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朝廷在蘇州早已有幾家貢商,品質成色亦做得甚好,並無替換掉哪家的打算。好容易鄭淑妃提起來,機會怎能錯過。何況鄭淑妃乃傅太後親外甥女,連皇帝都得順著她的,這條路堵塞了可就沒機會了。


    原本進行得好好,婆母一意喜好麻將,旁的事都放心交於自己掌理,他日成了也就成了,沒甚話可說,怎的卻被翹翹兒這丫頭瞧見了馬車?真是好不湊巧。不由得凝了眼女孩兒嬌嫩無暇的臉龐。


    衛姮在夾著米飯,隻聽到綢緞,卻忽而心弦悸了一悸。


    前世她並未關注孟家生意,隻記得與孟氏冷淡之時,孟家早已是一大綢緞貢商了。便是連侯府被抄家、三皇子倒台、二皇子登基,這一路上去,孟家都未有受到波及。


    這其中的牽扯莫不有關聯?一時間卻也理不清楚。


    她微微靜心凝思,便插話道:“祖母說的翹翹也都聽進去了。對了,今兒書院師兄送了一幅畫給我,說畫的是我母親,翹翹兒早已忘記母親模樣,隻忽然瞧著,再對比祖母的一番話,卻覺榮華富貴皆泡影,轉頭過眼雲煙,唯性命與平安最為重要。芳娘素日管事辛苦,還要費心結交,祖母體諒芳娘,原意也是叫您多歇息,注意身體。我們侯府這樣安穩地過日子,已是十分富足可貴了。”


    她言語柔潤,話說得委婉。也是因聽著林雁姨母說過,曾經母親臥榻時,表妹芳娘在旁親力親為地照拂喂藥,衛姮明算賬,如若孟氏日後收斂,不再打些奇怪主意,那過去的就罷,此後兩兩相安。


    “是了,好乖孫女,你聽得懂祖母的意思。”畢氏大大咧咧直腸子一個,正怕兒媳聽去誤會,如此被翹翹兒解讀一遍,心意便更明白了。


    誇完又道:“那畫在哪兒,拿來給祖母瞧瞧。好生過去了七八年……一直也不忍提起來。”


    衛姮叫綺綠取來畫卷,畢氏打開,一看便乍然地張開了嘴,不敢說是跑馬失事前的,怕翹翹兒聽去。隻慨歎道:“是青兒。誒,這誰畫的,簡直太傳神了。也叫你芳娘看看,當年她們表姐妹倆情深如手足。”


    衛姮沒說是李琰畫的,畢竟齊國公府三小子那會兒才四歲多,到今豈能夠記得這般清晰。隻說是一位師兄畫的。


    孟氏也湊過來瞧了瞧,唏噓地拭了眼角,這一幕,太深刻了,忍不住避開不看。


    *


    擇日午休,衛姮在太醫署吃完午飯,便摸去兵庫司找李琰了。


    她沒想過李琰竟有興致教自己飛鏢,她已是會騎馬的,若然懂得鏢術,是為又多了個傍身的技藝。


    兵庫司場地空曠,操練方便。八十一少年旗護衛與他們九個男兒都在此處,中午便在執勤兵衛的兩排大通鋪或者沙包草墊上一臥,睡個短覺則以。


    大晉王朝曆來重男兒英武勢氣,吃苦耐勞皆本色,隻當是在軍中操訓了,無有誰人計較這個。


    李琰在一間較小的練武房裏等衛姮,青灰色的牆壁上掛著厚樸的靶子,正中心一個圓點,往旁一圈一圈的畫開,有日常被軍士們射穿的痕印。


    他送了個特製的彈弓式鏢器給她,巴掌兒的長度,像一條小溝渠。不曉得用什麽骨雕製成的飛鏢,摁在中間凹槽裏,拉一下牛筋,即刻鏢射出去。


    李琰跟衛姮說,等她練得熟練了,再給她拿一罐藥-粉。塗在鏢頭上,一旦入人膚表,可麻痹半個時辰。如此便不怕她突遇惡人了。


    這狠絕的家夥,當真是什麽樣兒的東西都有。


    不過要射得了好鏢,還得先把鏢器擱置,須從基礎開始練起。


    李琰叫衛姮站在靶子前麵一米,距離先由近及遠,手勁、臂力與目力,哪一個都不能落下。


    衛姮早上特意穿了件斜襟的窄袖小襦出門,下麵搭淺粉羅紗的褶子裙兒,嬌瑩地立在青磚地上。


    李琰少年清長身軀站她身後,一臂環過她,教她如何是視線與手平衡,另一隻修勁指骨則扣著她白皙的小腕,示意她用勁。


    衛姮忽然想起從前,李琰就如此刻這般教自己習字的。她莫名感動,小唇不覺抿了抿,用力而認真地將手中飛鏢擲了出去。


    “你看這樣對嗎?”瀲灩的桃花眸凝著靶子,射出了四環外。


    李琰兀自正著神色。


    他的下巴抵在女孩額前,聞見她發間馨香的味道。少年臉頰一赧,言語低柔下來,對她耐心道:“也不急於一下練成,反正時間還長,逐漸練著練著就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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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涼薄嬌性


    (三十五)


    練有兩刻的時長, 兩人便坐在牆邊的長條木頭上歇息了,畢竟下午還有尚宮局姑姑要教身姿體態,得保存體力。


    衛姮淺茶色的斜襟小襦濕了汗, 把袖子卷起來,歇過一小會兒, 問李琰道:“你可知芳娘孟家的綢緞何時成為貢商, 還有幾時成的嗎?”


    李琰比衛姮早回來幾年, 不像衛姮,許多事仍仿如昨天今天般的近。


    他少年白皙清俊, 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的輪廓無可挑剔。思考時候習慣鎖眉, 片刻答說:


    “彼時還小,未曾關注過這個,應該是在我父親出去打那場仗前一年吧……記得江南有個貢商周家, 因為送進宮的綢緞上鳳凰是赤目,有謀逆之嫌, 被押進京來問罪,朱雀大街眾百姓圍觀。後麵似乎孟家頂上了。”


    “那孟家擅鑽營,先巴著淑妃與老三, 東宮勢弱, 大家都以為老三必能上位, 結果後麵老二上去了, 瞬時便又棄三迎二, 女兒也封為湘妃。”李琰的語氣裏,多有鄙薄與諷刺。


    他對孟氏沒好感,尤其娶了衛姮之後,誰人若敢為難衛姮, 他都必不給好臉的。孟氏卻也獨獨怕他個姑爺不行,逢衛姮有事由李琰出頭的,孟氏都安靜不敢吭聲。


    聽李琰如此說,隻怕他也不曉得孟氏現年就已與淑妃勾聯上了。然而兩世情況不同,或有提前也未必。但聽及有個周家落馬、孟家頂上,便覺著似有不尋常。


    衛姮屈膝坐在長木頭上,兩隻白皙的小手交叉地攪著,又問:“那我們順安侯府當年被抄家,你可有參與?”


    抬起頭看向李琰,語氣裏幾分試探意味。畢竟這廝後來證實手下養有暗黨,當麵是人背後是厲,專幹非常人所幹之事。


    李琰有些惱她對自己的不信任,聽得心薄涼,頷首低沉道:“我做的是排殺異黨,見活人留死人,可沒空參與那些謀錢貪贓!當年衛大人的案子由皇帝與戶部、吏部聯合親查,證據確鑿,至於背後的,我亦無有關注。”


    畢竟衛家倒台,不僅牽連到東宮,太後臉上也無光,於二皇子有利無弊。而且彼時與衛姮無有交集,他也隻是旁觀。


    忽而默了一默,轉頭問:“翹翹兒是想說,這事跟孟家有關係?”


    順安侯府是在衛姮十七歲時被抄家的。


    自太子蕭欽成親後,太子與太子妃兩兩恩愛,相濡以沫,然東宮三年無所出,蕭欽且身體日漸清弱咳嗽,卻仍舊勤勉為政、氣度賢雅,文武百官十分體恤,紛紛擔憂。加之皇帝蕭宥多年舊傷骨痛,又一直沒能夠找到專治骨病的神醫宋蓮師徒。


    紀皇後是以建議,皇帝不若與太子移住洛陽別宮,那邊氣候好一點,適合頤養。然皇帝不同意,因為盛京做為國都,乃必須有龍威固守,何能長久離去,去也隻是短時,不為長遠之計。


    後又有天監司大夫諫言,說不若在皇城北向新建一座宮廷。北麵乃紫微帝星昌旺的吉向,且盛京城北位置地勢高,不比眼前元極宮似如盆地,終年多雨濕悶。


    皇帝甚以為可,後便命人查勘地形,又組建新宮將作大臣,開始動土。衛謹做為朝中精通土木的有名大臣,也擔當了新宮[廣陵宮]的將作一職。


    誰知忽然一日,他負責的那塊建造塌方,吏部一查,衛大人貪贓克扣,工程材料以次充好,造成人命關天的重大損失。


    彼時案子鬧得很大,因著那些年順安侯府實在耀眼顯赫得無人不知,侯府大夫人維係官貴交際之下的衛家,昔年門清府淨的風評早已漸淡了。而建造新宮原乃勞民傷財的事兒,百姓再看貪贓,必是怨怒聲沸揚的。


    此事必須拿衛謹嚴辦以平息民怒。衛姮去獄中看望父親,父親倒是平靜的,清瘦地靠在牢牆上,說靜待皇上定奪。結果轉頭一夜卻畏罪自盡矣。


    衛姮一直想不通,始終覺得父親不是那樣的人。


    午後聒噪的蟬鳴聲回響,她搖著頭蹙眉道:“……我也隻是想想,畢竟眼下還未發生,也沒有辦法查證。”


    李琰安撫她道:“孟家貢商的事,你外祖父不是在蘇州任刺史?可旁側敲擊打聽點門路。”


    李陵將軍是在他十五歲出征的,算起來,江南周家出事,應該就在衛姮差不多十一歲上下,那會兒父親衛謹完成水運之事,留在京都,蘇州外祖父外祖母應也差不多要進京看她了。


    葛刺史與夫人每隔三五年進京看一次衛姮,上一次應當是六歲,在衛姮重回的前一年。說起來衛姮又滿心想念。


    她便兩手合起,輕咬唇瓣道:“琰哥哥想得周到。左右還有一二年時間,我先理一理頭緒!”


    午正的日頭在瓦頂上暴曬,衛姮白嫩的額角泌出細密的汗珠,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味充溢著安靜的周遭。


    李琰餘光瞥見,忍不住愛憐,便轉過身來,用袖邊幫她擦了擦。低著嗓音問道:“衛翹翹,你我夫妻近四年,我在你心裏除了疑心與不信任,就沒有別的剩下?”


    幾分不甘的怨念,他的鳳眸銳利,凝著人的時候似把人鎖進了心裏。


    衛姮實在對他少年時候的清俊,有一點點生不出堅定的狠心。


    可他上輩子把自己那麽氣啊。衛姮說道:“當然有的。李大將軍自私、自負、冷淡、口是心非、言不由衷,還裝腔作勢,薄情冷意。”


    她是信他有過喜歡自己的,若然沒有,他就不會這麽問。她也不會一門心地陷進去,把他當親親的郎君那麽愛那麽眷。必是因為在兩人的往來中,感受到了男子難以抑製的悸動。但重新活過來,她就不承認了。


    果然,最是涼薄婦人心。李琰眉宇一冷,頷首道:“沒一句中聽的。死肥翹,日後別不需要我的時候便懷疑我,哄好了又喚什麽‘琰哥哥’,老子不稀得。”


    驀然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小臉頰。


    惱得衛姮一聲“呀”,爪子伸出去,混蛋已經風一般晃遠了。


    *


    兩個人在兵庫司練習著飛鏢,不多長時日,便被巡邏的禁衛兵看到了。


    透過格柵窗棱,隻見裏頭小丫頭俏美嬌矜,少年兒郎耐心多容讓。應該力氣不大,時不時擲得偏出了耙子,少年卻是好脾氣,總過去彎腰給她把飛鏢拾回來,手環著手親自教導。


    偶有對上口角,她朝他白眼一翻,少年斂眉正色,勾起手指彈她雙丫小髻。禁衛兵看得,倒是也沒忍心打斷。


    宮中無閑事,傳出開去,傳到了太後的耳中。


    七月盛夏的夜晚,傅太後和皇帝蕭宥、紀皇後,及各宮妃嬪們在禦花園裏乘涼。樂工坐於亭下,絲竹琴笛聲悠揚悅耳,石桌上擺著果子、冰糕等碟兒小食。


    傅太後掐了一枚冰鎮甜李,便作皺眉嗔怪道:“好個李家三小子,跟我說要同他的父親一樣,勤學苦練,夙夜匪懈,保衛兒女家國。可想,這還沒上陣殺敵,倒把哀家愛重的翹翹兒給看護起來了!”


    太子蕭欽著一襲薄綾玄色龍爪袍,端坐在一旁。想起是素日常有對弈的李琰,眉間卻有舒然,輕鬆道:“少小無猜,親密無間,這李琰原有少年抱負,翹翹妹妹嬌憨可愛,孤卻覺得甚好。”


    李家掌握著軍權,太子與李三小子既然交好,便翹翹與李三小子相處,傅太後想了想,好像也沒有說什麽。


    鄭淑妃亦在旁陪著笑:“那可不是。”


    她仗著太後撐腰,貫日尾音委婉含笑,說句話心裏都要繞一圈計較。若衛家千金不侍從太子,她倒也不必算著從孟氏身上費周折了。


    ……


    時日飛梭,光陰似箭,轉頭便迎來了次年九月的重陽節朝拜大典。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後麵會有個年齡跨越的長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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