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被拋在道邊,蠟燭翻倒,點著了絲絹的?燈身,裴寂隨意一腳踩滅,霎時間四周落進黑暗中,隻餘天上的?月光,淡淡清照。


    “青娘。”裴寂兩隻手都握住她的?手,卻還是覺得?握不牢,似乎她隨時都會化成風化成沙,從?指縫間溜走,這讓他前所未有的?心慌起來,從?前隻是她不肯原諒,但如今,她要往前走了,要拋下?他了,他該怎麽辦?


    沈青葙用力掙了幾?下?,沒有能?掙脫,壓低聲音叱道:“你放開?我!”


    “青娘。”


    裴寂越湊越近,微涼的?呼吸拂在她臉頰側旁,鬢邊的?碎發微微搖動,沈青葙猛地一腳踩在他腳上。


    裴寂微微嘶了一聲,下?一息,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青娘,”他湊得?極近,鼻尖幾?乎要蹭上她的?臉頰,“不要拋下?我,我們從?頭來過,好不好?”


    熟悉的?沉香氣包圍了她,沈青葙在掙紮中碰到了他的?胸膛,青衣下?鼓起一圈,是包紮著的?傷口,沈青葙下?意識地停住了,低聲問道:“傷還沒好嗎?”


    “已經好……”話到嘴邊,裴寂臨時改了口,“還沒好,三天換一次藥,今天剛換過。”


    懷中人立刻停止了掙紮,她是害怕糾纏中碰到他的?傷口,讓傷勢加重。裴寂心裏泛出一股沉沉的?甜意。她口中說的?無情,可?她分明還是顧念他的?,他沒有看錯,她雖然恨他,卻也不是不想著他。


    裴寂低著頭,看著她玲瓏的?耳尖,試探著湊近了,輕聲說道:“青娘,從?前都是我錯……”


    呼吸撲在耳廓上,沈青葙心中一顫,立刻轉開?臉:“裴寂,你一直沒有回答我,為?什麽,要那樣待我?”


    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半晌,裴寂澀澀說道:“是我錯了。”


    “我不要聽你認錯,我要知道,為?什麽?”沈青葙轉回頭看著他,“裴寂,為?什麽?你若是喜愛我,為?什麽不光明正大地提親,為?什麽要讓我受那樣的?折辱?”


    “我……”裴寂目光閃爍,“你那時候,有婚約。”


    “以你的?手段,未必不能?拆散婚約,”沈青葙仰臉看著他,雙眸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色,“裴寂,為?什麽?”


    “我……”盡管已經想過千遍萬遍,事到臨頭,裴寂依舊無言以對,半晌,澀澀說道,“青娘,我們重新來過,我一定好好待你。”


    “你連過去的?事都不肯對我有個交代?,卻要讓我相信你,”失望湧上來,沈青葙澀澀一笑?,“裴寂,你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心裏一點點涼下?去,沉下?去,沈青葙低聲道:“放開?我。”


    裴寂沒有鬆手,下?一息,沈青葙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神色冷淡:“放開?我。”


    裴寂終於鬆開?了手。她沒再停留,越過他快步向前走去,淡淡月光勾勒出她纖瘦的?背影,孤獨又堅定,裴寂心上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脫口說道:“我是因為?……”


    “不必再說。”沈青葙沒有回頭,隻抬起右手,止住他的?話,“裴寂,不必再說,我已經不想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千方百計滿足我寫對手戲的愛好,哈哈


    第138章


    九月中旬, 神武帝的車駕終於趕到東都洛陽,入駐紫微宮。


    與?此同時?,幽州也傳來第二次捷報, 應玨與?趙福來趕到後,指揮康顯通和石誌寧合兵一處, 在距離幽州六百裏處大敗奚怒皆部, 斬敵四?千餘人。


    “潞王幹得不錯!”應璉眉梢眼角都是喜色, “頭一次帶兵,居然能取得此大捷, 那康顯通驕橫自負,石誌寧桀驁不馴, 難為他居中斡旋,竟能把兩股力量擰成一股,打這麽一個大勝仗!隻要能保持住這股子勢頭, 不出一兩個月,奚怒皆必定一敗塗地, 向我們俯首稱臣!”


    東宮一眾僚屬個個滿麵笑容,連聲恭賀,眾人又說了一會兒戰事, 便陸續告退, 裴寂走在最後麵, 遲疑著停住了步子:“殿下, 保舉潞王擔任行軍大總管的主意, 是誰提的?”


    “是我提的,”應璉笑著看?他一眼,“怎麽了?”


    “殿下是怎麽想到的這個主意?”裴寂問道?。


    應璉微微仰著頭,回憶著當時?的情形:“當時?我與?潞王和子墨一道?商議此事, 潞王說,要是有?個既可信賴,又不至於招惹陛下疑心的人選就好?了,我因此想到了潞王。”


    裴寂心中一動,聽起來,應玨這話更像是在暗示引導應璉選他,隻是,是他多?心了,還是應玨本就是這個意思?如果是應玨的本心,他處心積慮得到這個行軍大總管的位置,為的是什麽,兵權,還是人望?


    “怎麽了?”應璉見他神色古怪,不免追問。


    “臣總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太對。”裴寂沉吟著說道?。


    話音剛落,立刻看?見應璉的笑容淡下去,裴寂想到他與?應玨自幼一同長大,感情要好?得如同一母同胞,不覺停住了。


    “哪裏不對?”應璉向座榻後麵靠了靠身子,追問道?。


    若是他說錯了,不免是離間兄弟之情的罪名,隻怕從此要被疏遠,然而,他身處這個位置,又怎麽能為著自身安危,知而不言?


    裴寂端肅了神色,向前幾步,低聲道?:“臣不明白,既然潞王有?意保舉趙驃騎,為什麽又要推舉自己?”


    “散朝後潞王向我解釋過,他是臨時?起意,想起了趙驃騎,來不及與?我商量,又擔心遲一步就要被張徑山搶先,是以直接向陛下提了出來。”應璉審視地看?著裴寂,“怎麽,你是覺得這裏不對?”


    “臣事後問過當時?的情形,潞王先向陛下表明有?意擔任行軍大總管,之後才舉薦趙驃騎隨軍監督,無論潞王的本意是什麽,從結果來看?,舉薦趙驃騎這一步棋,都更像是為了消除陛下的疑慮,穩固行軍大總管這個位置……”


    應璉沉著臉,打斷了他的話:“你是在懷疑潞王嗎?”


    裴寂猶豫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臣是有?些疑心。”


    應璉微微抿了下嘴唇,壓下心頭的煩亂,沉聲道?:“推舉潞王是我的主意,潞王與?我手足情深,這種話,以後你不要再?說了。”


    “臣不能不說!”裴寂急急說道?,“此戰勝算極大,還朝之時?,行軍大總管必定威望大增,殿下,若是潞王的確出於無心也就罷了,若是有?心安排,今後就不能不防!”


    應璉皺緊了眉頭,那天在殿上突然聽見應玨推舉趙福來時?的疑慮和煩亂重又纏繞心頭,他站起身來回緊走幾步,煩亂之意怎麽也壓不下去:“一天到晚防這個防那個,防死?了七妹還不夠,怎麽,如今又該防著五弟了?將來我是不是所有?的兄弟姊妹都得防?再?等等是不是連你們這些臣下也得防?”


    “殿下!”裴寂聽他說得重,連忙雙膝跪倒,“臣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如今局勢未定,潞王用意不明,臣不敢不說出心中疑慮!”


    “夠了!”應璉低喝一聲,打斷了他。


    他急急又走了幾個來回,突然灰心上來,頹然坐倒在榻上,半晌,低聲道?:“一天到晚費盡心機,有?什麽意思?”


    裴寂心下惻然,低低說道?:“殿下。”


    應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許久才道?:“是我失態了,無為,你不要怪我。”


    裴寂忙道?:“臣不敢。”


    應璉澀澀一笑,許久,又道?:“其實當時?,我也有?些疑心,不過,我寧願相信潞王。無為,你也有?兄弟姐妹,想必你能了解我的心思。”


    “人心難測,寧可多?心防錯了,也勝如遭人暗算,命懸他人之手。”裴寂看?著他,一字一頓說道?。


    應璉嘴角動了動,露出了個更像是哭的笑容,擺了擺手:“我知道?了,你退下吧,以後我會留心。”


    裴寂退下後,堂中一片寂靜,應璉用手撐著額頭,擋著臉沉沉地想著心事,肩頭忽地一沉,崔睦給他披上了一件氅衣,低聲道?:“殿下,夜裏風涼,多?穿一件吧。”


    “是你呀。”應璉疲憊地抬起頭,“你去先睡吧,我再?坐一會兒。”


    “殿下,方?才裴舍人的話我都聽見了。”崔睦一歪身挨著他坐下,低聲道?,“裴舍人說得很有?道?理,其實我也有?些疑心,不止這件,還有?上次在靜心館的事。”


    應璉吃了一驚,脫口問道?:“靜心館?靜心館有?什麽可疑心的?”


    “我記得殿下說過,去靜心館之前,半路上遇見了潞王,之後潞王托故先走了。”崔睦道?。


    應璉用力揉著眉心,煩亂之極:“不錯,是有?這麽回事,這有?什麽不對?”


    “聽起來沒什麽不對,但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崔睦窺探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說道?,“潞王出現?的時?機有?點太巧了,那天晚上,唯有?他知曉殿下的行蹤,唯有?他去過東苑,又唯有?他全身而退,況且,潞王也知道?殿下早已?看?破喬景的身份,提前做過布置。”


    “那又如何!”應璉低吼著說道?。


    崔睦心中一凜,到底還是大著膽子說了下去:“若是惠妃得手,殿下獲罪,潞王能全身而退,若是殿下反擊成功,惠妃獲罪,對潞王也是有?益無害,若是殿下與?惠妃鬥得兩敗俱傷……”


    “夠了!”應璉厲聲打斷了她,“毫無憑據,以後不要再?提!”


    崔睦張了張嘴,果然沒有?再?說,心裏卻不由得想到,若是這話改由楊合昭來說,他還會不會這麽發脾氣?


    應璉重重地喘著氣,心裏也在想著楊合昭,若是她在,她會說這種話嗎?應該不會吧,她與?他原是同樣的人,哪怕心裏有?疑慮,卻更願意往好?的一麵去想,他們這樣的人,原本也與?這個冷森森的宮禁格格不入。


    可是崔睦……應璉轉過臉看?看?她,她低著頭,神色像以往那樣平靜端莊,似乎並不在意被他斥責,她總是這樣,永遠隻做正確的事,不為情感所累。


    也是難為她了,這樣一個聰明能幹的人,卻得陪著他這個不合格的太子,處處操心。應璉長歎一聲,伸臂攬住了崔睦:“我不該對你發脾氣,你說得對,今後我會留意。”


    崔睦心中一暖,輕輕靠在他的肩頭,微微閉上了眼睛。


    宮牆外,裴寂迎著夜風慢慢走著,思慮不定。


    方?才的話,看?樣子應璉是聽進去了,不過,說到底他也隻是疑心,毫無憑證。應玨不比應長樂,他是自小與?應璉一道?長大的,同樣由靜賢皇後撫養,同吃同住,甚至一直到應玨成婚之前,都一直住在東宮裏頭,並沒有?遷去十?六宅,這樣深厚的兄弟情,若是他有?二心,對應璉的打擊將是前所未有?的。


    而且應玨,知道?的太多?了。應璉在暗中的籌劃布置,宮中各處的耳目,甚至連那些最機密的釘子,應玨也知道?一些,若真是應玨有?二心,簡直防不勝防,不說別的,隻要把上次口脂的真相告知神武帝,應璉就會落個極大的不是。


    但願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不過,把希望寄托在這上頭未免太可笑,當務之急,是得說服應璉,趁著應玨不在,盡快重新安排布置起來,盡可能地把應玨對東宮的影響力壓到最低。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響動,裴寂抬眼一望,一個信使跟在幾個小宦官身後飛跑著進來,急急說道?:“加急塘報,須得立刻呈交陛下!”


    裴寂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白日裏捷報已?經?傳過,怎麽深更半夜又來了塘報?這般連夜傳來的加急塘報,想必是要緊事,但願不是戰情突變。


    卻又突然想到,萬一神武帝看?了塘報要下詔書,那麽司言也是必須到場的,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她當值?這般深夜辦差,又要辛苦了。


    尚宮局中燈火通明,沈青葙坐在案前,凝神翻看?著以往的文書,燭光將她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半在案上,半在地上,輪廓流利,宛如剪影。


    王秀坐在下首翻看?著卷宗,卻又心神不寧的,時?不時?偷偷看?沈青葙一眼,心中暗自猜度。


    殿中安安靜靜的,唯有?紙張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和衣衫的窸窸窣窣聲。


    當王秀不知道?第幾次偷眼看?時?,沈青葙放下文書,轉臉看?著她:“王典言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


    “沒有?。”王秀下意識地答道?。


    沈青葙也沒追問,點點頭重又拿起文書,剛看?了幾眼,王秀已?經?忍不住說道?:“初次聽說沈司言要到尚宮局時?,我有?些驚訝。”


    沈青葙放下文書,問道?:“為什麽?”


    “千秋節在麟德殿上,沈司言的琵琶驚動天下,我還以為,以沈司言的琵琶絕技,若是入宮的話,會去梨園,或者尚儀局。”王秀道?。


    “我沒想過入宮,原本是想回家奉養母親的,”沈青葙淡淡說道?,“接到陛下的敕書時?我也很驚訝。”


    王秀突然生出點希望,連忙追問道?:“那麽沈司言還準備出宮奉養母親嗎?”


    “不出宮,也可以奉養母親。”沈青葙看?著她,“既然陛下給了我這個機會,我想盡力一試,不辜負陛下的信任,也不辜負我自己。”


    王秀一陣失望,想要說點什麽客套話,但她這些日子以來心心念念都隻是這一件事,一時?之間也沒什麽可說的,正在無語時?,門外走來一個小宦官,看?著沈青葙笑道?:“原來今天是沈司言值夜啊!陛下傳召,沈司言請隨我來。”


    沈青葙連忙起身,向王秀吩咐道?:“你在這裏看?守門戶,待會兒我回來時?,大約還要歸檔連署。”


    王秀連忙應下,眼看?著她隨著小宦官走得遠了,不由得又胡思亂想起來,都說聖人喜愛她,看?起來也是,不然為什麽每次都揀著她當值的時?候傳召?


    沈青葙沿著宮道?快步往前走去,不多?時?便看?見了神武帝的寢殿仙居殿輝煌的燈火,劉貫站在門內,看?見她時?低聲提醒道?:“陛下發脾氣呢,沈司言小心些,快些進去吧。”


    沈青葙輕聲道?了些,快步走進去時?,正聽見神武帝帶著怒氣的聲音:“……上午才收到捷報,夜裏緊跟著就收到福來跟潞王的密奏,說上次的呼河大捷不盡不實,康顯通有?殺良冒功之嫌,真是豈有?此理!”


    沈青葙心中一凜,低著頭在末尾處站定,明亮的燈光下就見裴適之與?另一位相公吉寧,還有?新近提拔了禦史中丞的蘇延賞並兵部尚書和中書舍人許觀都在,裴適之緊接著神武帝的話問道?:“可有?確鑿證據?”


    神武帝板著臉將密奏一摔:“你自己看?!”


    王文收連忙上前撿起,遞給了裴適之,裴適之匆匆看?過,遞給吉寧,口中說道?:“此事重大,須得盡快核實。”


    吉寧邊看?邊問道?:“這個檢舉康顯通的沈白洛,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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