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黎鳶沒有說話,在煙頭終於拿不住時,輕輕垂著的睫毛難以平複地顫動著。又是一段漫長的留白之後,她才終於將燃盡的煙頭包了起來。懶懶趴在車窗,不知道在往外看什麽,臉龐被風吹得清晰又頹懨。“看來是去了一個好地方。”黎橋輕輕地說。孔黎鳶沒有再給出應答。黎橋輕微地歎一口氣,從孔黎鳶從醫院走出來時,她就知曉這樣的平靜還是來了。這代表著,對方的輕度躁狂期已經結束。作為一個專業的心理醫生,黎橋很輕鬆地就判斷出來了這一點。心境在一段短暫的期限裏相較於平時更為高漲,擁有一定戲劇性的想法,甚至徹底變成一個與平時自己完全相悖的人……這些都是輕度躁狂的普遍特點。也是孔黎鳶在這個時期表現出來的特征。然而她更願意將這個時期的孔黎鳶稱作zoe。如果有人恰好隻遇到這個時期的zoe,恰好隻被這個時期的zoe吸引,那將是極大的幸運,也是極大的不幸。因為在這三天的心理狀態下,孔黎鳶會擁有無限的感染力和鮮活感,也會比平時更富有生命力。就像一根瘋狂燃燒的煙,在限定時日開啟,於是之後的每一秒,煙深上的刻度都在清晰地倒數著時間。每一次,都注定隻燃燒三天。作為目睹過對方十幾次狀態轉變的旁觀者,黎橋深知這件事的殘忍,卻又無能改變。有的時候,她甚至覺得躁期的zoe更富有魅力。每年六月二十一日的黎明,就是這個階段結束的重要節點,十幾年來,沒有任何一次發生過偏差。哪怕黎橋特別希望能發生一些偏差,至少能證明這一切沒有那麽死氣沉沉。可是這麽久都沒有。直到這次,才似乎發生稍許改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在今年的躁期開始前,孔黎鳶的身體裏似乎多了某個電影角色的影子,那個叫李弋的女人像一根埋在孔黎鳶心底的引線。於是她沒有強逼自己住進療養院療養,而是做了一個十分隨心所欲的決定,要和一個在路上遇到的女人同一段路。甚至在躁期結束後,對方身上似乎也沾染了一些正在緩慢燃燒的生命力。這些原本不屬於孔黎鳶的氣息,到底是來自李弋,還是來自那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呢?黎橋有些摸不清楚。但她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這並不算是什麽壞事,並且這次旅途是一個極為關鍵的轉折點。就像她一直覺得,孔黎鳶這個名字,本來就藏著一種轟烈壯闊的自由,不應該活成現在這麽懸浮空蕩的模樣。不如就做一抹鮮紅的血吧,總比做一抹死氣沉沉的煙要好。黎橋這麽想著,而後又在擁擠繁盛的車流裏,望一眼副駕駛的孔黎鳶。“你總是看著我做什麽?”孔黎鳶冷不丁問出一句話,似乎已經發現黎橋有些過分的目光。“啊?原來我在看著你啊。”黎橋笑了一下,然後慢條斯理地收回視線,歎一口氣,“我就是在猜,如果洛杉磯不是這段路的終點,狀況會不會更好一點。”@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終點隻能是洛杉磯。”孔黎鳶冷靜地說,“本來就隻是兩個陌生人,同這麽一段路,已經足夠了。”到此為止就剛剛好,再繼續下去隻會變質。“你真這麽覺得?”黎橋反問。白晝越來越亮,一路喧鬧擁擠。孔黎鳶疲憊地闔著眼,沒有再回答。晦澀的光淌到眼皮,緩慢流動著,就像是往複沉浮的夢醒時分。最後一根煙燃燒結束,於是止痛藥的藥效也終於到期,腰腹傷口狠狠發威,發誓要給她一場酣暢淋漓的報複,或者是她失控的懲罰。幾乎讓她疼得冒出冷汗。可她還是用力蜷縮著不服輸,相信即使自己此刻臉色慘白,至少能讓腰腹處那一分痛意也將在這個漫長久遠的白晝變得無比清晰。黎橋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疲倦,問了她幾句,又幫她查看了一弋下包紮好的傷口,發現並沒有什麽大礙之後,沒有再多說些什麽。隻是在綿延不絕的車流和一束束滑過頭頂的金色陽光裏,很隨意地打開了廣播電台。出乎意料的,這恰好是一個熟悉的頻道,恰好到了熟悉的環節,恰好播了一首熟悉的《california dreaming》,恰好是一個極為熟悉的主持人,用生澀的中文,笨拙地說,“今天是六月二十一日,是一位來自洛杉磯的女士的生日,她想對一位不知道姓名的女士說……”孔黎鳶頭靠在車窗上,被汗水濡濕的發被白晝的風吹得極亂,她勉強在細密疼痛裏睜開眼,平白無故產生幻覺那道生澀笨拙的聲音,忽然變成了有些清脆高亢的女聲。而在車窗之外,有一輛和她同路並行的白色複古老車。天邊一抹金色黎明,仿佛快要墜到眼皮子底下,年輕女人趴在行駛車輛的副駕駛,與她並行同路。不知疲倦不知痛苦地注視著她,手裏拿一束橙紅的花菱草,朝她鬆弛地笑,然後說,“我提前查了天氣預報,它說洛杉磯今天的氣溫不到三十度,我想應該就算有偏差,那應該也到不了三十七度。”金色光束淌到眼底,她費力抬眼,望到被她撫弄過很多次金色頭發飄在空中,幹淨透亮,在這一刻幾乎觸手可及。她用盡最後一分氣力,咬住唇不讓自己昏過去。年輕女人好像還是在風裏,在穿梭虛幻的車流和光暈裏,始終如一地笑,那雙偏褐色的眼裏溢出那種鬆軟的野性,“那麽,就祝你一路順風吧。”孔黎鳶闔上眼皮,不輕不重地笑一下。她覺得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又怎麽會有如此坦蕩清醒的一顆心?連道別都如此浪漫開闊,襯得她這一顆本就貧瘠荒蕪的心,隻剩下膽怯平庸。她在細密的疼痛裏笑出聲,突然有那麽一秒,再想起湯米巴特勒的《抓落葉》裏,薩沙說過的那段話:我們太迷戀結尾了。這個世界有那麽多偉大的生命和美好的愛可以見證和體驗,但隻要結局不盡如人意,我們立刻覺得這是悲劇。[1]所以她一直覺得年輕女人身上,就存著這樣一部分坦蕩清醒的氣質,剩下一部分是浪漫天真。這個人不迷戀結尾。隻在意同路的過程是否精彩,卻仍舊給她一場如此完整如此明亮的道別。而孔黎鳶卻做不到像這樣,於是似乎是為了回一場轟轟烈烈的道別儀式過去,腰側傷口的疼痛似乎在下一秒就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孔黎鳶的一切感官都被拽得下沉,仿佛一場燃燒結束後的灰。恍惚間,再睜眼的時候,幻覺已經消失。車窗外隻剩下流瀉的車流,和刮在耳邊像要把她吞噬進去的風。世界變成模糊的金,而黎橋在她快要沉下去的意識裏,發出極為模糊的聲音,“哎好巧啊,這個人……”像是很意外,停頓許久,才將這句話徹底說完,“竟然,和你同月同日生。”第45章 二十四-p有個關於遺忘的不靠譜說法, 認為一個人一旦開始頻繁夢見一個人,就說明她正在遺忘她。但黎橋告知孔黎鳶,這個說法背後沒有任何心理學證據依托。於是孔黎鳶轉而繼續相信圖爾文的遺忘規律遺忘隻是記憶的提取失敗, 但長時記憶是始終存在的, 隻要有正確的線索, 這段記憶就能被提取出來。[1]遺忘和回避記憶,對孔黎鳶來說並不是難事。並且另一個方麵, 關於“記得”的方法, 她操控起來也同樣得心應手。從前, 被她潛意識認定的線索,是六月二十一日、黎明、燒、三十七度。這些線索是一片燃燒的白色調,幹燥鬱沉。二十四歲之後,被她認定的線索,就多了花菱草、巴斯光年、狐狸、小鳥、一路順風。這些線索色調豐富, 橙色紫色紅色……還有融在一起的血色,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夏夜舊夢。這其中,最輕易捕捉的兩個線索, 不知不覺就變成了二十四和一路順風。《冬暴》是在冬天上映的。彼時的孔黎鳶,已經在重慶狹窄折疊的舊巷裏, 拍攝《藍色書本》。這裏的天氣多陰雨濕霧, 她成日成夜地戴一條藍色圍巾, 成了被逼上絕路而不得不淪為殺人凶手的年輕媽媽張玉。張玉的故事發生在二零零三年, 時間跨度很長,所以整個故事的氛圍割裂而沉抑。起初她是吃得了苦頭、脾氣潑辣的理發店老板娘, 與自己九歲大的女兒相依為命, 能頂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髒話連篇,也能在必要的時候扮豬吃老虎。故事起因是她和女兒一起撞見一起特殊殺人事件, 兩個處於社會底層的普通人,莫名被卷入紛爭,並與之對抗,激烈衝突。在經曆女兒被害、屍體被人分割成一塊塊喂鳥之後,張玉戴著女兒在母親節給她買的一條藍色圍巾,在躲避逃亡中產生了極大的心緒轉換,製定縝密的複仇計劃,將幕後凶手一刀斃命。@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這是孔黎鳶正式出道之後的第二部電影。《冬暴》還沒上映,在寒暑期流量成為娛樂圈頂梁柱的二零一七年,她給大眾視野留下的隻有電影《人生》裏的一個小片段。還有薑曼和孔宴唯一的女兒這個印象。《藍色書本》的製作班底同樣不是什麽大導演大編劇,甚至製作成本、預算都不高。但比起花大價錢請流量主演,劇組劍走偏鋒,手握一個不俗套、隻要主演撐得起角色呈現效果絕對精彩的劇本,再加上張玉這個極具有韌勁的鮮活人設,大膽采用新人。孔黎鳶試鏡成功,一夜之間飛到了充滿雨霧氣息的重慶,成了戴藍色圍巾的張玉。黎橋在她進組之後才得知這個消息。那時黎橋已經在她麵前露出本性,不再像以往那樣溫柔似水,而是說什麽都直截了當。也是孔黎鳶唯一可以說些話的人,因為她時常從黎橋這裏尋求證明,花菱草的確是加州州花,時常開遍漫山遍野。在一通越洋的視頻電話裏,黎橋有些意外地看她好一會,眼神像是在望另一個人。良久,緩過來,才問她,“我以為你不會再走這條路。”當時已經臨近寒冬,孔黎鳶戴著藍色圍巾,在仿若上個世紀的老式理發店門前,抽一根濾嘴印有刻度的紅酒爆珠煙。劇組早已經收工,陰鬱天邊落著蒙蒙細雨,馬路漾著泛著周邊小店油水的水光。她穿一件很常見的黑色軟襖,坐在小馬紮上,隨意挽著發,寡白膚色隻塗一抹鮮豔口紅,淡淡掀開眼皮,對視頻裏的黎橋說,“我最近總是做夢。”“哦,又是那些夢啊,小事,問題不大。”黎橋在那邊端起了一盒哈根達斯。孔黎鳶有些失焦地盯著繚繞煙霧,垂著的黑色睫毛蓋住了眼瞼,不說話了。