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低著頭,想起?剛回長安時崇仁坊前那一幕,忽地?覺得,那個埋怨的人,大約是應長樂。


    裴寂停頓了一下,沒有答言。也是他大意了,明天是重九的正日子,王孫公主都要?入宮陪神武帝登高,這些人多半是不耐煩到時候的拘束,所以先提前一天出來玩樂,也是他一心想著帶沈青葙登高散心,竟把這樁事忘了。


    她身份尷尬,況且又有齊雲縉在,隻怕要?生事端。裴寂便道?:“大王不說?,臣便沒有來過?。”


    應玨大笑起?來,道?:“你?是要?我替你?扯謊?那可不成!若是被人知道?了,我可是受不起?。”


    “大王,臣家中還有事,須得告退了。”裴寂道?。


    “好了,無為,”應玨笑笑地?站起?身來,快走幾步來到近前,眼睛瞧著沈青葙,向裴寂說?道?,“上次你?托我的事,我幫你?辦好了,禦史台獄那位,這一兩天應該就能結案。”


    沈青葙心中一緊,禦史台獄,莫非是,哥哥?下意識地?抬起?頭來,正對上應玨一雙桃花眼,分明是在笑著,但那兩顆黑琉璃般的眼珠卻不見?半分溫度,反而讓她覺察出了隱在笑意背後的探究。


    沈青葙連忙低了頭,不安地?向裴寂的影子裏?躲了躲。


    裴寂覺察到了,不動聲色地?挪了下,側身遮住他,沉聲道?:“多謝大王!敢問要?如何結案?”


    應玨嘿嘿一笑,轉頭又走回榻上坐著,道?:“你?帶著沈十一娘留下,我就細細告訴你?。”


    裴寂微微一笑,風姿優雅:“臣家中委實?有事,須得先行一步,大王既然不方便說?,那麽臣明日自去禦史台問一問吧。”


    “明日都忙著朝賀陪駕,誰有功夫替你?查?”應玨笑道?,“無為,怎麽,連我的麵子你?都不給?”


    他拖長了聲音,半真半假:“那好,那我就跟張相說?一聲,不著急結案了,左右案卷還在中書省流轉呢!”


    沈青葙心中一緊,應玨說?的,分明就是沈白?洛的案子,他口氣聽起?來似是在玩笑,然而方才那一瞥,那毫無溫度的探究目光,卻讓她覺得有些慌張,總覺得若是裴寂再拒絕,他說?不定真會把沈白?洛的事情壓回去,由不得在影子裏?,輕輕扯了下裴寂的衣袖。


    應玨早看見?了,笑吟吟地?不說?話,隻是看著裴寂。


    裴寂低垂眉睫,半晌,道?:“臣從命。”


    應玨大笑起?來,吩咐道?:“來人,給裴中允和?沈娘子看座!”


    侍從連忙送上織錦的褥墊,擺上幾案,沈青葙伴著裴寂坐下,耳邊隻聽得箜篌的調子一變,改成了《度春江》,隻是彈箜篌的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分明應該是宮調,卻不小心入了商調,彈錯了一個音,沈青葙於音律上最是敏銳,立時便望了過?去。


    那彈箜篌的女子二十多歲的年紀,彎眉秀目,相貌不俗,眼皮微微抬起?,看著前方的山林,似是出了神,全沒留意到彈錯,邊上一個懷抱古琴的男子卻應聲抬頭,皺眉看她,似乎想要?提醒她,終究又沒說?話。


    隻是一刹那,箜篌女已經反應過?來,手指急勾,剛剛露出繚亂端倪的調子不露痕跡地?被扳回去,悠悠揚揚地?繼續響起?來。


    沈青葙正要?回頭,那抱琴男子忽地?一瞥,瞧見?了她,目光在她臉上一停,很快移開了。


    這一瞥之間,沈青葙看清了男子的臉,長眉入鬢,溫潤秀雅,卻是一副絕好的相貌。


    “沈娘子,”應玨忽地?問道?,“聽說?你?天賦異稟,過?耳不忘,能從二十人的聲音裏?分辨出某一個人,可有此事?”


    沈青葙一怔,他話裏?說?的,分明是阿娘和?離那天的事,可那天的事關乎她的閨譽和?沈家的家醜,是以雙方都約定要?守口如瓶,應玨又是從哪裏?知道?的?


    裴寂也想到了此事,很快答道?:“以訛傳訛罷了,並無此事。”


    應玨大笑起?來,指著沈青葙向裴寂說?道?:“我向沈娘子說?話,你?替她答什?麽?也沒見?過?你?這樣的,事事都要?攔在前頭,是準備把她藏起?來,這輩子都不許她見?人麽?”


    裴寂還沒答話,就見?一件物事寂寂從高處疾飛著落下,眼看就要?砸在沈青葙身前,裴寂來不及細看,一把拉起?沈青葙向邊上閃開,手臂下意識地?圈住了她,以身相護。


    噗一聲,東西掉在案上,卻是一隻帶箭的山雀。


    緊跟著一陣馬蹄聲響,應長樂出現在不遠處,笑道?:“六哥,我先射中了,不許跟我搶!”


    那馬來得極快,轉眼已經到了近前,應長樂的目光落在裴寂攬著沈青葙腰肢的手臂上,勾唇一笑:“喲,玉裴郎今日改了脾性,帶著小娘子一起?來了!”


    緊跟著又是一陣馬蹄聲響,一個玉冠箭衣的男子騎著一匹青驄馬趕上來,笑道?:“我什?麽時候跟你?搶過??再說?我的箭法也遠不如你?。”


    叫他六哥,那麽就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紀王應玌了。沈青葙一念至此,早看見?裴寂行下禮去,道?:“臣參加紀王,參加貴主。”


    “裴寂也來了?”應玌跳下馬,笑容溫和?,“正是極少見?你?出來玩。”


    “今天可不一樣,帶著小娘子呢,”應長樂咯咯一笑,“這是有佳人在側,要?搏佳人歡心呢!”


    沈青葙掙脫裴寂的懷抱,向著兩人默默行下禮去。應玌性子溫和?平易,便向她略一頷首,以示回應,應長樂卻隻是側坐在馬上,睨著一雙流光溢彩的星眼,帶著幾分好奇,幾分高傲,慢慢打量她。


    沈青葙看見?她穿著鵝黃的寬袖大衫,挽著淺灰底子雙繡牡丹的披帛,八幅石榴紅裙從鞍上拖下來,隨著微風飄拂流動,如一團濃烈的紅雲,遊蕩在青山之間。


    當初在崇仁坊前,她日常穿著騎裝,如今真來打獵了,卻是這般宮裝富麗,還真是處處都在人意料之外。


    裴寂聽她打趣,也不分辯,隻伸手拉過?沈青葙,與她並肩站著,衣袖半遮手背,露出十指交握的雙手。


    應長樂秀眉一挑,拍馬一徑往先前沈青葙的座位走去,探身去拿那隻被射下的山雀,馬蹄踏上深紅地?衣,留下一串蹄印,應璉拍手歎道?:“哎呀七妹,剛鋪上的紅氈,被你?一踩,又得重新換了!”


    話音剛落,山穀裏?緊接著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跟著就見?齊雲縉催著一匹烏騅飛也似地?趕上來,他原本?瞧著應玨正要?說?話,忽地?看見?了沈青葙,馬頭一轉,便直衝衝地?往她身前衝去。


    裴寂上前一步將?沈青葙護在身後,再抬眼時,齊雲縉已經衝到了近前,從馬背上探身向他身後看著,冷冷道?:“沈青葙,出來!”


    “仲隆,”卻是應玨開了口,叫著他的表字道?,“你?這麽凶神惡煞地?做什?麽?當心嚇著無為的小娘子。”


    沈青葙隱約聽出來了,應玨是在提醒齊雲縉,她是裴寂的人,休得胡來。


    齊雲縉自然也聽懂了,眯著眼睛又看他一眼,下了馬,大步流星走去了應玨。


    應長樂咯咯一笑,一伸腿下了馬,隨手將?鞭子往案上一丟,道?:“曹娘子,換一曲宴樂的曲子吧,這《度春江》太過?綿軟,聽著氣悶。”


    箜篌女斂衽低頭,應聲道?:“是!”


    跟著曲調一變,奏起?了調子歡快、適宜踏歌的《綠腰》,沈青葙低著頭,心想,原來姓曹,不知與長安最聞名的琵琶曹家有什?麽關係?


    隨從忙碌著上前,換下了被應長樂踩髒的紅氈,應長樂在應玨身邊坐下,美目一轉,看向了沈青葙:“玉裴郎,聽說?你?的小娘子過?耳不忘,妙善音律,正好我帶了一班伎樂,讓你?的小娘子給我奏一曲吧!”


    她不由分說?,抬手命那個抱琴的男子將?古琴送來,沈青葙下意識地?看向裴寂,裴寂握著她的手,淡淡一笑:“恕臣不能從命。”


    作者有話要說:  今兒人齊全,是誰下帖子請來的麽?嘿嘿~


    第47章


    韋策跟在康畢力身後?走上來時, 第?一?眼就看見了沈青葙。


    她?站在裴寂身邊,臉上似是有些為難的模樣,輕輕咬著嘴唇, 低頭不語。


    韋策的目光死死盯著她?被裴寂緊緊握著的手上,初時的憤怒一?點點壓下去, 慢慢變成了陰冷的神?色。


    “咦, 裴寂幾時來了?”康畢力沒覺察到他的異樣, 笑著說道,“怎麽還帶了個美貌的小娘子?這可是奇了!”


    永昌郡主策馬跟在後?麵走上來, 望著麵前的一?幕,低聲?道:“聽?說裴寂在外麵偷著養了個官宦人家的小娘子。”


    “裴寂那種人, 也能幹出這種事?”康畢力大笑起來。


    在他放肆的笑聲?裏,應長樂卻收斂了笑意,冷眼看著裴寂, 問道:“裴寂,你?說什麽?”


    裴寂神?色不變, 握著沈青葙的手,微微躬身答道:“恕臣不能從命。”


    “嗬。”應長樂冷冷淡淡地笑了一?聲?,坐正了身子, “裴寂, 你?敢抗命?”


    沈青葙發現, 眼前這個風流明豔的女子在一?刹那間變成了高傲端嚴的公主, 她?話裏凜冽的威壓, 即便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她?也能感覺到。縱然明知道應長樂有意羞辱,沈青葙依舊躊躇著,低聲?向裴寂勸道:“三郎, 要?麽,我去吧。”


    “無礙。”裴寂將她?的手又握緊一?些,神?色淡然。


    他慢慢地,向著應長樂說道:“沈娘子並非伶人,不堪為公主驅使。”


    整日與這些王孫貴胄打交道,他最是清楚他們?的做派,一?旦他畏懼害怕,由著應長樂隨意指使沈青葙,那麽以她?現在的尷尬處境,立刻就會被視作優伶姬妾,被他們?輕視嘲弄,甚至,當做玩物?。


    今日是他失算,不該帶著她?上山,但既然已經來了,他就絕不會讓她?受辱。


    “怎麽,裴寂你?的意思是說,”應長樂長眉一?挑,“我讓她?彈個曲,難道還需要?請她??”


    “士亦有誌,公侯王孫,亦當以禮待人。”裴寂絲毫不肯退讓,“公主想聽?沈娘子彈曲,自然當用請字。”


    場中一?時寂靜無聲?,唯有曹娘子的箜篌叮叮咚咚,依舊奏著歡快的《綠腰》。


    應玨向憑幾上靠了靠,笑意更深。這樣溫潤中透著堅執的裴寂,他隻在朝堂上見過,猶記得是前年時為著神?武帝遲遲不給東宮指定太子少師,裴寂向神?武帝進言,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據理力爭,不卑不亢地說了一?長篇,說得神?武帝改換心思,最終指定英國?公為太子少師,為東宮又添一?支助力。


    也就是那次,神?武帝對裴寂越發留意,將他從秘書正字提拔為太子中允,派去了東宮。


    應玨不覺又看了沈青葙一?眼,心道,原來裴寂這種人不單單會為了國?事以身犯險,為著心愛的女子,也會如此。


    韋策死死盯著裴寂,心裏湧出一?股複雜的情緒,縱使他這樣恨他,此時也意識到,他距離裴寂,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想想就讓人絕望,然而,他也必須咬著牙,以最快的速度走過去。


    應玌性子平和,隻想著息事寧人,便道:“長樂,算了。”


    齊雲縉慢慢在應玨旁邊坐下,伸臂摟過身邊的姬妾,幽幽說道:“裴三,你?好大的麵皮呢。”


    康畢力嘿嘿一?笑,巴不得鬧得更厲害些:“公主,某可是沒想到,天底下還有人敢當麵違抗你?的命令!”


    應長樂冷冷橫他一?眼,纖長的手指一?捏,將手中的七寶長鞭打了個轉,康畢力想起前事,立刻閉了嘴。


    “長樂,”永昌郡主扶著侍婢下了馬,款款走到應長樂身邊,柔聲?說道,“真是湊巧,我也想聽?曲呢。”


    她?柔和的目光看向沈青葙,道:“久聞沈娘子過耳不忘,妙通音律,我想請沈娘子彈奏一?曲,不知道沈娘子方便不方便?”


    這般以禮相待,裴寂神?色稍霽,低頭看向沈青葙,以目相詢。


    沈青葙知道,今天是免不了了,與其一?直僵持,不如早些了結,早些脫身,更何況永昌郡主也算是給了雙方一?個台階,她?此時順從,也不算忍辱。沈青葙鬆開裴寂的手,向著永昌郡主行?了一?禮,道:“願為郡主彈奏。”


    隻說願為郡主彈奏,不說願為公主彈奏。應長樂把玩著鞭梢的七寶裝飾,臉色越來越沉,看不出來,這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倒是跟裴寂一?樣,骨子裏都是驕傲。


    永昌郡主看她?一?眼,眸中盡是勸慰之意,跟著轉向沈青葙,含笑問道:“沈娘子慣用什麽樂器?”


    沈青葙低聲?道:“多用琵琶。”


    “衛先生?,”永昌郡主看向那個抱琴的白衣男子,“今日帶了琵琶不曾?”


    男子且不答,隻去看應長樂,應長樂沉著臉點點頭,男子這才說道:“今日帶了琵琶,我這就去取。”


    不多時,他取來一?支描金嵌螺鈿的曲項琵琶,雙手遞過:“沈娘子請。”


    裴寂伸手接了過來,轉遞給沈青葙,趁著她?一?低頭時,柔聲?叮囑道:“有我在,別?怕。”


    這一?聲?不高不低,應玨聽?見了,無聲?地笑起來,揶揄地看了應長樂一?眼,心道,這個裴寂,是一?力要?為小娘子撐腰,決不許任何人欺負了她?呢。


    應長樂自然也聽?見了,先前凜然的神?色忽地一?變,又成了漫不經心的模樣,懶懶說道:“玉裴郎放心,我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了你?的小娘子。”


    又開始叫玉裴郎,這就算是揭過了嗎?豈有此理!齊雲縉沉著臉,將懷裏的姬妾往邊上一?推,吩咐道:“倒酒!”


    康畢力笑嘻嘻地坐下來,道:“好了好了,都聽?曲吧,韋兄弟,你?也坐吧!”


    沈青葙到此之時,才猛地看見了韋策,對上他黑沉沉的眸子時,霎時間心慌意亂。


    下一?息,裴寂握住了她?的手,拉著她?在錦墊上坐下,又幫她?放好琵琶,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柔聲?道:“別?怕。”


    韋策咬著牙,瞪大眼睛看他。


    “韋策,”齊雲縉飲了一?杯酒,似笑非笑,“眼睜睜看著自家沒過門的妻子被別?人強占了去,是什麽滋味?我要?是你?,就上去,一?刀殺了!”


    韋策轉過臉,抿緊了嘴唇。


    康畢力是頭一?回聽?說此事,哎喲一?聲?笑了起來:“韋兄弟,真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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