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粉很快塗滿麵頰,沈青葙又要來眉黛,在鼻子底下添了兩撇髭須,雪膚花貌盡被掩蓋,乍一看,隻是個黃黑麵孔的普通男子。


    從人牽來馬匹,沈青葙翻身上馬,跟上了裴寂。


    蹄聲得得,帶著佳人遠去,韋策站在道旁目送,隻覺得她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讓他覺得看不清,也留不住。


    “郎君,”阿嬋低聲問道,“那位緋衣郎君是誰?小娘子與他仿佛很是熟稔。”


    “他是……”韋策沒來由地一陣煩躁,轉身往客棧裏走去,“快去收拾行李,等娘子回來,立刻出發!”


    牢房門前。


    周必正看了眼裴寂身後的黃瘦男人,道:“他不能進去。”


    “她是藥僮,過來給大夫送藥。”裴寂側身讓開道路,沉聲道,“去吧。”


    沈青葙低頭提著包袱,刻意邁著大步,從他身邊進了門,牢房中潮濕腥臭的氣味撲麵而來,眼睛有些澀,便隻能努力瞪大了,壓抑住澎湃的情緒。


    “右邊是女監。”裴寂緊跟著走來,低聲提醒。


    沈青葙放慢步子,待他走到前麵,這才默默跟上,還沒走到女監,早聽見一陣嗬斥聲,沈青葙下意識地快走幾步,隔著冰冷的鐵柵欄,就見阿娘楊氏站在牢房正中,臉色蒼白,嘴唇緊抿,侍婢阿施護在她身前,正與兩個獄卒理論:“昨天已經搜過身了,今天又來?你們根本是無理取鬧,我家夫人乃是五品誥命,豈能受你們這般羞辱!”


    “到了這裏,還說什麽誥命?”獄卒笑著拖過阿施,“我先搜你的吧!”


    嘶啦一聲,阿施尖叫著,衣服被從領口撕開,另一個獄卒便要上前拉扯楊氏,沈青葙沉默著衝上去,又被裴寂一把拽住。


    “住手!”他聲音低沉,天然威嚴,“休得對楊夫人無禮!”


    兩個獄卒聞聲回頭,一起停了手,賠笑說道:“裴中允,某等隻是例行公事。”


    “去找女牢子來,以後楊夫人這裏,不得有男子騷擾!”裴寂沉聲道。


    兩個獄卒悻悻離開,沈青葙低頭站著,怒火慢慢變成淒涼,忽地明白了為何沈白洛拚死也要送走她,一旦到了這種地方,他們就是盤中餐俎上肉,任人欺淩。


    裴寂看她一眼,轉過了身:“速去速回。”


    沈青葙邁步走進牢房,在楊氏身前低低叫了聲:“夫人。”


    楊氏身子一震,認出了她聲音,想要上前,看她的打扮又知道不能,強忍著悲痛低聲道:“你,還好嗎?”


    “我很好。”沈青葙哽咽得說不出話,“策哥也來了,我們正在想法子。”


    “不用管我們,顧著你自己就行,”楊氏含淚道,“快走,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


    她轉過身不再理她,沈青葙死死咬著嘴唇,忍住眼淚又看她一眼,回過了頭。


    “左邊走到盡頭,就是令兄的監房,”裴寂當先向前走去,低聲道,“令尊處有齊雲縉的人守著,不能去。”


    沈青葙跟在他身後,邁進了幽深的過道,隔著柵欄遠遠看見第二間牢房裏沈潛蓬著頭發坐在榻上,臉上幾條沒結疤的傷痕,看上去觸目驚心。


    眼睛一下子濕了,沈青葙忙低下頭,心中一片淒涼。還沒過堂,他們竟對阿耶用了刑,若是他們有意羅織罪名,阿耶又怎麽熬得住?


    漆黑的過道似乎怎麽也走不完,終於看見盡頭處孤零零一間牢房,沈青葙忍不住快走幾步,迎眼看見陰暗狹窄的牢房中,沈白洛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崔白站在旁邊,一個頭發花白的醫者正剪開沈白洛的外衣,用燒酒清洗傷口。


    露出的胸膛上,傷口橫過肩膀,刺入心髒,紫黑的皮肉向外翻著,汙血和膿水剛被擦掉,又飛快地滲出來。


    沈青葙喘不過氣來,咽喉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心髒上像是紮著一把鋼刀,刺得她鮮血淋漓。


    哥哥,從小到大護著她寵著她的哥哥,她最親愛的哥哥。


    “郎君,”醫者抬頭看見了裴寂,歎著氣說道,“沈郎君高熱不退,傷口無法愈合,某實在無能為力。”


    裴寂正要說話,衣襟被抓住了,沈青葙仰臉望著他,聲音嘶啞得聽不出調子:“求你,救他,求你……”


    她臉上塗著黃粉,已然麵目全非,唯有一雙眸子依舊是昔日的模樣,裴寂看著她,許久才道:“我已命人回長安取藥,明日能到。”


    出得牢房時,夕陽染紅了雲霞,在天邊描出一脈脈金紅的顏色,裴寂看了沈青葙一眼,邁步走到馬前。


    “郎君。”耳畔傳來她低低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猜裴三會不會得手……


    ————————————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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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裴寂停住腳步,回頭看向沈青葙。


    她低頭站在身後,眼睛看著他蹀躞帶上掛著的扁銀酒壺,塗了黃粉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唯有一雙眼睛幽沉沉的,像暴風雨前的江水。


    裴寂慢慢摘下酒壺,遞了過去。


    沈青葙抖著手想接,卻許久也沒能接住,原以為已經想好了,事到臨頭,才知道邁出這一步有多難。


    下一息,裴寂收回酒壺,他翻身上馬,聲音低沉:“等你想清楚了再說。”


    “郎君,”郭鍛急急跟上,低聲回稟,“沈潛已經招供,供詞對楊刺史十分不利,那封信被齊雲縉先一步找到,燒了。”


    燒了?裴寂猛地勒住馬,擰緊了雙眉。


    如此便沒有了物證,沈潛與沈白洛這兩個有可能看過信的人就成了最關鍵的人證,沈潛已經投向齊雲縉,剩下的沈白洛……


    “速去監中,守好沈白洛!”裴寂急急吩咐道。


    郭鍛應聲離開,裴寂回過頭來,正對上沈青葙驚惶的目光。


    看來,她也想到了。


    是賭沈潛投靠之後,齊雲縉會放過沈家,還是首要保全沈白洛的性命,就看她怎麽選了。


    裴寂又看她一眼,催馬向前:“黃綽,看顧好她,剩下的隨我去尋人!”


    入夜之時,裴寂匆匆歸來,館驛中一片寂靜,鳳尾竹的影子被燈籠照著,虛虛地拖在地上,映在窗前,裴寂伸手正要推門,廊下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突然有一人慢慢地站了起來。


    是她。


    裴寂一手推開門,回頭看著她,淡淡說道:“進來。”


    沈青葙在恍惚中,慢慢跟在他身後,邁步進了屋。


    雙扇門扉在她身後無聲無息地關上了,屋裏沒有點燈,裴寂便坐在黑暗中,低聲喚她:“來。”


    沈青葙木然地向著聲音來處走去,眼睛適應了黑暗,漸漸描摹出他的輪廓,他趺坐在榻上,氣息微冷:“想好了?”


    想好了麽?沈青葙站在榻前,無數年少時的情形從眼前掠過,春日杏花煙雨,秋日長空雁字,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終歸都會遠去。


    眼下她,扶風楊氏與吳興沈氏的女兒,金閨中嬌養的弱質,要向一個男人,出賣她自己。


    耳邊傳來酒液落杯的微細聲響,一隻暖而幹燥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輕輕一拉,將她帶進懷裏。


    微涼的琉璃盞重又貼上紅唇,裴寂低沉的聲音就在耳邊:“想好了麽?”


    沈青葙緊緊抿著嘴唇,仍舊擋不住甜而辣的酒味蔓延到舌尖,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想好了麽?”


    想好了麽?她原本應該,想好了的。心裏苦澀得無法開口,想哭,又哭不出來,直到他微冷的手臂從身後繞過,摟住了她的腰肢。


    整個人都僵住了,腦中一片空白,唯有他耐心又低緩的聲音徘徊在耳邊:“我會救你哥哥,你阿耶那裏,無論他是否危及東宮,我都會保他的性命。”


    他知道她怕的是什麽,他什麽都料到了,她無處可逃。沈青葙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牙齒打著戰,咯咯作響,唯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盯著眼前的黑暗。


    裴寂慢慢地,將她整個人都摟進了懷裏。憐惜如同春草,愈割愈亂愈生,可他不能心軟,他要引導,他要掌控,這一世,他不會再重蹈覆轍。


    許久,耳畔傳來她斷續的聲音:“你要,如何安置我?”


    裴寂低著頭,帶著薄繭的手指慢慢摩挲著她的手背,壓下心頭的動搖:“回到長安後,我會尋一處宅子,安置你。”


    懷中人像熄滅的火,再不曾作聲。


    不知何處敲起了暮鼓,一聲接著一聲,敲在人心上。


    “三郎君。”門外傳來黃綽低低的喚聲。


    裴寂放開了沈青葙。


    他起身下榻,取下了架上的披風:“今夜你就在這裏,明日一早,你去與韋策做個了斷。”


    策哥。被刻意忽略的人和事一刹那全部湧上心頭,眼淚隨之湧出,門開了,燈籠的光照出裴寂的影子,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跟著門又關上,光亮消失,一切重又陷入了黑暗。


    這黑暗深不見底,沈青葙看不見盡頭,也看不見光亮,隻能緊緊抱住雙臂,不斷墜落。


    門外。


    黃綽低聲道:“三郎君,在城外懸崖下找到了那個胡人,還有一口氣。”


    “帶上醫者,連夜送回長安,”裴寂沉聲吩咐,“不得有任何閃失!”


    他沉吟著,又道:“安排些牢靠的人手,尋一個與沈潛有關的,叫阿團的人,大約是女子,還有個兒子,雲州和長安都要找一找。”


    “阿團是?”黃綽頭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由不得追問。


    “齊雲縉用她來威脅沈潛,但沈家登記在冊的人犯中,並沒有這個名字,找到她,也許能讓沈潛麵聖時說實話。”裴寂低聲道,“如今還能騰出多少人手?”


    “不到四十個。”黃綽道。


    “都隨我去牢房。”裴寂目光沉沉,“今夜隻怕,有一場惡鬥。”


    這一夜,牢房裏的燈火早早熄滅,無數人在沉默中攻入牢門,又在沉默中變成屍體,沈白洛自始至終昏迷不醒,也就並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取他的性命,又有多少人為了保住他的性命,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天光微亮之時,裴寂回到雲州驛。


    越過警戒的衛士,裴寂推開房門,入眼看見沈青葙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靠坐在短榻的一角,沉沉睡著。


    天光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抹淡淡的灰影子,清豔的眉眼被散亂的黑發遮住,唯有緊抱雙臂的姿態,無聲地流露著脆弱。


    憐惜絲絲縷縷漫上心頭,裴寂慢慢走過去,擁住了她。


    懷中人乍然驚醒,明眸中清光一閃,在看清他的一刹那,重又回歸了黯淡。


    裴寂將懷中人擁得更緊些,低聲道:“天亮了。”


    沈青葙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提醒她,該過去,與韋策做個了斷了。


    再開口時,喉嚨幹澀得幾乎發不出聲音:“我哥哥呢?”


    “昨夜齊雲縉的手下試圖殺他滅口,被我擊退。”裴寂覺得她身上很涼,便將人又向懷裏摟了摟,想要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今天長安那邊就會把藥送到,等你哥哥好轉,我們就啟程回京。”


    沈青葙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氣味,他緋衣上有星星點點的深紅色,大約是幹了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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