳也覺得沒勁透了,太皇太後留康熙說話,她便趁機起身告退,離開了慈寧宮。


    秋月跟在她身後,見她一直沉默,緊張不安地道:“主子,都是奴才不好。她們第一次來的時候,奴才就該拚命攔著。”


    萬柳笑了笑,秋月是奴才,一個是太子的親姨母,一個是懷了龍子的衛氏,她要攔,隻怕真是得拿命去攔。


    “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就別再提。為幾隻梨掉了腦袋,不劃算。”


    秋月見萬柳沒有怪罪,頓時鬆了口氣。她想了想,低聲道:“奴才其實知道是誰做的,隻是奴才沒本事,知道了也於事無補。


    奴才鬥膽說一句,主子雖然得寵,可始終沒個孩子,份位也比不上別人。花無百日紅,這份寵愛,說不定什麽時候都沒了。


    宮裏其他人的眼睛毒得很,不知道暗中多少人看著主子。若是主子身邊有個孩子,皇上寵著主子幾分。不用人吩咐,自會有人主動貼上主子,幫著主子分憂解難。”


    前麵就是萬壽宮,萬柳站在殿門前,看著頭頂的匾額,愣愣出神。


    片刻之後,萬柳笑了起來,說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但你的道理是普世的道理。我自有我自己的道理,你的道理對我來說無用。”


    秋月快被繞暈了,呐呐問道:“那主子的道理是什麽道理?”


    萬柳抬了抬眉,說道:“秋月,你聽過情義千斤,不敵胸脯四兩嗎?”


    秋月頓了下,思索之後明白過來,眼神不由自主從萬柳鼓囊囊的胸前掃過,紅著臉結結巴巴道:“主子,唉,主子真是。”


    萬柳拉長聲音,搖頭晃腦地道:“秋月啊,你永遠不知道明天與意外哪個先來。


    年紀輕輕就別老氣橫秋,想那麽長遠的事了,先珍惜當下吧,快活才是硬道理。”


    秋月偶爾會聽到萬柳說一些她不懂的話,此時也見怪不怪,見萬柳已經恢複了精神,也沒有再勸。


    萬柳走到梨樹下站定,仰頭看著梨樹,伸手撫摸著樹幹。好半天後,她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梨樹無辜,砍掉之後說不定我就是曆史的罪人了,不行不行。”


    康熙一走進大門,就聽到了萬柳的話,揚聲問道:“什麽不行?”


    萬柳回過頭,很想朝他翻個白眼,說他不行。


    康熙見萬柳不答話,以為她還在為梨沒了傷心,上前溫聲安撫著她道:“我每天都會給你送梨過來,你別生氣了。外麵涼,咱們進屋去說話。”


    萬柳才不想吃他的梨,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他了,撇了撇嘴說道:“奴才多謝皇上,隻是奴才現在聽到梨字啊,就覺著反胃。


    奴才求皇上不要說了,不然等會吐到皇上身上,倒是奴才的不是。”


    康熙歎了口氣,攬著她往屋子裏走,說道:“好好好,不提就不提。”


    兩人在羅漢塌上坐定,康熙見萬柳仍板著臉不說話,勸著她道:“你放心,我已經罰了佟氏,以後她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


    萬柳才不會相信康熙的話,佟家不倒,佟貴妃就不會有事。她放下茶碗,微笑著說道:“皇上這句話聽起來很耳熟,奴才以前好似在哪裏聽到過。”


    康熙頓感尷尬,忙拿起茶碗喝茶掩飾,片刻後他放下茶碗,緩緩說道:“佟氏性子要強,自小就是,大了也難改過來,你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赫舍裏氏小,我不該讓她這麽早進宮的。以前她姐姐也這麽小進宮,卻與她完全不一樣。我以為赫舍裏氏家教出來的,都會懂事知禮,誰知道她會這樣天真,唉。”


    萬柳實在煩躁透頂,心裏冷哼一聲,直接不客氣頂了回去:“皇上這句話說得,奴才真不知怎麽說才好。皇上還真是喜歡偷懶省事,見著了姐姐不錯,便肯定妹妹也好。


    奴才仔細數數啊,宮裏的親姐妹有多少。赫舍裏氏姐妹,鈕祜祿氏姐妹,郭絡羅氏姐妹,佟氏還少一個姐妹,皇上,佟姐姐家裏沒妹妹嗎?”


    康熙被噎得半死,半天都說不出話來。他哪裏被人這樣指著鼻子罵,惱羞成怒,將茶碗往炕桌上重重一頓,厲聲道:“大膽,我真是寵壞了你,什麽話都敢胡說!”


    萬柳立刻起身,拿帕子捂住臉,學著佟貴妃那樣嚶嚶哭泣,撲到康熙腳邊,哭訴道:“皇上,奴才冤枉啊,奴才雖然笨,但奴才還是有自知之明。


    奴才出身不顯,要是惹了皇上不快,肯定會被拉去砍頭,不能像佟姐姐那樣,頂多被不痛不癢訓斥幾句。”


    康熙腿被她胸脯蹭過,連著全身都跟著發癢,怒意本來消散了,被她後麵的話堵得想幹脆掐死她算了。


    他瞪著萬柳,威脅道:“你還敢亂說,信不信我真罰了你?”


    萬柳罵了一通,心裏樂得不行,她整個人幾乎都貼了過去,拚命點頭道:“奴才信,奴才再也不敢說了,奴才又沒有個厲害的姐姐.....”


    康熙被氣得七竅生煙,她柔軟的身體掃過去,將他的怒意也一點點掃下去。


    他又氣又無奈,幹脆一把拉起她,把她摁在身邊坐下,拉下臉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我真得好好教教你。


    你我私底下說說,我也不跟你計較。要是當著人前說了,我就是想不罰你,也斷說不過去。


    再說你就算出身不顯,我何曾虧待過你?等你一有身孕,我立刻給你升份位。”


    萬柳心道,可去你大爺的吧!


    她直接撲到他懷裏,揪著他的衣衫又揉又搓,不依地道:“皇上,奴才苦啊,奴才以為皇上看重的是奴才本身,而不是奴才的肚皮能生孩子啊!


    枉費奴才對皇上的一片深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竟是奴才錯付了......”


    康熙被她搓得全身熱流亂竄,抓住她的手一迭聲道:“別氣別氣,你的人我也看重,都怪我沒有說明白。


    你這裏怎麽還沒有動靜,是不是我們不夠努力,我們得多加把勁,不如趁現在......”


    萬柳掙脫開他的手,猛地坐起身。康熙被嚇了一跳,忙問道:“怎麽了,你有哪裏不舒服?”


    萬柳手托了拖胸,眉頭擰成了一團,說道:“這裏太重了,剛才不小心用了些力氣,扯得心都跟著疼。”


    波濤陣陣,晃得康熙眼神發直,他拿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才抵消了喉嚨間的渴意。


    他咳了咳,伸出手道;“我幫你看看,這樣看不清楚,要不我們去炕上,脫了衣衫仔細查看一遍。”


    萬柳閃身躲開,俯下身緊緊皺著眉,手揉了揉額頭,哎喲哎喲個不停。


    “皇上,奴才先前奔波了一通吹了涼風,又受了一肚皮氣,奴才現在覺著啊,全身沒一處是好的,疼得厲害得很。


    奴才肯定又病了,奴才估摸著這病,隻怕又得病上整整一冬。皇上,奴才不能伺候你了啊。”


    康熙慢慢收回手,翹起二郎腿,拉了拉常袍下擺,蓋住了身體凹凸不平之處。


    他深深吸氣緩了緩,斜了萬柳一眼,又一眼,問道:“那你要怎麽才能好?”


    萬柳立刻說道:“皇上,奴才又不是太醫,怎麽知道怎麽能治好奴才的病。


    奴才其實也琢磨過,應該是奴才膽小怕事,天氣一冷,就更覺著沒了依靠,心病引起了身體上的不適。”


    康熙似笑非笑,輕哼了一聲:“那給你道免死的旨意,或者換我伺候你?”


    萬柳眨巴著眼睛,思索了片刻之後,遲疑著點了點頭,勉強地道:“免死旨意應該可以,皇上可以寫一道旨意給奴才,試試看行不行。


    至於換皇上伺候奴才嘛,伺候兩個字擔不起,不過奴才覺著也行,畢竟皇上的口舌功夫,一點就通,厲害得很。”


    康熙:“......”


    “滾蛋!”他笑罵一句,幹脆抬手將她放倒在塌上,順勢隨著她一並倒下,手上嘴上都沒有半點兒客氣。


    “朕一言九鼎,說會護著你就會護著你,說伺候你就伺候你,躺著別動啊……”


    第三十七章


    萬柳如以前一樣貓冬, 康熙有時候會來看她。天氣好的時候,對送上門來的他會用一用。


    天氣不好的時候,就哼哼唧唧稱身體不舒服, 怕將病氣過給了康熙,直接把他趕了出門。


    格非在《隱身衣》裏麵寫道:“不論是人還是事情, 最好的東西往往隻有表麵薄薄的一層, 最好不要去碰它。


    隻要你捅破了這層脆弱的窗戶紙, 裏麵的內容,一多半根本經不起推敲。”


    萬柳從不去捅破她與康熙的這層紙, 她自己都經不起推敲,一顆心黑乎乎稀巴爛。


    至於康熙, 他們隻能說彼此彼此,欠缺真誠,都不配說愛這個字。


    萬柳明白得很, 康熙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看不出她的敷衍。但是他既然樂於享受這種關係, 那就最好不過。


    萬柳也琢磨過他作為九五之尊的帝王,後宮女人無數,為什麽會接受他們這種關係。


    到最後想破了頭, 萬柳總結出了一點。


    他這是家學淵源, 賤得慌。


    皇太極如是, 順治如是。深情得發了瘋, 留下了一堆讓後人津津樂道, 感天動地的愛情,其實都經不起推敲。


    比如皇太極為了海蘭珠發瘋,也不耽誤他生了順治。順治為了董鄂妃要死要活,還是生了康熙, 裕親王,恭親王,純親王,兒子女兒噗通噗通直往外冒。


    萬柳賢者時間總愛做白日夢,若她是帝王的話,要設置七宮十二院,選後妃絕對不會在世家子弟中去選,都是些弱雞崽,脫了跟白條雞一樣沒看頭。


    她會去碼頭選,扛沙包做苦力的,上半身不穿衣服,汗水順流而下,消失在了不可言說之處。


    還有揮汗如雨打鐵的,武館裏練拳的......


    萬柳手托著下巴,懷裏抱著暖手爐,看著外麵的春雪,臉上蕩漾著讓人懷疑的笑容。


    “想什麽呢,笑得這麽莫名其妙?”


    康熙神不知鬼不覺走到她身後,突然出聲,嚇了她一跳,回頭看了他一眼,慢吞吞下榻要福身請安。


    康熙擺了擺手,斜著她道:“坐著吧,少裝模作樣了。”


    萬柳也不客氣,縮回了塌上坐好,說道:“皇上怎麽來了,外麵下雪呢,冷得很。”


    康熙在她身邊坐下,摸了摸她的手道:“你多穿些,倒春寒下雪,竟比冬天還要冷上幾分,仔細著別又再生病了。”


    萬柳倒了茶遞給他,笑著道:“雪一停,再出幾場太陽,天氣就暖和了起來。萬物生長,一切又是新的開始,多好啊。”


    康熙聽得笑了起來:“天氣暖和,你也可以重活過來。就沒有見你這麽嬌氣的人,竟然半點兒寒都耐不得。”


    萬柳暗自翻了個白眼,她又不是青鬆,要耐寒的功能做什麽。


    “是啊,天氣暖和了,奴才重新活了過來,花草樹木也重新發芽開花。千樹萬樹梨花開,等梨花謝了,梨結了果,長大成熟,一咬崩嘎脆。


    又甜又香的梨咧,不僅能治懷孕沒胃口,還能慰藉思鄉之苦。”


    康熙覺著腦仁兒都被她戳了一下,頭疼得緊,他氣得牙癢癢,怒道:“都這麽久了,你還記著仇呢,再說我不是每天都給你送梨來?新鮮的沒了,凍梨梨條梨幹,其他新奇的果子,哪樣少了你一份?”


    萬柳笑眯眯的,態度好得很,康熙數落一句她都乖巧地點頭:“是,皇上說得是。”


    康熙本來一肚皮的火氣,被她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點散了,威脅著她道:“以後不許再說了啊,否則我真治你的罪!”


    萬柳繼續點頭,“是,皇上說得是,奴才從不記仇,這點兒皇上盡管放心。梨連續被摘了兩年,奴才才說多久啊,半年都不到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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