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了眼李琰少年清挺的身軀,他的氣宇冷貴,莫名又捕捉到一絲熟悉的狠厲,叫人心有餘悸。畢竟曾經便靠著“逍遙室”的暗黨作用,四通八達、風聲鶴唳,嚐過權利的滋味,又如何忍得住不用。


    衛姮攥了攥柳條,直言道:“隻是你如今年歲不過爾爾,何來的人派?莫要告訴我,又把曾經的那些路子撿起來用了?”


    她的語氣裏幾分質疑,還有諷意,雖然已非夫妻,可到底希望他幹人事,別再刀尖上舔血,沒好報。


    李琰從女孩桃花眸中看到一絲憂慮,心下卻微微地柔軟。


    曾經衛姮那麽愛他,對他各種體貼各種好,他都得裝淡漠地忍著,如今想得點兒她的溫柔,卻要費盡思量比登天還難。


    隻他母親的山門,外祖公為門主,就他母親一個女兒,前世從他十六歲開始把門派過手給他。今世李琰從小就表現出興趣與天分,早在十一歲上下,也即上一回拜師學奇門遁甲之時,便開始教他了。


    那些教過的,莫不如李琰後來自己深諳的。門派不僅有翻手雲覆手雨的信息網脈,更有充盈的財富,李琰那時本欲帶衛姮悄然隱世,去過夫妻逍遙的日子。怎知身邊出了間隙。但今日的門派,他不再效力於殺戮。


    李琰便低聲解釋道:“那是我母親的山門,外祖公年歲漸老,早晚都要托付於我,晚用不如早用。我本非善人,卻也非惡。翹翹兒是在擔憂我嗎?”


    忽而鳳眸睇過,幾許溫柔祈盼。


    衛姮才沒有呢,情-愛算什麽,早過眼雲煙了,衛姮鐵石心腸。


    她是驚訝李琰還有這一重身份,原來自己對他所知真的太少,而他身上自來那股不羈,隻怕就是江湖氣吧。


    虧自己……還有點隱隱地迷惑,覺得盛京其他世子都沒有。


    又想起他大尾巴狼裝高冷瞞騙的一世,衛姮潤紅的唇瓣就咬起,冷笑道:“李琰你大可不必自作多情,我在擔憂我自己罷了。再活一回,我可日日想著如何避禍,你倒好,不僅不知收斂,反而日漸高調,隻怕他日那些麻煩還沒找上你,自己便招惹上去。既如此,你最好離我沄哥哥遠點,省得到時又將我衛家牽扯進去。”


    適才有的一點兒溫柔又頓地涼下去。李琰聽得眉宇蹙起,她生氣耍狠時說的每一次話都剜人,可姑娘家桃腮兒粉嫩,翹鼻紅唇恁的可愛。他心裏就跟螞蟻抓撓似的,明明想氣又氣不起來。


    少年勾唇一哂:“衛翹翹兒真心狠。你我情況本不同,太醫世家可低調,然我軍功世家低調卻能避過麽?你看京中的士族子弟,後來又有哪些能全身而退?與其人擇我,不若強狠點,換我擇人!也離不了你二哥多近了,後年我將隨父親去邊關,到時想近都近不起來!”


    眷眷而決然的語氣。再過二年,是他父親李陵戰敗的峭山關一戰,李琰琢磨了許多年兵書與地形,為的就是隨同父親前去破陣。


    衛姮一直以為他會同原來一樣,蒙父蔭做個折衝府將軍,然後操練府兵,升入禁軍,滲入京都軍防……


    沒想到竟要去邊關。然而確實低調也避不過,他先前莫不低調嗎?


    可須知邊關風沙磨礪,幹旱少雨,胡莽囂悍,聽說水煮開了都是澀的,洗在皮膚上磨得糙疼。


    她心裏一揪,不禁錯愕問道:“去了……然後呢?”


    李琰熠熠地看向她:“打仗,征戰沙場,然後奪得軍功,受封領賞,回來求娶美人。就怕你身邊圍繞太多,回來不要我了。”


    說著睇了眼那邊的宇文宕,幾分醋意……左右年歲未滿,回來還來得及。然軍功卻是必須要的,這一次,他要站在那高處決策。


    哼,衛姮聽他說求娶美人,醞釀了一長排的話預備損他,好個色-欲-種子,念念不忘的都是美人。然而後半句卻是要求娶自己。


    他還有臉再提求娶。


    衛姮臉頰一紅:“不必麻煩。我雖曾經喜歡過你,如今卻早已無感。李琰你亦不喜歡我,眼下少年驚才,飛揚意氣,京中多少人家等著你做姑爺,隻奉勸你以後少在我身邊招惹,擾我安生。”


    想了想,複問:“方才你去我院中送花,可看見那盆白晶菊嗎?”


    她的小院在一棵大樹旁,靠牆邊有幾格花架,每株花草都養得甚是嬌俏,院子裏新蹲了兩隻野貓,她慣是有那些貓狗鳥兒們的光臨。


    李琰心中愛憐,隻頷首應道:“那花小白花中間開出一朵妖冶紅,花瓣之形與色,儼然與周圍白花不同品種,卻也稱奇。翹翹問這作何?”


    衛姮拍拍手掌,從假山石上站起來:“就是想告訴你,前世嫁你的小白花翹翹已不再了,二次開出的花雖是同根生,表子裏子卻不同。若動及我利益,我寧可舍將保卒的,並不心軟。”


    她總是比他矮很多,幽香的裙裾從少年清頎身旁掠過,去找丫鬟沏茶。


    傻子,怎就那般確定老子心裏沒你了?


    李琰溫柔而決絕,在女孩掠過時應道:“莫不都為花?翹翹既是花,李琰便是栽花的土。我總會傾力護你周全。”


    他話畢,亦拂了袍袖離開。


    都聽到了。巫旋跟進前來,一邊走一邊咋舌道:“公子如今情話說得倒是有長進,就為何不明了告訴夫人,說你愛她。夫人多次暗示,公子偏就口是心非。方才那句她是花,你是栽花的土,好是好,委實肉麻了些!”


    這小子,越來越話癆,李琰瞪他一眼:“閉嘴。喜歡與責任能一樣?我對她更多的是負責。”


    呃……死鴨子嘴硬就,甭管前世整個府兵衛、禁軍衛了,就如今盛京城下,還有誰不知道他李三公子鍾意衛姮的麽?


    巫旋咧嘴哀歎,步子慢下來。


    主仆二個對話,三詞兩句就路過的貴婦捕去,隻道齊國公府李琰少年十幾,便對衛姮說愛,喻作一個是花,一個願做養花的土。話聽到宮裏太後的耳中,太後難免又叨叨嗔笑幾句。


    京中傳開,莫不都說他兩個兩小無猜一對了。


    隻頻頻把衛老太醫衛衍正氣得不行,素日走在皇城下聽到同僚調侃,他孫女的婚事將來還有六年,可聽由什麽風傳嗎?少小年紀便懂花月的能是什麽好胚骨?是沒逮到小子,不然逮到該揍一頓!


    眨眼中秋過去,天氣漸轉涼下來。蘇州來的官船一到,葛刺史與葛夫人便也來京了。


    衛姮一早聽說外祖父母今日到,便同孟氏與林雁姨母去到碼頭迎接。


    但見一對六十多歲老夫婦下得船來,便笑著叫道:“姥姥,姥爺辛苦了!”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這章對話寫好久,久等了~


    感謝小可愛們,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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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初等藥生


    (四十)


    外祖父葛度方臉微壯, 是個耿直的性情,衛姮因見過母親的畫像,母親應與外祖母更像些, 外祖母高挑清麗,眉目間很有神采。


    老夫婦倆下得官船, 但見那碼頭岸石上站著個俏生生的小千金, 梳著雙平髻, 淺粉撒花煙羅衫,紫綃翠紋裙, 眼眸如星地望向自己。一時都甚為吃驚,再得她甜津津地叫一聲“姥姥, 姥爺”。是了!葛老夫人連忙上前來扶住她,顫聲道:“這是我翹翹兒?”


    真個是脫胎換骨了。


    記憶裏六歲的翹翹兒是個珠圓玉潤,不諳世事的小丫頭, 粉嫩的臉蛋,白潤的胳膊手兒, 美得如若璀璨水晶,與世間隔著一層薄霧。


    這回一看,清醒明晰, 仙姿玉色, 燦如春華, 乃是個實實在在的機靈人兒。


    葛老夫人感慨之餘, 喜出望外。


    林雁姨母見著老夫人甚覺親切, 在旁解釋道:“早在信中同老夫人說過,大小姐自從那回之後,日比一日的出挑。時有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兒, 都叫我這個四十歲的姨母折服。”


    葛老夫人聽得直點頭,好翹翹,好寶兒,真是弄拙成巧了,否則不定現在如何。


    林雁是曾經她親自給葛青選出的貼身丫鬟,這些年也一直都有書信來往著,幾年前孟氏的那一出葛老夫人自然知道的。


    隻這事兒卻尷尬了,你說香料她不懂吧也情有可原,可若說真不懂,葛老夫人也有點不甘願相信。畢竟吃過幾十年的飯,心眼與皺紋都多了。


    總之有個芥蒂在,所幸外孫女長得好,未出什麽岔子,事兒便算過去不提。表姐妹一場,翹翹也在她大房養,麵上總是情分。


    這邊孟芳欣熱情謙敬地喚了聲:“刺史大人、姨母夫人來了,路上舟車勞頓,快快回府歇息。”


    葛夫人便客氣地笑答:“好,也辛苦芳娘你,親自跑來碼頭一趟,一道回去吧。”說著,手撫向孟芳欣身旁的衛卉,笑盈盈逗了逗:“三小姐也恁得討人疼,多可愛呀。”


    自牽了衛姮往碼頭外圍的馬車走去。


    是客氣的,葛老夫人與表姐葛青有相似的雅意風格,她這般點頭客氣,可言辭中的疏離感已經拉開來。


    從前刺史夫婦進京,葛老夫人莫不拉著孟芳欣的手,呦呦慨歎不止,歎翹翹兒單純又美貌,被芳娘養得這樣好,過於單純心性叫人心疼,但勞芳娘多照拂。又歎可憐了小三妹卉兒了,因為照顧我們翹翹,你娘親都沒得把你寵周到,諸如此類。卻不似今時,隻象征性地撫撫臉蛋,就過去了。


    孟芳欣笑得有些牽強。


    是,她是存了私心的,何曾見過有如青姐姐生下的女兒那般討巧呢。白皙泛香的小臉蛋,貼著都感覺心要化開了,舞著小手兒,纖嫩如玉,還偏偏與自己親。當生下了卉兒,還要去疼一個天香國豔的小囡寶,她真真兒的看得有些刺目。


    但也隻是刻意將她養得慵懶了點,隻想養大將來嫁個富庶官家,一輩子衣食無憂,她也算對得起托付,怎樣也沒大礙。怎知道那鹿肉卻在書院裏傳開了。


    眼下一切既已發生,如今的翹翹就似開了竅,孟氏自己想個什麽、做個什麽,好似都能被她丫頭子一眼參透,做點事情都束手腳。


    也隻能是打掉牙往心裏咽。


    當下掩藏起心思,跟著眾人上了回府的馬車。


    到得安仁坊的新宅裏,侯夫人畢氏見著葛夫人,老親家兩個又是一番唏噓嗟歎,問候不完的家常。


    大人們在聊天,衛姮便自站在一旁陪侍著,聽聽話裏有無可用的內容。


    夜裏外祖母陪她睡,她把丫鬟雪曼打發去取熱水,瞅著四周無閑人,便對外祖母道:“姥姥可知江南的綢緞貢商,我前些時莫名重複做了幾回夢。夢見其中有家姓徐還是姓周的,因為貢品上的花色查出忤逆之罪,連累了姥爺的官職與俸祿。一連做了幾次夢,每次醒來心裏總覺得不妥當。思來想去,一定要提醒下姥爺,姥姥切記得定要同姥爺說,他日進京上貢的綢緞,須得在交付少府監前仔細檢查,即便無事,檢查了心裏也得平安,若有事,則可避過了。”


    這進京幾日,眼見著小姑娘提筆書墨,背詩作畫,談吐煥然一新。葛老夫人見衛姮這般頭頭是道地說起來,心下不免也覺驚奇。


    蘇州貢商確有幾家,其中就有姓徐的,也有姓周的,隻衛姮從未去過蘇州,也未有參與官中事務,怎的卻會從夢中知曉如此清楚。而且因著都是些多年本分的貢商,在進貢這件事上已經駕輕就熟,許多的關卡的確不那麽嚴謹了。孩童的夢時有不能忽略的,葛老夫人因此也便記在了心裏。


    等到回了江南,次年四月貢品入京。葛老夫人想起來這事兒,便有意提點了刺史大人幾句,隻說眼皮子直跳,還是查查要緊。


    葛度最聽老婆話,命人檢查一番,無事,發官船一路進京。到得入庫前,蘇州來的差官因記著大人的話,又安排下屬再檢查了一番,這次檢查,竟然真的在溫家的綢緞裏發現了一匹鳳凰赤目。


    紅赤眼睛的鳳凰,那可是殺頭的大罪啊,不僅皇後,是連太後、公主們都要冒犯的。這若真鬧將出來,可就赫然一樁人命關天株連九族的案子了。


    好在進京辦差的官員悄悄把布匹撤下來,隻道路上行船濕了一匹,待一切程序走得縝密仔細,無有疏漏,方才簽過字,讓內官把貢品逐一檢查過後送入少府監司染庫。這之後再有什麽,就歸少府監的問題,再無蘇州什麽事兒了。


    官差一直悶在心裏,直到回了蘇州,到得刺史大人麵前,方才敢吐露出來。葛度命人把溫家提來問案,溫家對此事儼然一無所知。而貢品在蘇州上船前檢查過,並無紕漏,想來應該便是在入京搬運的那段時間,被什麽人做下手腳。


    一場驚險,堪堪撿了多少條人命。此事暫按下,葛度悄悄命人去查,麵上隻如無事一般,不知不問。


    衛姮在外祖母的來信中得知,外祖母隻提到查出了,感歎手法之陰險,她看完便謹慎地燒掉了。心想果然搞了貓膩,慶幸當日沒有隻提周家,便是想著兩世或有不同,外祖父與官員亦足夠謹慎,一一排查,結果竟在溫家發生了。


    過些時候,少府監掌事內官王嵋又如李琰先前所言,在豐樂坊買了一棟宅子和小妾。想來或就是孟家行了賄賂,但暫時沒有證據,隻要別陷害無辜性命,他們如何鑽營衛姮插手不了。然而今後做事怕是得盯著緊點,以防芳娘這邊再將衛家、葛家扯上什麽關聯。


    衛姮回了一封信給葛刺史夫婦,假做輕筆提點了一下,說有幾次看到孟家綢莊的大掌事好像和內官走得近,以將外祖父的思路往孟家上引導。


    *


    轉瞬十一月到,順安侯府便迎來了大哥衛澤的婚事。


    仲冬之月,萬物充實,好事兒也尤為多。將滿二十的大哥娶了林太傅家的千金林玥筱,和前世一樣。


    大哥衛澤儀表堂堂,先為太子伴讀,後又入太醫署從醫,侯府隻有二房三個哥哥,他年爵位必然也是襲給大哥的。是在一次禮部侍郎府上的賞花宴時,太傅夫人看中了大哥,因知道衛澤博學多才,家風清朗,一眼看到便十分滿意。然而衛家如今風頭正盛,炙手可熱,卻又不知他是否早有婚約,便讓媒氏去委婉打探。


    豈料媒氏到順安侯府上來,二嬸傅氏一聽是林太傅家的女兒便極為中意。叫他兩個年輕的互相見一麵,本來先前便是太傅的學生,林玥筱也與衛澤打過交道的,當下眉目往來,相看歡喜,便順順利利地定了婚約。


    是月多吉日,初十那天暖陽高照,惠風和暢。大哥衛澤英姿俊朗,帶著親族騎馬駕車浩浩蕩蕩地去到林太傅家。太傅家的女眷臨了把大門一關,要大哥同大嫂做了兩遍的《催妝詩》,又打賞了車障禮,方才把新娘嬌羞盈盈地迎出府門來。


    長街上紅妝十裏,新郎新娘紅袍綠裳,放爆竹入門,在正廳裏同祖父祖母和二叔二嬸拜禮,夫妻對拜過送入洞房。前院酒席開宴,闔府上下好生是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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